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煉神時,巫瀚臉上的神色愈發嚴肅,概因他現在修爲在煉氣巔峰,而這道天塹,已經擺在了他的面前:“煉神,是爲煉氣化神。”
“神,既元神。”巫瀚皺眉說道,“目迷於色,則心不能靜,心不靜則神不能凝。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說着他搖了搖頭:“煉神一說相比煉體與煉氣,太過玄奧,我還未突破至煉神,很難給你有用的建議。但之前師父說你曾領悟瞬息劍意,這對凝練元神大有幫助,你要善加利用纔好。”
齊堯也知道貪多嚼不爛的道理,他現在僅是煉體中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循序漸進纔是應該遵從的修行之道。
他們現在走了極遠,鳳梧山已經消失在了地平線下,一路閒話倒也不覺得時間難熬,不知不覺天色便漸漸暗了下來。
而越向西北,周圍的樹木花草也越發的少了。
巫瀚摸出一張地圖,向前方望了望,說道:“按我們的速度,明日傍晚便能到一處小鎮,今天先在此處隨便尋個地方休息吧。”
齊堯應了一聲,在棵大樹下找了個平坦的地方,手腳麻利地一番收拾。
“我先去獵些野味,你去拾些乾柴,生個火。”巫瀚將包裹交給齊堯,只揹着一個由灰色長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劍匣,其中便是他的佩劍,也是穆遠教他親手打造的第一把劍,雖然不是什麼神兵利器,但勝在意義非凡,所以巫瀚對這把劍也是極其珍愛。
待他回來的時候齊堯已經生好了火,坐在一旁望着火堆乾等。
巫瀚手上抓着兩隻肥碩的兔子,看着齊堯呆呆的模樣,不由得有些好笑。
他還是第一次見這個小師弟發呆。
“怎麼了小師弟。”巫瀚輕車熟路地開始收拾這兩隻兔子,“可是離家之後有些忐忑?”
齊堯輕輕點了點頭:“我還是第一次離開宗門,離開鳳梧,離開姥爺還有舅舅舅娘,還有師兄他們……”
“心裡空空的,說不上什麼滋味……”
“嗯。”巫瀚手上不停,緩緩說道,“十餘年前,那時候你還未出生,師父命我下山斬殺一隻爲禍鄉間的蛇妖,那一路都只有我一人,不見行人往來,去的路上我緊張無比,每晚都難以入睡,反覆想着平時練過的劍術和法術。”
說着他也忍不住笑了笑,但隨即又淡淡說道:“後來到了那小村,看着被蛇妖破壞後的斷壁殘垣,聽見被蛇妖吃掉親人的村民們痛哭失聲,腦子裡就只想着,我要殺了那蛇妖,一定要殺了它!”
“等到我找到那蛇妖老巢,看到那蛇妖從巢中緩緩爬出,我便一點都不緊張了。”巫瀚將剝下的兔子皮和內臟埋在了樹下,“一番苦戰之後那蛇妖被我斬成兩段。我正要將它殺死的時候,它突然開口向我求饒。”
“它說:‘人也吃豬肉兔肉蛇肉,我修行百年才煉體大成,爲突破至煉氣期纔去捕食人類,求你念在我是初犯,又修行不易,饒我一命。’我當時確實十分意外。”
“那你最後是怎麼做的?”
巫瀚將兔子架在火上慢慢炙烤:“我說,若是有一隻兔妖修行之後找我報仇,我若不敵,絕不求饒。說完便將它斬殺。”
齊堯認真聽着,輕輕地笑了笑。
巫瀚繼續說道:“最後待我返回宗門的時候,心態便完全不同了。到了現在,我也只是擔心宗門,擔心掌門、師父師孃和我的師弟們,但我也不會因爲擔心而停下腳步,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就像你開解我時說的那樣,發呆也無濟於事。”
“人,總是要慢慢成熟的。對嗎。”
齊堯臉上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使勁地應了一聲:“嗯!”
他們二人吃了一整隻兔子,又將另一隻烤乾之後包裹起來,作下一次的口糧。
齊堯躺在地鋪上打了一個飽嗝,透過樹葉間的空隙望着鋪滿星辰的夜空,問道:“大師兄,我們要什麼時候才能辟穀?”
巫瀚道:“突破至煉神之後,元神豐潤,可從天地間汲取能量,便不需要吃太多五穀雜糧,待煉神大成之時,便能辟穀。”
二人閒聊幾句便緩緩入睡。
第二日一早,天還矇矇亮的時候他們便起身繼續趕路。
一路上巫瀚便和堯從玉墜中學習,觀摩他父親巫驄留下的劍術。
齊堯活潑好動精力充沛,找了根樹枝比劃着,大概是他曾領悟瞬息劍意的緣故,這些劍術他學習起來極快,出招收招也是有模有樣。
兩人行路速度較快,還未到傍晚的時候便到了那座小鎮。
小鎮佔地面積遠不如鳳梧,周圍也是農田居多,巫瀚帶着齊堯去尋了一個客棧,客棧雖不大,但勝在乾淨,兩人歇息了一番便下樓去點了幾個小菜。
和他們相鄰的那桌,不少莊稼人正圍坐在一起喝酒。
突然一個粗豪的漢子將手中酒碗一擲,“啪”地一下在地上摔得粉碎,那漢子粗聲粗氣道:“照我說那什麼狗屁皇帝鐵定是瘋了!增稅增稅!這他孃的才幾年,老子便要成倍地繳稅!他當這土地是母豬?想生多少生多少!”
