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在窩棚裡那屬於曲萍的氣息還沒有最後散去。她的呼吸,還隨着高聳胸脯的起伏微弱地響着;她的哭泣,還像鞭子一樣,一下下擊打着他的心;她身上散發出的鹹腥汗味,還在刺激着他的嗅覺器官。她的哭聲、喊聲、喘息聲和她的臉孔、脖子、手臂以及一切的一切,都化作了一團霧一般莫名其妙的東西。山路邊,她爲他呼救的聲音在溫熱的空氣中震盪,她的身影似乎還在他眼前晃動。
然而,一切畢竟過去了。他爬了起來,擦掉臉上的淚水和額上的汗水,準備獨自上路了。
儘管他真心地愛過曲萍,現在,卻也顧不了她了,生存法則是無情的,他不能爲了她而在這異國的大山裡送掉自己的性命。愛情雖說寶貴,可畢竟還是人類在獲得生存的滿足之後才需要的東西,在生存沒有保障的時候,愛情只能是無用的甚至是致命的奢侈品——進山之後的非人磨難,終於使他弄明白了這個淺顯的但在和平的環境裡又很難弄明白的道理。
再也沒有什麼東西比軟心腸更糟糕的了!人類能夠繁衍到今天,遍佈整個星球,依仗的決不是感情和眼淚,而是強悍冷硬的鐵血!人類的生存歷史是被鐵血決定的,不是被感情決定的。感情和眼淚既不能軟化歷史,也不能改變歷史的進程。明顯的事例就擺在面前:爲了決定今後的歷史,置身於文明社會的最高統帥部可以硬下心腸,置一萬七千多人的生死於不顧,他尚武強又爲什麼非得顧到一個叫做曲萍的女人呢?生命只有一條,而人生道路上的女人將多如煙雲。
不過,面對着曲萍焦灼、絕望的淚臉時,他真是被感動了,他真哭了,假戲真做了,有一瞬間,他甚至動搖了,想打消這個只顧自己的卑劣計劃。他想,若是曲萍不跑出去喊人,若是曲萍繼續在他面前絕望地哭,他也許會停止了這場真做的假戲,重新把曲萍帶上路。
他真不是個硬心腸的人,有時他的心腸真軟,真軟……
曲萍卻跑了出去,她把眼淚、哭泣和幾乎要軟化他的感情都帶走了,他心中那求生的意志才佔據了她留下的空白。
他不敢直接上路。
他怕在路邊或路上撞上她。
他判斷了一下方向,先在茂密的森林中走了一段路,然後,重新走到路邊,見路上沒人,纔在路上走一陣子。
他得把曲萍拋在後面,至少要拋開兩天的路程,這樣,她就再也追不上來了,他生存道路上的一塊沉重的石頭就掀到一邊去了。
他並不懼怕日後與她見面,倘或她福大命大造化大,能獨自走出這野人山,進入印度,他照樣會和她友好相處的——甚至重溫愛情的餘夢。他會告訴她:他是被後面的弟兄搭救了,他是愛她的,過去愛她,現在愛她,永遠愛她。
現在不能愛。現在的問題是要活下去。糧食已經一粒也沒有了,子彈倒還有七八粒,他要靠這七八粒子彈,靠手中的槍去求生,他甚至想到了搶,只要發現誰還有吃的東西,他就去搶,搶了之後,一槍把那個倒黴蛋幹掉,人不知,鬼不覺的,爲啥不能幹?!
自然,得挑那些掉隊的、單槍匹馬的傢伙下手,成羣結隊的幹不得,鬧不好身敗名裂不說,自己的小命也可能送到人家槍口下哩!
