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另外,姜小姐,我需要給您糾正一個字,不是“嫁”。
我心急如焚,既擔心涼生出事,又擔心天佑失明的秘密被他撞破。
當我搭車飛奔到程天佑巴黎郊外的別墅時,這裡突來的冷寂讓我有些不適應起來,居然沒人護院——往日,這裡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
不會是涼生來過……出什麼事了吧?
我疾步走進門,不見任何人,只見錢伯端坐在茶室裡,他的腳邊放着一隻行李箱。
錢伯見到我,一副等了我許久的表情,說,姜小姐,你終於來了。
我口不擇言,說,涼生呢?
錢伯微愕,很顯然他沒想到我會這麼問,眉毛輕輕地動了動,卻極和藹,說,這是大少爺的居所。
我略尷尬,忙解釋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昨天夜裡,我來這裡,涼生知道了。我以爲他來找天佑了,我害怕、害怕出事……
錢伯笑笑,說,害怕出事?害怕誰出事?天佑?還是涼生?
我啞然。
當發現涼生並沒有來這裡,也就鬆了口氣。我問錢伯,天佑呢?然後,我瞟了瞟他腳邊的行李箱,愣了一下,問,您……這是?
錢伯看着我,並沒有直接回答,他說,姜小姐,這些時日,大少爺多虧您照顧,否則,我都不知道,他能不能撐到現在。
他嘆了口氣,那麼驕傲的一個人。
我聽得心酸,低頭,聲音極小,這是我欠他的。
他看着我,緩緩地說,若他先百年,百年後,我披麻葬他;若我先百年,百年後,我魂魄必來相守,姜小姐對大少爺用心至此,也就不欠了。
披麻葬他?魂魄相守?我苦笑。
這個與我有着赴死之舉、救命之恩、甚至……牀笫之歡的男子,在今天,小綿瓜讓我陪她來找他,我都沒勇氣前來——曾在腦海裡幻想過的無數次爲他天崩地裂、地覆天翻,到最後,竟都抵不過涼生昨夜的一次容顏不展。
多情的人,卻原來是最無情!想到這裡,我難過極了,低聲說,我還是欠了。
錢伯突然笑了,說,其實,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不欠人的人。問題是,你欠了他,想還嗎?
我猛擡頭,望着他。
這時,一位穿着工人裝的女工端來一碗滋補品,這是我從未在此見過的面孔,許是新來的工人。
錢伯看了看她,說,許姐,你下去吧。
錢伯輕輕將碗推到我的眼前,用戲文唸白般的腔調說道——阿膠一碗,芝麻一盞,白米紅餡蜜餞。粉腮似羞,杏花春雨帶笑看。潤了青春,保了天年,有了本錢。
我不解,看着他。
他自顧自地說,這啊,是白樸《秋夜梧桐雨之錦上花》裡的。
他不提白樸還好,一提白樸,我不免又想起了他昔日在三亞,一句“女嫁三夫”對我的暗諷。
在巴黎這段時日的相處,他老頑童似的模樣,讓我幾乎都忘記了,他是程宅裡的那隻吃人不吐骨頭
的笑面虎了。
他似乎並不在乎我的反應,彷彿是陷在某種舊年的回憶裡一般,說,很久之前啊,我就是這樣哄着老夫人吃東西。她總是會笑,說,咱程家的蜜都抹到你嘴巴上了。
他嘆氣,我陪着她從韶華走到紅顏不再,一直到她五十九歲那年離世……這麼好的家世,她該和老爺子一樣,活個大壽數纔對……
說到這裡,他嘆氣,程家的男人啊,從老爺子那一代起,就沒有一個是省心的。不過,也是,天下男人哪有省心的呢。
我看着他,突然明白,他的這些回憶,這些感喟,都不過是陪襯,唯有最後這些,纔是真真實實說給我聽的。
他看着我,說,姜小姐總說自己對大少爺心有所欠,我老眼昏花也能看得出,姜小姐急於償還之情。我說得對吧,姜小姐?
我看着他。有時候,明知是坑,這樣的話撲了過來,你卻又不能不點頭。
而且,他說得對,如果我能彌補天佑,能讓他重見光明,能讓他此生平安快樂,即使是拿命來還他,我也不會說半個“不”字。
錢伯見我緊張,似有防備之意,很和藹地笑笑,將一個文件袋遞給我,說,其實,償還他,很簡單。
我狐疑地打開,裡面是一沓簡歷——
姓名:文雅
英文名:Chris
性別:女
生日:1989年12月17日
簡介:臺灣人,出生於美國西雅圖,2011年,畢業於賓夕法尼亞大學,供職於法國東方匯理銀行。父親文崑崙,曾是美林證券的股票經紀人;母親關欣,家庭主婦。2002年5月25日,中華航空611號班機在澎湖外海空中解體,文崑崙、關欣夫婦罹難,文雅13歲起,隨叔父文航移居法國生活,2012年1月,與時風星空集團執行董事程天佑邂逅於巴黎塞納河上……
這洋洋灑灑的與我無關的簡歷上,卻赫然貼着我的照片!甚至包括,護照,出生紙,從小學到大學的畢業證書,無一不是我各個年齡段的照片!還有一張今天晚上回國的機票,赫然印着“文雅”兩個字!