另一個漢子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怒道:“不僅增稅!還他孃的要增兵!那個瘋子皇帝又要去打仗!聽說草原上的皇帝都已經立誓,有生之年絕不會向我們動兵了!還他孃的增兵!瘋了!真是瘋了!”
一箇中年漢子站起來安撫了一下衆人,他的鬢角有些花白,但身子壯碩,聲音也是低沉有力:“你們都冷靜些。聽說西北的幾個村落,都已被強行徵糧,老百姓食不果腹,有些地方更是每天都在餓死人,照我看,我們要提前將糧食藏起來,不然到時……”
“沒錯,你沒看這幾日我們鎮上來了好多難民,都是從西北邊那些村莊逃難來的。”
“不妙不妙,喝了這碗我便回去。”
不一會兒衆人便各自回家,只剩下那鬢角花白的壯碩漢子,一個人在那默默地飲酒。
巫瀚跟齊堯打了一聲招呼,便拿了一壺酒向那漢子走去。
“可否共飲一杯?”
那漢子看了一眼巫瀚手上的酒壺,隨手清理出一個位子,笑道:“當然可以,我可是很少能吃到這麼好的酒。”
巫瀚隨意便坐下,先給那漢子斟了一碗酒。
那漢子也不客氣,端起酒碗一飲而盡,咂了砸嘴,說道:“聽小兄弟口音,不像是這吳鎮人。”
巫瀚輕輕一揮手,酒壺從酒桌上飄起,又滿兩碗酒,他才緩緩開口說道:“我從鳳梧來,到這西北,辦些事。”
那漢子神色一變,恭敬地接過酒碗:“可是鑄劍宗那個鳳梧?”
巫瀚有些意外,但還是答道:“不錯,你也聽說過鑄劍宗?”
漢子有些拘束地捧着酒碗,說道:“許多年前我聽說鑄劍宗廣收門徒,曾經去過一次。”
巫瀚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那漢子繼續道:“仙師說我年紀過大,身體定型,已經不再適合修行,我苦求了好久,那位仙師最後教了我幾手,還是將我趕下了山。”說到這裡那漢子頗有些不好意思。
“我是土生土長的吳鎮人,名叫吳靖之。”吳靖之主動介紹了自己,拿過酒壺爲巫瀚斟了一碗酒,“方纔多有不敬,還望莫要見怪。”
“不會。”吳靖之的恭敬他已是見怪不怪,“其實我是想向吳大哥打聽一些事情。”
這一聲大哥倒讓吳靖之有些受寵若驚,忙說道:“請講,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方纔我聽你們說,西北似乎不太平。”
“是啊。”吳靖之臉上有些憂愁,“皇帝年年征戰,當年聽說奪了陳國三個郡的地盤,我們還挺高興的,只以爲這就算完了,沒想到打了陳國打草原人,這麼打來打去打了好幾年,西北的百姓早已苦不堪言,只是打草原人也算是利民的好事,大家才咬着牙撐了過來。”
“這些年不斷地增稅徵兵,西北不像中原繁華之地,這裡都以農耕爲主,人沒了,誰來耕地?”吳靖之恨恨道,“現在又要去打草原人,那些徵稅徵兵大使,是活生生地將這西北剮了一層皮下來!”
巫瀚也是眉頭緊鎖,問道:“我還聽到你們說許多百姓流亡到了這裡?”
“唉,別提了。”吳靖之咕咚一聲喝下一大口酒,“估計要不了幾天就要徵到吳鎮來,到時候身強體壯的就被徵兵,剩下的,一樣是流民。”
巫瀚忍不住長嘆一聲,說道:“多謝吳大哥了。”說着就要起身離開。
吳靖之趕緊說道:“那個……仙師!仙師稍等!”
巫瀚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問道:“何事?”
吳靖之扭捏道:“我想請仙師再幫我看看,鳳梧山那位仙師教我那幾手,我每天都在苦練……”
巫瀚有些好笑,但還是幫吳靖之看了看他的筋骨,之後有些可惜地說道:“若是你早二十年去我宗門都還好說,現在要想修行——難如登天。”
吳靖之臉上一苦,顯然這句“難如登天”讓他有些黯然。
巫瀚見他傷心,又喜他爽快乾脆的性格,且看他是真心想要修行,便安慰道:“天下之大,說不定也有可助你步入修行之道的仙法靈丹。”
吳靖之兩手一攤,自嘲道:“可誰願意將這等靈丹妙藥,花在我這種無名之輩身上?”
