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您不也恨透了老爺和慕家嗎?”墨菊不解。
樂安公主疲憊嘆息:“我和萱兒那孩子不一樣,她自小被慕家遺棄,在臨城慕家也吃盡了苦頭,不曾享過半點小姐的尊容,她對慕家沒有感情也是正常。可我是被當做掌上明珠養大的,最起碼在吃穿用度上,慕家沒有半點虧欠我,相反,我做事任性,讓父親操了不少心,甚至父親臨死之時,我也因爲在爲那人守墓,沒來得及回來見他最後一面。我並不是一個稱職的女兒,所以在這種時候,我更不能背棄慕家,否則,將來我死了,必定無顏見慕家的列祖列宗。”
“公主……”墨菊不忍,語聲中有了哽咽。
墨菊從五歲開始跟隨樂安公主。
那時候,她抱着剛剛滿月的弟弟在街邊賣身,只求半兩銀錠爲自己的父親買副棺材好送他下葬。
哪知當地一個土財主的小兒子路過,硬要買她回去做第二十房姨太太。
那男的賊眉鼠眼,一看就是個猥瑣好色的登徒子。
她幾番抗爭無果,路人冷眼旁觀,無一人出手相救。
她知道,自己在這些人眼中也許就是螻蟻,死活也無關他們的事。可她的父親已經死了數日無錢下葬,弟弟也許久沒有吃過東西。
她看看懷中嗷嗷待哺的弟弟,又看看遞到面前的銀錠,手都已經伸了出去,卻被一道威懾力十足的冰冷女聲叫住:“等一下!”
就這樣,她被樂安公主以十倍的價格帶回了丞相府。
那是生平第一次走進那幢每次經過都會望而生畏的大宅,她驚喜地覺得自己一定在做夢。之後,她有了新名字,和其他三個女孩一起成爲了公主的貼身侍婢。
公主告訴過她,她們的名字由花中四君主“梅蘭竹菊”而來,她給她取名爲“菊”是希望她凌霜飄逸,不趨炎勢。
她不懂什麼花中四君子,她不懂什麼叫“不趨炎勢”
她只知道,從今往後,她只認定公主一人是她的主子,只對她死心塌地。
如今她和弟弟都過上了安穩的生活,弟弟今年
春天還娶了親,成了家,這些都仰賴於公主。
公主是她的恩人,更是她們家的恩人。
這麼些年,她跟在公主身邊,看着公主一步步被逼到這副樣子,過去多麼愛笑的女子,漸漸走向萬念俱灰的極端,只能靠不斷自苦來維持自己生的信念。
她替公主難過,也替公主委屈。
世間沒有幾人真正瞭解公主,即便是她的父親和兄長,在家族榮耀和公主的幸福面前,也都選擇了犧牲公主,而保住前者。
當初若不是野雲公主,公主很可能早已不在人世。
所以,公主對於大小姐的維護她很理解,也很明白,可是公主呢?公主怎麼辦?
回想起往事,墨菊禁不住哭了出來:“公主,您的一片苦心,又有誰可以知曉呢?”
樂安公主彎了眼角,輕輕道:“不需要任何人知曉,就這樣就好。我現在只想儘快還完這世間的債,然後就到下面去找他和野雲,到時候,希望他們還能留在黃泉上等一等我吧……”
暮色漸濃,西方天際落日熔金,扯出一幅紫色煙霞,漫過遙迢雲海。
黑色馬車停在丞相府門前,低調得壓抑。
雲痕提劍等在車邊,一雙鷹般銳利的眼眸不時左右掃視,警覺着那些川流不息的人羣中暗藏的危險。
慕芸萱在墨蘭和小洛的攙扶下走了出來,雲痕迎上去卻發現她眼眶微紅,有哭過的痕跡,奇怪地看向小洛,小洛神色也頗爲沉重,只悄悄搖了搖頭,便沒有再提示其他。
雲痕壓下心中好奇,護送慕芸萱上了馬車,剛要催鞭,忽聽車中傳來一道輕的幾乎捕捉不到的聲音:“等一下。”
幸而雲痕練武,耳力不錯,否則很難適時住手,這一鞭出去,馬兒必定收不住蹄,萬一傷到了慕芸萱,他可是萬死難辭其過了。
正當雲痕爲自己的化險爲夷而暗自慶幸之時,車廂內的空氣卻如凝固了一般。
墨蘭和小洛坐在一起,連基本的眼神交流都不敢有,只能各自低着頭默不作聲。
慕芸萱則挑起車簾
,定定瞧着屋檐下高掛的“丞相府”三個大字,墨眸下涌起難以捉摸的複雜情感。
丞相府初建之時,百里珩親筆書下此匾,着人用實打實的足金造了,親派大內總管沿着朱雀大道風風光光地擡來掛上。
導致之後常有不少貪小便宜的毛賊半夜搬了梯子在大門外偷偷刮金字,每天早晨,金沫落上石階,如陽光隔葉灑下,碎碎點點,美不勝收。
那時候野雲公主還在,掛匾當日,鞭炮聲聲,並着周圍人的歡呼豔羨,繁華盛景一度成爲街頭巷尾的美談。
現如今,斯人已逝,白駒過隙。
慕芸萱再看着這塊見證了丞相府由盛轉衰的巨匾,卻忽然覺出許多淒涼味道。
母親,我爲你報仇了,你會開心嗎?
微風拂面而來,撩起她鬢邊髮絲,彷彿故人的迴應。
悲傷來得那樣猝不及防。一滴淚驀然劃過,融碎在脣角,暈開凝着花香的口脂,好似冰天雪地間胭脂化水。
她許久沒有哭過,已經忘記淚的滋味。
今日再次嚐到,還真是苦啊!
小洛最先發現慕芸萱臉上的淚痕,不由愣住。
記憶中,慕芸萱哭得最多的時候,就是從前在臨城。
每每她受了虐待,總會梨花帶雨地跑回來,蒙着被子一通大哭,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第二天腫了一雙眼睛,再被那些惡毒的老媽子毒打。
小洛心疼不已,卻也無能爲力,因爲畢竟她們都還只是兩個孩子,無力去反抗那些人,於是,她只能在她哭過的每個早晨,冒險去廚房偷一個雞蛋出來爲她消腫。
中間有幾次被發現,難免一通鞭笞。
可她痛得再厲害,也總是極力護好懷中的雞蛋,然後再若無其事地回到她們那間遮風擋雨的小房,繼續和慕芸萱開玩笑緩解她的心情。
主僕兩個就這樣艱難的互相扶持,總算挺了過來。
可不知從什麼時候,她那個愛哭鼻子的小姐再沒掉過一滴眼淚,有人欺她辱她,她便加倍還回去,讓那些人不敢再傷害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