搶劫別人性命的念頭愈來愈強烈了,他的行動變得詭秘起來,一會兒跳到路下,在滿是荊棘野草的森林裡走一段,一會兒跳上路面,前後看看,尋找可以下手的對象。
強者生存。
他是這弱者羣中的強者。
晦氣的是,直到這天宿營,他都未能找到一個可以下手的對象。一路上,他看到了三撥人數衆多的弟兄,就是沒看到有吃食的孤獨的跋涉者。最後,他不得不參加到第三撥弟兄當中,和他們一起在山下的一個芭蕉棚裡過了一夜。那夜,一個弟兄分了半茶缸幾乎看不到米粒的粥給他喝了。
第二天,他聲稱要等政治部的同志,擺脫了那幫士兵,又獨自一個鑽山林,上路面;上路面,鑽山林。鑽山林,他是想打點什麼東西;上路面,也是爲着打點什麼東西,他焦灼不安地等待着那個註定要用自己的死來延續他生命的軟弱動物。
彎彎曲曲的山路上,那個和他屬於同類動物的沒有看到,可卻在山林裡意外地發現了一個野獸洞窩。
洞窩是那日下午發現的,他從洞窩口走過時沒有注意到,幸運之神差一點兒從他身邊溜過去了。是洞窩裡什麼動物爬動的聲音,喚住了他的腳步,他轉身一看,在一片青綠的灌木之中,發現了一些乾草,繼而,看見了一個被幹草和灌木差不多堵嚴了的洞口。
他當時有些怕,這個洞穴離開路面至少也有二三百米,洞穴裡趴着的是個什麼東西他一無所知。他不知道他的手槍和匕首是不是能對付得了洞穴中的東西。如果他對付不了洞穴裡的那個東西,事情就糟透了——當然,他一定會開槍,可開槍有什麼用呢?現在莫說槍聲,就是炮聲恐怕也喚不來搭救他的人!
他呆呆地舉槍對着洞穴站了一會兒,握槍的手攥出了汗。他把手在乾燥的山石上擦了擦,又把槍攥緊,把匕首也拔了出來。
他想打一槍探探路,看看那個神秘的洞穴裡會跳出個什麼玩意兒?轉念一想,不行!子彈越來越少了,它也變得像性命一樣金貴了,有槍有子彈,生命就多了一層保障。
他不敢浪費子彈。
他四處瞅了瞅,揀了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向洞穴裡扔去,扔過之後,馬上拉出了一副格殺的架式。
虛驚一場,洞裡並沒有跳出山豹、惡狼、豺狗之類的兇猛動物。洞裡什麼也沒跳出來,只是發出了一陣更加急促的爬動聲和吱吱呀呀的叫喚聲。
他興奮了,完全忘記了危險,把槍往腰間一插,握着匕首撲到洞前,三把兩下,取開了洞口邊的乾草泥石,扯斷了一些倒掛下來的野藤。
他將握匕首的手深入黑烏烏的洞中,亂舞了一陣,將半個身子都探了進去。
洞裡很黑,什麼也看不見。
他只好抽出身子,從軍裝的口袋裡取出用油布包着的火柴,劃了一根,對着洞穴裡照——
眼睛一下子亮了,在火光中,他看見了兩隻胖乎乎的小狼崽!
他高興得幾乎要瘋了,火柴桿一扔,一頭鑽進了狼窩中,惡狠狠地撲向了小狼崽。頭一個小狼崽一下子就被撲中了,他捏着它的脖子,又用手去摸另一隻,另一隻摸了半天,也被他摸到了。
他把它們提了出來,放在洞口的泥草上。舉起匕首,一刀一個,將兩隻狼崽都捅死了。
手上沾滿狼血。
他倒提着順嘴流血的狼崽,踉踉蹌蹌向山路上奔,奔一段,歇一陣,回頭看看,有沒有狼追他?
沒有,狼崽的母親或許也像他一樣,遵循大自然的生存法則,尋求機會去了;又或許是早被飢餓行軍的人們打死了,化作了人類生命的一部分……
除了山谷的迴應,沒有任何來自人類的其他聲音傳來,面前白生生的路上渺無人煙;按照時間計算,最後一撥從他們身邊走過,並給了她三塊餅乾的大個子兵他們,也早該翻過這座山了;追趕他們並請他們回來救活尚武強是不可能的。她只能等待後面的弟兄,或者往回走,去迎後面的弟兄。
她決定往山下迎,早一分鐘,尚武強就多一分生存的希望。她甚至奢望着迎到一個醫官,給尚武強,給他們共同的愛製造一個奇蹟。
向山下跑了很遠,大約跑了有兩英里,也沒碰上一個人。
她害怕了:把生命垂危的尚武強獨自扔在那裡該多危險呵!若是野獸吃了他呢?若是他不願拖累她而自殺了呢?
她又轉過身,艱難地往山上爬。他們就是死,也要死在一塊。她決不能讓自己所愛的人,自己爲之獻身的人,獨自一個長眠在這片森林中。她開始埋怨自己的無能和愚蠢,她爲什麼這麼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呢?爲什麼沒想到找點水灌給尚武強喝,藉以稀釋胃裡的毒液?爲什麼沒想到幫助尚武強進行一次成功的嘔吐!她真蠢!真蠢!她只會被別人照顧,卻不會照顧別人!她只能依託別人,卻不能被別人所依託。
女人啊,女人!怪不得你們被男人們稱爲弱者,你們被男人們欺壓的同時,也被男人們有力的臂膀嬌慣壞了……
一路胡思亂想着,直到天快黑了,才趕到原來的那個窩棚前。
沒想到,尚武強不見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她恐懼極了,圍着窩棚四處呼喊:
“武強!尚武強,你在哪裡?”
