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着“萬乘興”日漸興盛,一乘乘嶄新的轎子從西城飄進東城,公然奪去馬記老號的生意,馬二爺又惱又恨,卻又有苦說不出。
最初馬二爺以爲,卜守茹是自己的妾,又有了兒子天賜,再怎麼折騰也不怕,就算全城的轎業都落到她手上,總歸也還是馬家的。馬二爺的家業要傳給天賜,卜守茹的轎號遲早也要傳給天賜。因而,馬二爺並不把卜守茹的新號當對手看,對“萬乘興”的擴張,只在心裡冷冷一笑也就算了。
不料,天賜過10歲生日那天,卜守茹的親爹卜大爺不知是出於何種用心,從鄉下託人帶話過來,說是自己閨女和麻五爺養了個野小子,已有三歲,只等着馬二爺一朝蹬腿,就要把全城的轎業接過來。馬二爺這才慌了,出了大價錢讓人私下裡四處查訪,想找到那個野小子,一刀宰了,可找了幾個月終沒找到。查訪的人回來說,卜大爺和自己閨女有仇,十有八九是說了瞎話,一來坑自己閨女,二來也想氣死馬二爺。馬二爺偏不信,又派管家王先生帶了厚禮去見卜大爺,卜大爺方纔支吾起來。
風波過後,馬二爺卻多了個心眼,覺着今日或許沒有那野小子,日後則說不準,若是卜守茹真和麻五爺養出個野小子,麻煩就大了,遂決意反擊。
馬二爺不承認自己的好時光已經過完,打從作出反擊的決斷後,就常拖着條花白的小辮,佝僂着身子帶着天賜站在獨香亭茶樓上靜靜看,默默想。馬二爺覺着,石城裡的麻石路終是屬於他的,啥人都不該把麻石路從他手中奪走。馬二爺決不能眼見着卜守茹這麼狂下去,卜大爺當年敗在他手下,卜守茹今天也不該成功。
馬二爺扯着天賜立在獨香亭茶樓上看着,想着,合計着,兩隻眼裡漸漸便現出了殺機——許多年後,當馬二爺、卜大爺和麻五爺都作了古,獨香亭茶樓的老掌櫃還回憶說,凶兆在那年春裡就有了,那年春裡馬二爺真是怪,站着站着就滿臉的淚,還對天賜說,這城裡的麻石道都是咱的,都是!爲了它,就是殺人也別怯。
終有一天,立在獨香亭茶樓上的馬二爺不見了,坐轎出了城,回來時把卜大爺接來了。仇三爺是最先見着的,一見就慌了,忙跑去向卜守茹稟報。卜守茹那當兒正在劉鎮守使府上聽着戲,聽了稟報,臉一沉和仇三爺一起回了家。
走在路上仇三爺就說:“卜大爺這次來得必有名堂,保不齊馬二爺使了啥壞哩!”
卜守茹道:“不怕的,如今不是過去,他們翻不起大浪!”
仇三爺說:“姑奶奶卻要小心,別人我不知道,你那爹和馬二爺我可是知道,都迷轎迷個死,不見棺材不掉淚哩!這兩人弄到一起,只怕會有一番折騰的。”
卜守茹哼了一聲:“他們還折騰啥?老的老了,癱的癱了!”
進了馬家的門卻看到,老的和癱的正面對面坐着,很像回事地談着轎子呢。老的對癱的說:“我知道你至死舍不下你的轎,我呢,伺弄了一輩子轎,懂你的心,我覺着你說啥也得把轎號再拾掇起來。”
卜守茹聽到這話,便往馬二爺面前定定地一站說:“你們都別做夢,‘萬乘興’是我的,誰也甭想再插一腳!”
馬二爺看了卜守茹一眼:“你的轎行卻是你爹拼着命掙下的!”
卜守茹道:“我們卜家的事你管不着!”
馬二爺笑了笑:“我是不想管……”
卜守茹問:“那你把我爹接來幹啥?想挑着我爹奪我的轎號麼?”
馬二爺搖搖頭:“不是,你們爺倆的關係那麼好,我挑得了麼?我是覺着對不起你爹,纔想幫襯他一把。”
卜大爺這纔對馬二爺道:“別說幫襯我,你一說這話,老子就來氣!當初不是你,我能落到這一步?!”
馬二爺嘆了口氣:“卜大爺,這咱也得講句良心話,我當初是不好,鬥勇好勝,傷是傷過你,可卻沒把你往鄉下趕,直到今天,我馬吉寧都還認定你是伺弄轎子的好手,我覺着就是和你鬥也鬥得有滋味。”
這話勾起了卜大爺慘痛的記憶,卜大爺再也忘不了當年的恥辱,當年,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親閨女把他趕到了鄉下,他那麼求她,她都不鬆口,把他捆上轎,還在他嘴裡堵了團布!爲此,卜大爺飲恨10年,也不擇手段地報復過:最早向知府衙門遞過狀子,告閨女忤逆不孝,可知府鄧老大人和馬二爺過往甚密,偏說閨女很孝順;革命後,以爲機會來了,又讓人擡着進了回城,想讓劉協統作主,收回他的轎號,劉協統不見他,後來,劉協統成了劉鎮守使,竟認了閨女做乾女兒。萬般無奈,卜大爺纔想到了麻五爺和那莫須有的野小子,想借刀殺人。卜大爺原以爲陰毒的馬二爺會把閨女弄死,“萬乘興”就能落到他手上。又不料,馬二爺實是無用,不說不敢殺閨女,連查訪那莫須有的野小子都不敢聲張。
今日,機會送上了門,卜大爺自是不願放過的,就問馬二爺:“你究竟打的啥主意?”