我的情緒突然激動起來,擡頭,看着錢伯,問,這是什麼?!
錢伯定定地看着我,似是主意早已打定,他緩緩地開口,說,大少爺已經在國內等着文小姐您了。
我苦笑了一下,說,所以,就是說,換個體面的名字和身份,去匹配、去嫁你們家大少爺是嗎?
錢伯沒說話。
我眼裡的淚衝撞着眼角,臉別向一旁,忍了又忍,卻還是抖着聲音,問,他也是這樣想嗎?
錢伯很冷靜地看着我,反問,您覺得他會這麼想嗎?
他說,一個像他這樣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男子,若是大腦裡還有點理智,還有“匹配”兩個字,就根本不會去選擇愛上你。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可是拿着文件袋的手卻抖動得一塌糊塗,我望着錢伯,說,就因爲我窮,我沒身份,沒地位,所以,你們就可以這
樣對我?篡改我的一切,我的身世,我的愛情,我的婚配,是嗎?
錢伯看着我,依舊那麼冷靜,似乎我所有的激動和失控的情緒,在他那裡,都不足以激起哪怕一絲的浪花。
他拿起行李,輕輕欠身,聲音那麼坦然,說,程家有人想要您的命,有人想要您的人,我不過是一個在這夾縫裡想兼顧左右的下人而已。
他說,不管您怎樣想我,我還是在三亞的那句話,這只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你可以存在於大少爺身邊的辦法;也算,對老爺子那邊有個交代。更重要的是,將來,您在大少爺身邊了,但凡有好事者——無論是有心的商業對手,還是無心的市井小民,八卦起您來,那些過去的……
他看了我一眼,毫不掩飾他是在努力想一個合適的詞彙來減輕我的不適感,他說,嗯……過去的陳年雜事……要是被連根挖出,曝光出來,程家臉上不好看,您臉上也不會好看。我這麼做,是爲了程家,也是爲了您。
我看着他,手腳冰涼。
不知積蓄了多久的底氣,我將那一摞紙狠狠地扔向他,說,現在我就告訴你,我不會嫁給你們大少爺的,更不會用這個破名字嫁給他的!
錢伯並不生氣,他隔着漫天的白紙看着我,說,其實,姜小姐,我需要給您糾正一個字,不是“嫁”。
他說,是的,我有能力篡改您的身世,您的愛情,卻真的沒有能力篡改您的婚配!“文雅”這個身份,不過是個身世清白的女孩子而已。
他停頓了一下,說,當然,即使我真有那通天能力,爲您篡改成一個可以匹配程家的豪門千金、貴族小姐,明媒正娶嫁入了程家,也未必是您的福分。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桌上的那碗阿膠膏,又看了看我,說,您不會希望此生之後的每個長長的他不回家的夜晚裡,由一個下人去哄着您開心,去喝着一碗一碗挽留着青春卻挽留不住男人的湯水吧?
最後,他嘆氣,語氣如同和藹的長輩一樣,卻更像是諷刺我的癡心妄想,說,何況,我沒有那通天的能力。別說我,就是大少爺自己,也沒這個能力!富家公子的婚姻,從來都由不得自己!
他的話兜頭而來,絲毫不留情面。
我就傻站在那裡,被“啪啪”打臉了,還是千手觀音打的,一羣千手觀音組團打的——讓你傲嬌不嫁,人家直接告訴你,別做夢了,誰讓你做妻來着,是讓你做妾,不,是妾都不如!
他彎腰,從那堆亂紙裡撿起那張機票,仔細端量,壓在那碗阿膠膏下面,說,文小姐,這張機票的日期可以隨時改簽,大少爺在國內等您。
他提着行李箱,走到門口,回頭,說,哦,當然,您也可以當我今天什麼也沒說,開開心心地留在巴黎。
我看着他,呵,這突來的善良。
他眼睛微微一眯,說,畢竟他這次手術如果失敗了,將永遠失明!誰願意陪一個瞎子過一輩子呢?即使他富可敵國,即使他是因爲您變成這樣。
他說,願您,在巴黎一生心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