沒有任何回答,山林中一片死寂。
“尚武強,你回來呀!回來呀!我在等你,我在等你呢!”
她先是以爲他被狼拖走了,可看看老趙頭的遺體還躺在那兒,便把這個假設推翻了。又揣摩:或許是後面的弟兄趕上來了,將他救走了?仔細一想,她一路下山,沒碰到一個人,他又如何能碰到搭救他的人呢?!
結論只有一個:尚武強知道自己不行了,走不出這千里羣山了,有意躲着她,讓她能拋開他的拖累走出去——臨別時,他說過這種話的。
她掛着淚珠,幸福地笑了。她想:武強呵,武強,你錯了!我一定要等你回來!或者雙雙的生,或者雙雙的死!不要說作爲夫妻應該這樣,就是作爲人,也得這樣!人生就是你攙着我,我扶着你,一步步走過來的。沒有僅僅屬於一個人的孤獨的人生;人生是一種生命的聯繫,正因爲有了這種生命的聯繫,它才放射出燦爛的光輝。
她揀了些乾柴草,點燃了一堆篝火。
她孤獨地在篝火旁守候了一夜。
在最痛苦的時候,她一次又一次對着夜空打槍,一直打光了最後一粒子彈……
尚武強沒回來。
第二天,她幾乎是絕望地上了路。
這是她生命歷程上最陰暗的一天。這一天,她只喝了點溪水。隨着尚武強的失蹤,她生命的一部分也悄悄失蹤了……
入夜,她在半山腰發現了一座茅草棚,屋門半開着,裡面睡滿了人,她呆呆地扶着柴門站了一會兒,向裡面看了看,見屋子裡有兩個女的,屋子當中還有空隙,才小心地走了進去,睡倒在地上。
太乏,太累了,她倒下沒一會兒就睡着了。
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尚武強在和那個英國盟軍少尉格拉斯敦決鬥,一人握着一支手槍,格拉斯敦手裡的槍先響了,她撲過去,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射向尚武強的子彈,她捂着胸脯倒在地上。尚武強感動地親吻她,擁抱她。她就這樣在尚武強的親吻和擁抱中和尚武強溶成了一體……
醒來時,天已大亮,格拉斯敦和尚武強都不見了。她身邊只有那睡在一起的兩個姐妹和許多陌生的弟兄。他們還沒醒,茅屋裡靜悄悄的,從樹木枝葉縫隙中透進來的陽光映照着這個小小的茅屋,也映照着一些弟兄們的臉孔。
她在刺眼的陽光中仔細瞧了瞧身邊的兩個女人,想辨認一下她們的面孔,看看她們是哪個部門的,五軍的女同志不多,她大都認識的。
一看,卻把她嚇壞了,身邊的兩個女同志已經死了,身體都僵硬了,面孔被折磨得變了形,她根本認不出是誰。
她叫了起來:
“醒醒,都醒醒!這……這兩個女同志死……死掉了!”
弟兄們都不動,彷彿死亡對他們來說已變得自然而合理了。
她只好去推他們,想把他們推醒。
不曾想,她推一個是僵硬的,再推一個,還是僵硬的。一股被她忽略了的從死屍身上發出的異味刺激了她,她這才意識到:這一茅屋人全已倒斃在這裡,永遠睡過去了。
她嚇傻了,失聲尖叫着逃出了茅屋。
死亡之路又冷冰冰地在她面前鋪開了,她只得憑着求生的本能,一步步向前挪。挪到一個山路的岔道時,她看到了一個栽在那裡的木牌,上面畫着一個墨黑的箭頭,箭頭下寫着幾個同樣墨黑的大字:
“由此前進!”
她由那墨黑的箭頭,墨黑的大字,想到了死亡,她想:也許箭頭前方十英里、二十英里或三十英里的某一個溝凹,某一片草叢,會成爲她人生的目的地。
腦海中突然涌出了一個她想阻攔而又阻攔不住的念頭——
尚武強會不會意識到了生存的艱難,而有意拋下了她?
“不!不!不會!決不會!”