馬二爺這才慢悠悠說:“卜大爺,你名份上也算我丈人,你閨女不幫你,我得幫你,我老了,弄不動轎了,想把東城三十多家轎號都賃給你,也了了咱這一輩子的恩恩怨怨!”
卜大爺極吃驚:“你……你這麼想?”
馬二爺點點頭:“我想了許久了,覺着只有你卜大爺才能伺弄好我的轎號,我就不信一個女人也能弄轎!”
卜守茹這纔算聽明白了:堂堂馬二爺也完了,自己拼不過她,就請來了她爹,想借她爹的手重整旗鼓。
這真荒唐。
馬二爺就當卜守茹不在眼前,又很動情地說:“卜大爺,你好生想想,能幹麼?你可還有當年和四喜花轎行打架的勁頭?你我兩個弄轎的男人可還有本事與‘萬乘興’抗一抗?你要覺着不行,我也就認了,乾脆把轎號都給守茹,就算咱這輩子是做了場夢……”
卜大爺獨眼裡流出了淚,哽咽着對馬二爺道:“我……我幹!我……我這輩子除了轎,沒……沒喜過別的,打從那年揣着兩個窩窩頭到獨香號來,我就離不開轎了!這……這10年,我做夢都夢着轎!”
卜大爺立時就打定主意,他要好好幹,把10年前和閨女說過的話變成現實,他沒有腿,卻有腦袋,他要用腦袋去玩世界,要讓閨女敗在他手下,也把閨女捆着送回鄉下——自然,還要讓馬二爺輸個乾淨,他這輩子的對手就是馬二爺,不是馬二爺,他落不到這地步,今天,就算馬二爺把天許給他一半,他日後也不能放過馬二爺。
馬二爺似乎沒看出卜大爺的心思,又對卜守茹道:“我馬吉寧明人不做暗事,今天當着你面說清了,這爹你不要,我要了,我也不是想和你拼,是你要跟我和你爹拼。你把你爹趕到鄉下,又和馬家分着、頂着,我沒辦法!”
說這話時,馬二爺臉上的表情很沉重,卜守茹卻只是笑,邊笑邊說:“這又何必呢?說到底都是一家人,你們老的老殘的殘,就不會享享清福?我早就想說了,轎號讓我一人弄着不就結了,我弄好了,大家不是都有好處麼?你們得承認,你們的好日子早過完了,今後咋弄轎子,你們都得看我的。”
馬二爺道:“別把話說得這麼早,咱還是試試吧!”
自此,卜大爺住進了馬家,成了馬二爺弄轎的盟友,兩個失敗的男人似乎都忘了往日不共戴天的仇恨,一起合計着重整馬記老號。二人給老號換了名,改作“老大全”。雙方又各自出資6000元,從上海訂製了紅緞繡花轎衣,更新了800乘轎子。開張頭幾天,僱了百十號人,擡着幾十乘花轎,幾十架擡盒,並那頭鑼、旗傘,吹吹打打,招搖過世。嗣後營業,轎資收得也少,比“萬乘興”低了一成半,說是不爲賺錢,只爲爭口氣。
城裡商家百姓看着這一戶門裡的兩家轎行這般爭鬥,都覺有趣,兩邊的轎都坐。坐在“萬乘興”的轎上罵“老大全”,坐在“老大全”的轎上就罵“萬乘興”,反正只要能少付力資就好。
麻五爺一見便氣了,讓手下的幫門弟兄暗裡使壞,專叫“老大全”的新轎坐,坐在轎上滿城亂轉,待得下了轎,分毫不付,還打人,撕人的繡花轎衣,嚇得“老大全”的轎伕們有新轎衣也不敢穿,怕被撕壞了賠不起。
卜守茹覺着不好,對麻五爺說:“‘老大全’轎主不單是馬二爺,也還有我爹,咱得客氣點。”麻五爺嘴上應許了,私底下仍是對“老大全”使壞。
卜大爺和馬二爺惱怒了,終有一天,在卜守茹進家時,卜大爺冷不防把盛着沸水的碗砸到卜守茹頭上,差點把卜守茹砸死。
卜大爺失去了理智,看着閨女滿臉是血躺在地上,還爬過去要掐死閨女。
馬二爺硬把卜大爺拉住了。
卜大爺被拉着還直吼:“掐死她,你讓我掐死她!你馬二怕事,我不怕!我是她親爹!”
馬二爺心裡暗笑,他怕啥事?他纔不怕事呢!不是爲了弄死卜家父女,他纔不會把卜大爺大老遠從鄉下接來。不過,按馬二爺在獨香亭茶樓上的精心設計,卜守茹該死,卻不是這時候死。她得等到卜大爺死後再死,這樣,卜守茹名下的六十多家轎號就是馬二爺和小天賜的了。
二爺的陰謀是完美的:先利用卜家父女的仇恨,造出盡人皆知的爭鬥,然後,毒殺卜大爺,嫁禍卜守茹。
看着卜大爺和躺在地上的卜守茹,馬二爺一顆心在胸腔裡跳蕩得瘋狂,昏花的眼前浮起一片紅紅綠綠的轎子,紅紅綠綠的轎子都在麻石道上飄,伴着轎伕們飛快邁動的腿杆和輕盈飄逸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