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看洪大守在外面混的那麼慘,擱這個村,那還真是個大戶。
不提別的,人家都是泥巴牆稻草屋。可洪大守家的正屋是一間瓦房,三開間的敞亮大瓦房。按如今房屋中介的話說就是南北通透,三朝南,客廳方正無拐角。
當然院裡的其他屋子就還是很普通的草屋了,至於院牆,則是用的碎石壘砌而成,統共只有一米來高。就是個野狗都防不住,更不要提什麼防賊了。
院門也是沒有的,就留了個豁兒,算是個進出口。院裡有兩顆棗樹,除此之外就顯得光禿禿的,沒有其他裝飾。
沒進院子,院牆另一側拐角,走出來一個揹着柴火的男人。看不出年紀,滿臉的皺紋,手又黑又瘦,沒有什麼精神。
那人看到洪大守,確認了一眼,面色終於有所變化,張了張嘴,最後吐出來兩個字。
“老爺!”
嚯!洪大守第一次聽人這麼叫自己,有一種說不清的莫名感覺。像是在外面做了太久的卑微弟弟,回到自己家一畝三分地上,才發現自己也是個人物!
“嗯。”鎮定且假裝隨意的應了一聲,洪大守覺得那聲老爺還真的有點爽。
說着兩個人一前一後的進了院,才發現院裡站了四個男人,擋住了洪大守的視線。
“洪老婆子我告訴你,你們家那個措大要是能中舉,漢陽的喜報早就敲鑼打鼓送過來了,鐵定是沒中。”
“就是就是,人家金老爺攀上了慶州金氏的高枝兒,花了二千多的銀錢,才登了金榜,點了進士,你們家想中,門兒都沒有!”
“而且我告訴你,欽差閔大監的調兵文書已經到郡,瑞興郡幾萬人的大民亂,死的不知道多少人,南川站(店)都被攻破了。”
“姓洪的,指不定就填了溝了!”
“哈哈哈哈哈哈…………”
四個人鬨笑起來,笑的暢快至極,一點遮掩都沒有。
“諸位到敝處想來不會是給我弔喪的吧?”洪大守笑容比他們更盛,有那麼一分半分(滿分十分)氣場的走了進來。
那四個人聞聲回頭,兩個人露出鄙夷的神色,一個人露出驚奇的樣子,還有一個則也笑容滿面。
“回來了?”
“回來了,娘!”
“餓不餓?”
“有一點。”
眼前這個手腳麻利,正在用絲瓜瓤子刷醬缸的中年婦女就是洪大守的母親。這個身體很自然很熟悉的就叫了一聲娘,毫無滯澀。
洪氏把絲瓜瓤子丟進缸裡,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用嘴朝還有些溼的雙手哈了哈熱氣。就進了燒廚房,完全不理院裡的四個男人。
看了臉,洪大守也就認識了,兩個鄙夷的是縣裡金進士的家人,雖然是屬於私奴婢身份,但由於日常替他在郡縣奔走。又替他催收地租,幹些不乾淨的勾當。算是兩條好狗,壞事幹過不少。
基本上什麼踹寡(屏蔽)婦門,挖絕戶墳,沒他們幹不出來的。逼(屏蔽)賣良家婦女的事更是不少,甚至明火執仗搶劫民家,也不是沒有過。
他們兩個也最知道洪大守家的底細,洪大守家除了這個院子,就是那一百結的水澆田值錢。金進士使盡了渾身解數,還是沒把它奪到手裡。
這兩個狗腿子早年間誘着洪大守去耍錢,去雞院,全部失敗。心裡早就認定洪大守是個不知變通的書呆子,迂腐至極。
偏偏由於洪大守兩班戶的這身皮,還沒法把洪大守套個麻袋扔大定江裡去。這讓他們兩個對洪大守又是鄙視,又是厭煩。
那個面帶驚奇的則是縣裡的衙前,是個中人,處理縣裡的戶籍之類的文書。代代承襲的職業,他死了,他兒子也會來頂班。