她瘋狂地大叫着,企圖用這聲音強壓住盤旋在腦海中的那個帶問號的念頭。
……
恍惚過了三天或者四天,齊志鈞走錯了路。他獨自一人沿着一條小路,走進了山凹凹裡的一個小村落。村落裡只住了十幾戶人家,怪冷寂的,既看不到炊煙、人影,也聽不到雞鴨的鳴叫。他以爲這裡的人也都逃進深山裡了,便將錯就錯,放心大膽地在一間間茅屋前張望。看清屋裡沒人,就闖進去搜羅一番,希望能找到一些吃食。
系在腰間的米袋差不多又癟了,充其量還有兩茶缸米,而根據路標指示的路線,從這裡到達駐有英國盟軍的新平洋還有一百五十多英里,他一天就是走十五英里,也還得走十幾天。聽說從中國本土起飛的飛機,已開始在新平洋一帶爲五軍空投食品,希望就在前面。可他要把希望變成現實,還需要進行一次對生命熱量的充分補給。他至少得有能維持十天路程的食物,否則,希望光環下籠罩的只能是死亡。
另外,他對新平洋也還存有一定的戒心和疑慮,新平洋的英國盟軍能有多少補給品?他們自己不也因爲緬甸的全面陷落而陷入困境了麼?空投的食品會有多少能落到投放點?靠幾架載重量很小的飛機,能保障萬餘人飢餓的肚皮麼?更何況這裡又是亞熱帶雨林氣候,天一不好,飛機就不能飛了。退一萬步講,就是空投順利,就是盟軍還有食品補給,也會被先頭部隊的人們吃光的。他畢竟是走在隊伍後頭。
走在隊伍後頭,沒有開路的風險,卻有飢餓的威脅,命運像陽光一樣,對人們總是公平的。
他還得靠自己。
他摸過了一座座茅屋,走過了一個個柴門,卻連一個苞谷,一顆米粒也沒找到。顯然先頭部隊已無數次騷擾過他們,他們害怕了,把所有吃食都帶走了,或者藏起來了。從一間間茅屋裡的景況來看,這個小村落裡的人也很窮,幾乎和沒開化的原始人沒什麼兩樣。他理解他們,他們爲了自己的生存,不得不這麼做。
已經想離開這個村落時,他在村頭小溪邊發現了一個衣衫不整的女人的身影。那女人見了他很害怕,慌慌張張提着裝滿水的瓦罐向溪下一間茅屋狂奔。
他眼睛一亮,衝着她的背影喊:
“喂,大姐,大姐!”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能聽懂他的話,他還是喊:
“大姐!大姐!這裡還有人麼?”
那女人更慌了,手上的瓦罐向地上一摔,跑得更快。
他注意到,她是**着腳板的。
他跟着她,跑到了那座茅屋前,透過柴門的縫隙,看到那個女人正哆哆嗦嗦偎依着一個躺在草堆裡的老人;兩隻恐懼而警惕的眼睛盯着他看。她看他時,嘴裡還喃喃說着什麼,顯然是說給身邊那個老人聽的。
那個女人很年輕,也很美,看上去最多隻有十八九歲,眼睛大大的,鼻樑高高的,像中國的雲南姑娘。
“你……你走!”
她竟然會說中國話——儘管聽起來有些生硬。
他高興了,趴在柴門上說:
“別怕!別怕!我們是中國軍人!我們不會傷害你的!你看,只有我一個人!”
姑娘放心了,呢呢喃喃又用土語和老人說了些什麼。老人也用土語回答了兩句什麼,姑娘站了起來,小心地試探着走到門口,把柴門拉開了。
他進來了。
“坐,坐吧!”
那姑娘指了指門邊的一個油亮發黑的木墩。
他在木墩上坐下,打量起面前這座茅屋來,茅屋四周的木板牆上釘着、掛着許多獸皮,屋裡除了一堆乾草,一張破牀和一個土竈,幾乎一無所有。那老人顯然是躲在乾草中的,所以,他方纔搜尋吃食時,纔沒發現他。
老人在劇烈地喘息,喘息聲中夾雜着子彈呼嘯似的痰鳴。
他乾咳了一聲,問:
“村裡人呢?都上哪去了?”
老人艱難地說:
“進……進山了!都被你們嚇得進山了!你……你們搶……搶我們的糧食,吭吭!只……只有我這不……吭吭!不中用的東西,留……留在了這……這裡!”
他明白了,又問姑娘:
“你是陪他的嗎?他是你爺爺?哦,聽得懂麼?爺爺就是祖父,是你父親的阿爸!”
