柳大人的貴客,可以說是她的老熟人了,卻從沒有一次讓她如此失態過。
幾個小姐妹嘻嘻哈哈的躲在屏風後面偷看父親的客人,擠擠挨挨間,卻不小心推到了屏風,她跌到堂前,正好撲倒他的腳下。
寥寥兩行文字,輕輕敲打鍵盤就出現在屏幕上,可當蔣宜臻以原本設定好的方式出現在她的面前時,柳相思卻恐慌至極。
命運在發生那麼多不可預料的改變後,卻又以驚人相似的方式重演。
她已經儘量迴避,爲何卻逃脫不了?
像是身處冰窖之中,上下牙齒不停的‘咯咯’地撞在一起,蜷着雙腿,抱膝而坐,呈現出保護自己的姿態。
此次皇上派遣蔣宜臻到陳郡賑災,蔣宜臻就在災情平復後安排好一切事宜,來雲州城落腳。
既然到了這裡,自然第一件事就是拜會知州柳明大人。
雖然蔣宜臻的官職在柳大人之下,但他是專門督辦賑災事宜的欽差,蔣家在京城又根基深厚,前途無量,柳大人自是處處高看他一眼。
蔣宜臻順勢提出要去府中拜會夫人,柳明略微愣了下就爽快的同意了。不管蔣宜臻出於什麼目的,如此舉動都是在表達善意。
而與蔣宜臻交好,就相當於和京城蔣家拉上了關係,對他的仕途有百利而無一害。
柳大人從一介布衣能坐到知州的位置上,一路官運亨通,與他心思通透不無關係。
蔣宜臻提出到柳府拜訪楊氏,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這次藉着職務的便利,他可以在雲州城內待上一段時間。自然想離美人更近一些,能與她多多接觸是最好。自對柳家三小姐柳香雪一見鍾情後,她的倩影就時不時的出現在腦海中。
爲了這,他少不得要敷衍地同柳明寒暄。
原以爲自己肯定會甘之如飴,可柳明讓他那蠢豬似的兒子拜見自己時,真是一口老血梗在喉中,偏偏還得睜着眼睛說瞎話,誇讚柳大少爺年輕有爲。
心中難免感嘆,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三小姐神仙一樣的人物,卻有個這樣上不去檯面的哥哥!
好不容易進到內宅,離美人就只差最後一步,陰差陽錯,卻橫空撲出來一個小姑娘,正好摔倒在他的腳下。
瞧她抱膝而坐、瑟瑟發抖的防備姿態,蔣宜臻在出言關懷的同時,緊緊的皺起了眉頭。
他是見過柳相思如何妙計退敵、保衛農莊的,二叔也曾誇獎過這個小姑娘膽子大,臨危不亂。
那麼在柳府發生了什麼事,將她嚇得站都站不起來?
不動聲色的打量了一番屋內的衆人,柳大人、柳夫人均是面沉如水,顯然是覺得五小姐在客人面前失禮了。
而原本立着屏風的那邊,站着幾個小姑娘,其中自有他心心念唸的三小姐柳香雪,滿臉的緊張,擔憂的看着五小姐柳相思。
“快來人!五小姐的腿摔傷了,站不起來,還不快去請大夫!”
在楊氏的示意下,很快就有兩個粗實婆子擡了肩輿來,伸手要將五小姐抱上去。
柳相思渾渾噩噩的,任人擺弄,順從的坐上肩輿被人擡着離開了。
蔣宜臻目光在楊氏臉上打了個轉兒,他不相信柳相思如此失態只是因爲摔傷。
他的懷疑是對的,柳相思恐懼的源頭的確不是因爲摔倒。但恐怕他萬萬想不到,將她嚇得魂不附體的罪魁禍首正是他本人吧?
張嬤嬤見柳相思站着出去,擡着回來也是嚇到了,偏偏因爲來了客人,小姐們都得迴避到屏風後面,貼身的丫鬟都被遣在門外等候。
核桃、杏仁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偏生當事人柳相思不僅膝蓋受了傷,還渾身顫抖着連話也說不出來。
這可叫妙蕊居的人都嚇壞了!
尤其是小敏敏,見到平日裡對她最好的柳姐姐腿上有傷,被人擡着回來,‘哇’地一聲就哭了。
柳姐姐臉上的表情她太熟悉了,就是以前討飯時,每每遇到壞人時害怕的表情。
拉着她的石頭哥哥,邊哭邊叫石頭去幫柳姐姐報仇。在她的心裡,小石頭就是最最厲害的,能保護她和劉姐姐的人。
石頭陰沉着臉,緊握的拳頭泄露他內心的憤怒。
柳府不是鄉下的莊子,在莊子上他可以事急從權,跟在五小姐身邊保護她。回到柳家,礙於規矩禮法,他就無法每時每刻跟在她的身邊。
甚至連她發生了什麼事都不知道!