巫瀚一愣,心道自己真是不會說話,只得苦笑着搖了搖頭。
齊堯在一旁聽見西北百姓過得痛苦,心中也是一陣難受,看着桌上的菜餚也沒什麼胃口了。
吳靖之又喝了兩口悶酒,就起身向二人道別。
兩人草草吃了幾口,也不想再出門,便回房修煉一番,各自休息了。
第二日天還未亮齊堯便早早起牀,一番洗漱之後便出了門去。
昨日聽吳靖之說再往西北走,被強徵到民不聊生的村子比比皆是,甚至許多流民背井離鄉跑到這邊來避難。
“離開了吳鎮怕是很難再找到地方購買乾糧。”齊堯想道。
所以他要乘着吳鎮還沒有慘遭毒手的時候,多準備一些吃食和飲水。
“在家鄉過不下去了便來到吳鎮。”他在心頭默默感慨,“若是吳鎮也呆不下去了,又該去哪裡?”
巫瀚聽見齊堯起牀的聲音,但他並未出聲詢問,又將功法默運了幾個周天之後,天已經亮了,他走到桌前拿起了齊堯給他的留言,不由得有些汗顏。
“沒想到竟然是小師弟在照顧我。”巫瀚搖了搖頭,將行禮收拾規整。
正好齊堯便推開門走了進來,他背上揹着一個大包裹,手上拉着兩根繩子,繩子拖在身後,繫着一黑一白蹦蹦跳跳兩隻兔子。
巫瀚一愣,隨即笑出了聲:“哈哈哈,小師弟,我以前沒有發現你原來這麼有心思。”
齊堯見他如此大笑,不由有些委屈:“我不是怕這一路上食物不夠吃嗎,等到我買的大餅吃光了,便把這小黑和小白烤來吃掉。”
巫瀚拍了拍齊堯單薄的肩膀,說道:“好好好,師兄不該笑你,收拾妥當了我們便上路吧。”
齊堯說道:“我很早便收拾妥當了,是師兄你睡到這個時辰。”
巫瀚笑着應了聲:“是,是,師兄的錯。”
他們嘻嘻哈哈地出了鎮子,往西北方走去,路上的行人大多都是從西北向着吳鎮而來,極少見到像他們一樣,從吳鎮往西北走去的——還帶着兩隻兔子。
二人對行人們的注目禮視而不見,似乎他們的眼裡只有西北。
向着西北,向着殺虜口,向着雪城,一步步地走下去。
有一個人卻不像他們一般灑脫。
和巫瀚喝了酒的那晚,吳靖之便失眠了。
自從多年前那位仙師教了他那幾個把式,他身體就異常的好,十多年來從未生病,更別說失眠了。
第二天天剛亮他便被朋友們從牀上叫起來,頭昏腦脹地背起了鋤頭,走到了那塊陪伴他一輩子的耕地上。
今天他沒有像往常一般揮汗如雨,而是抓着那把鋤頭愣愣地站在那兒,直到他的好哥們來找他閒聊時將他拍醒。
“大哥,你今天是咋了?”吳三一臉擔憂地看着他,平時吳靖之耕地的速度那叫一個快,這吳鎮上最好的耕牛都比不上他。
吳靖之卻愣愣地念叨着:“咋了?我這是咋了?”
吳三一驚,心道壞了壞了,大哥不會是受了什麼刺激?
吳靖之扭頭,瞪着銅鈴大眼盯着吳三:“小三,我把這地送給你,你要不要?”
吳三大驚,心道壞了壞了,大哥鐵定是受了什麼刺激!
“大哥你別動,別動啊,我馬上就去把吳先生請來給你看看啊。”說着把鋤頭一扔,扭頭就要往鎮上跑去。
吳靖之一把拽住吳三的衣領,那吳三也是結實的莊稼漢,此時卻被吳靖之死死抓住動彈不得。
“大哥,大哥,你可別嚇我。”吳三被嚇得不輕,“大哥,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啊。”
吳靖之犯了牛脾氣,硬是將吳三一路拖着跑回了家。
說起來吳靖之家境也算殷實,他拖着吳三到了內間,從牀下摸出一個佈滿灰塵的盒子,抓出一張寫滿黑字的黃紙,往吳三懷裡一塞。
“從今天起,這處小院和我那幾十畝地便是你吳三的了。”說着,吳靖之抓起盒子底下的幾錠銀子,隨意收拾了幾件衣服,打好包裹往背上一背,大步流星地跨出了院門,頭也不回地往西北走去。
“大哥!大哥!”吳三不知道他這個老大哥今天是怎麼了,都快五十的人了,咋說走就走啊,“大哥你告訴兄弟,你到底要幹啥啊!?”
吳三這聲音中已帶上了些哭腔,他打小便受吳靖之照顧,那時候他家裡極窮,多虧吳靖之才熬到現在,好不容易過上了好日子,他的老大哥咋這就要離開了呢?
吳靖之聽着吳三的聲音,鼻子裡也有些發堵,但他還是不願回頭,只扯着嗓子吼了一聲:
“老子要去修仙了!”
說完他便頂着周圍行人的注目禮,邁着大步往西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