姑娘點了點頭,還微微笑了笑,細碎的牙齒向外一閃,挺好看的。
氣氛變得友好一些了。
他也笑了笑:
“你長得真漂亮,叫什麼名字?”
姑娘道:
“叫緣谷!”
“你怎麼會說中國話,是中國人麼?”
緣谷說:
“很早、很早以前,我們是中國人,我爺爺說的,是麼,爺爺!是你說的吧?”
她有點撒嬌般地推了推老人。
“我們的先人是諸葛亮。”
緣谷很自豪。
“哦!真的?真有意思!那你們咋跑到緬甸的深山裡來了?”
他覺着緣谷在和他講童話。
緣谷很認真地說着她的童話,還埋怨哩!
“虧你還是中國人,你不知道諸葛亮徵過南蠻麼?諸葛亮徵南蠻時,把我們像撒谷種一樣撒到深山裡來了,後來,一代一代又一代,我們就變成了撣族人,回不了中國了!”
“那你們一定也認得中國字了?”
緣谷搖搖頭。
“爲什麼不認識?你們先人諸葛亮可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呢!他徵南蠻能不把中國漢字帶來?”
他逗她。
緣谷果然上當了,更認真地說:
“諸葛亮徵南蠻時,把中國字寫到了許多大牛皮上,揹着牛皮走呀、走呀,後來也像你們一樣,沒有東西吃了,就把牛皮和中國字一起煮熟了,吃到了肚裡。後來……後來,我們能說些中國話,不會寫中國字。中國字都被我們吃掉了,哪還掏得出來呀!”
他笑了,笑得真開心。進山之後的一個多月來,只有這一刻他是最快活的;只有這一刻,他才感到生命是那麼充實,那麼有意義。
笑過之後,他馬上又想起了面前嚴酷的現實:他的生命還被飢餓威脅着,他在這裡不是爲了和一個叫緣谷的女孩子開玩笑,而是要找到可以入腹的食物。
他收斂了笑容,有些拘束地問:
“緣谷,你們……你們這裡還能找……找到一些糧食嗎?我……我不搶,我不會搶你們的,我用東西和你們換!”
話剛一說完,馬上又後悔了。他用什麼東西和人家換食物?一身軍裝又髒又破,他只有一支護身的手槍,而手槍是不能用來交換的……突然想起了子彈,他還有八九發子彈呢!他可以用子彈來換食物。
他把五發子彈掏了出來:
“我用這些子彈和你們換。”
緣谷搖了搖頭:
“這種子彈,我們用不着,打獵也用不着。再說。我……我們真的沒有糧食了!糧食被你們的人搶過一次。後來,村裡的人帶着剩下的糧食進山了。真的,我不騙你,我看得出,你是個好人!”
他失望極了,把子彈重新塞回口袋裡。
“那……那你們祖孫二人吃什麼?”
“山裡的人——我阿爸他們,每隔一兩天,給我們送些吃的來!”
緣谷猶疑了一下,俯在老人耳邊和老人說了幾句什麼,才轉身從草堆裡掏出了一個小瓦罐,裡面裝着幾隻已有些變味的煮苞谷。
緣谷取出兩個苞谷,遲疑了一下,又取出一個,雙手捧着,遞到他面前。
“給!這是我阿爸昨夜送來的,你吃吧!”
他雙手顫抖着,將三個苞谷接了過來,兩個揣進了懷裡,另一個當着緣谷和老人的面就大口吃了起來,連苞谷心都吃完了。
他吃苞谷的時候,半躺在草堆上的老人說話了:
“你……你快走吧,天一黑下來,等村……村裡的人回來,你……你就沒命了!”
他點點頭,默默站了起來,珍重地留下了他的祝願和謝意,戀戀不捨地出了柴門……
走到小溪旁,緣谷捧着瓦罐追了出來:
“這些都帶上吧!帶上吧!”
他沒要。
他不忍心要了。
他站在溪邊向緣谷揮着手,久久地凝視着,彷彿在她俊美的臉上看到了另一張俊美的面孔,他眼裡含着淚,和緣谷開了最後一個玩笑:
“緣谷,把吃進肚裡的字都吐出來,回咱們中國來吧!中國的小夥子比這裡的漂亮。”
緣谷說了些什麼,他沒聽到,他害怕自己會軟弱地當着緣谷的面哭出來,他轉身順着青綠的溪岸大踏步走了,把一個美麗的童話永遠留在了身後。
小溪載着流淌的生命歡快地叫嚷,像兒時從媽媽懷裡看到的會唱歌的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