他肯定是接收到了閔廷爀發往平安道各郡,要求各郡清點兵籍,隨時準備集合兵力,南下鎮壓已經被閔廷爀剿滅的鄭神師之亂。
所以他會驚奇的看着洪大守,席捲好幾個郡的大民亂,洪大守孤身一人上路返鄉,居然完完整整屁事兒沒有的就回來了。
至於最後一個笑眯眯的看着洪大守的,這個人最壞,手上起碼上百條人命。
此人名喚金斗吉,李朝朝廷在鐵山郡的救荒米全都由他來經營。光聽一個姓,就知道他和郡裡大名鼎鼎的金進士是親屬關係。他固然是金進士的白手套,可乾的髒事有過之而無不及。
李朝到現在五百年,維繫地方政府運作的救荒米政,也就是還政,早就崩潰了。國家只恨自己的府庫官倉裡的錢糧不夠用,哪裡還有米借給貧苦的老百姓。
但衙門要辦公啊,不能沒有經費啊,不然全都要停擺。
怎麼辦呢?衙門朝在地的鄉班戶籌措辦公經費,條件是把救荒米的經營權下放給地方上的鄉紳兩班。
鄉班們從手指縫裡落下三個五個錢,像給乞丐丟餿饅頭,給惡狗丟爛骨頭一樣,施捨給衙門點小錢,讓衙門爲他奔走。
(鄉紳的如數歸還,百姓的三七分帳,黃老爺七,又高又硬!)
原本太宗世宗大王爲了保護自耕農良民階層,而設立的良政自此也徹底敗壞了。
本來洪大守借這五十兩,半年到期也就還五十五兩到六十兩而已,利息在封建時代真的非常低,真的是救民於水火的良政。
可如今金斗吉,借給洪大守五十兩,票面要寫七十兩,到期要還八十四兩。什麼概念,利息達到本金的七成!
如果洪大守還不上,就要借新債還舊債,和流水似的,越滾越大。鐵山郡這些年被金斗吉逼(屏蔽)死的良民不知凡幾,惡貫滿盈。
“洪老弟,啊!不對!不知是該叫洪進士,還是洪譯士,以洪老弟的才學,中舉登科易如反掌吧。哈哈哈哈哈………”
明知道洪大守根本沒有高中,卻故意假裝不知,詢問洪大守。這個金斗吉實在令人生厭,讓人不喜。
“洪某才疏學淺,哪裡比的過金兄生財有道,辦事爽利。”
金斗吉聽洪大守的回話,頓時感覺哪裡不對,以前的洪大守就是個書呆子,真才實學那是有的,可爲人處事狗屁不通。哪裡會出言反譏他搜刮百姓,魚肉鄉里。
“是老哥我失言了,洪老弟今科不第,來年想來一定登甲。但話是要說在前頭,馬上四月了,日子過的快,五月初一你家借的救荒米可就要還了,不知洪老弟是個什麼說法。
“呵呵!”洪大守心內冷笑,做到院裡的涼桌上,把背上的包袱解下。
那四人正準備看洪大守無有銀錢還債的窘迫,卻不曾想洪大守悠哉悠哉的脫了鞋翹了個二郎腿,那個穿着白布襪子的臭腳丫子滿是腳汗味,在陽光下飄着白氣。
“我們家欠的救荒米,五月初一一定會還上,用不着你操心。”
洪氏從燒廚房走了出來,捧起幾根木柴,很是硬氣的反懟金斗吉。
“呵,想來衙門的救荒米你們也不敢欠!我勸你們早做打算。”
“誰說我要欠?哪條狗嘴裡蹦出來的齷蹉話?區區八十四兩,於我來說,不過是杯茶酒錢。”
“你一個窮措大,充什麼老爺!”一個狗腿子很是看不上洪大守這幅風輕雲淡的樣子。
洪大守諷笑冷呵一聲,把白布襪子脫下來。
陽光照耀下,飄灑着很是沁人的味道,隨着飄散的白氣四處蔓延。
而腳窩子裡卷着一張細長條桑皮紙,分外的顯眼,畢竟不管是什麼樣子的錢,總是能夠讓人一眼就望出來。
“來,金大哥,灣商洪得柱大房親筆所開兌票,常平通寶陌正一百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