好在大夫很快就請來了,但卻是上次的那個白鬍子老大夫,見是他,杏仁就有點不肯讓他給柳相思醫治。
“上次就是她,我們小姐明明沒得水痘,偏他就說是生了水痘,夫人怕小姐的病過人,連府門都沒讓小姐進來,直接派人送到莊子上。”
說着說着,鼻頭一酸,杏仁眼圈就紅了。又趕上流民作亂,小姐那樣金尊玉貴的人,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都是因爲這個庸醫!
孫嬤嬤面色就有些不善,她是習武之人,沉下臉來時目光就像刀子一樣凌厲,颳得白鬍子大夫打了個冷顫。
“老夫……老夫奉夫人之命,來給,給五小姐瞧傷。”老大夫年紀大了不禁嚇唬,磕磕巴巴的說不上一句完整的話。
“先給小姐看傷重要。”關鍵時刻,張嬤嬤發了話。
其他人自然沒有異議,雖然看白鬍子大夫的目光都很不善。
老大夫顫顫巍巍的用手捏了捏柳相思的小腿,確定骨頭沒有傷到只是皮外傷,用剪刀剪開褲腿幫她清理傷口、消毒。
柳相思睜着眼睛,卻毫無焦距,誰和她說話她也不理,唯有在傷口被碰疼時纔會無意識的呻吟一聲。
她一呼痛,這房間裡大大小小的人都用惡狠狠的眼神盯着白鬍子老大夫,連五歲大的敏敏都不例外。盯得他直冒冷汗,必須得盡最大努力才能控制手不亂抖,輕柔輕柔再輕柔。
傷口妥善處理好,又給柳相思開了一副安神的藥,連看診的銀兩都不要,着急忙慌的背起醫藥箱就離開了。
忽然,走到妙蕊居門檻處時,膝蓋一軟,步了柳相思的後塵,跪倒在地上,慘叫聲響徹雲霄。
張嬤嬤若有所思的看了小石頭一眼,也沒說什麼,好像真的只是視線不經意間掃過而已。
另一邊,松濤苑。
柳相思被擡出去,柳家夫婦的面色就恢復了正常。熱情地招呼下人給蔣宜臻看茶,又叫家中的幾個女孩給蔣宜臻問好。
饒是柳香雪再大膽,此刻也是含羞帶怯的,嬌滴滴的給蔣宜臻問安後就低着頭坐在一旁。
到底只是個小姑娘,也就只敢躲在屏風後面偷看而已。
她還是那樣一襲白衣,出淤泥而不染的模樣,俏生生的坐在那裡,和初見時沒什麼兩樣。
柳香雪以前雖然喜歡素淨的衣物,卻很少穿白色,年輕的小姑娘更愛粉色、嫩黃色、湖水藍等清新嬌豔的顏色。
自從在府門外施粥,被人贊稱是白蓮仙子後,她纔像開了竅似的發覺白色的衣服也很適合她,平日裡就穿白色衣物居多。
可蔣宜臻再次見到這張朝思暮想的容顏,卻不像之前心中那樣激動難耐了。
他更多的是擔心剛被擡走的柳相思,膝蓋上的倒是小傷,手裡有上好的金瘡藥,回頭送過去一瓶,保準當天就能結痂,好了身上也不會留下疤痕。
可她那副被嚇怕了的樣子,又是因爲什麼呢?
若是被二叔知道了……
蔣宜臻與他二叔蔣崢嶸年齡上只差了五歲,從小他就愛跟在二叔屁股後面轉悠。
蔣崢嶸習武,他也跟着習武。當時年齡小,身子骨還沒長成,扎馬步扎得第二天都起不來牀,母親心疼的直哭。
後來,二叔上了戰場,他就瞞着家裡人,偷偷的收拾行囊,去報名投軍。爲了不給二叔丟臉,就隱姓埋名從頭做起。
打仗不是過家家,敵人也不是家中請的教習師傅。第一次上戰場,入目是滿眼的血腥,到處都是殘肢、屍體,他嚇得腿都軟了。
戰場是血腥殘酷的,戰場也同樣是英雄輩出的地方。
看着騎在高頭大馬上令人望而生畏的那個大將軍,肺腑內生出一種與有榮焉的自豪感。
對於蔣崢嶸,血脈、敬仰、崇拜糅雜在一起,形成一種特殊的感情。
正是因爲這種特殊的感情,才讓蔣宜臻察覺出他二叔對柳相思的特別關注。
自從他在戰場上受了傷後,整個人變得情緒內斂,極少會誇讚別人。其中,女人,柳五小姐還是頭一個。
在莊子上時,雖然二叔什麼都沒有說,可蔣宜臻就是覺得他待柳五小姐不一樣。
接到鄭老王妃後,不直接將她送回京城,而是安排到莊子上休整。
固然有考慮鄭老王妃年齡大不宜於長途奔波的緣故,但不可否認的是,鄭老王妃身邊保護她的人很多,她留在莊子上,也可保證莊子安全無虞。
每每自己和五小姐說兩句話,二叔必定在身後冷冷的注視着他。
再說下去……哦對了,沒有再說下去了,不等他再次找到機會和柳五小姐說話,就被二叔派去京城向皇上彙報災情,順便給鄭老王妃家人送信去了。
尼瑪,這也太小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