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應該多去宮中的老人跟前走走!”
“你是說老祖宗?”
“除了他,還能有誰?”
童貫呵呵一笑,他這是對郝隨釋放善意,同時也告訴他,他已經做出了決定,不會光說不做。如果郝隨有意回京,陛下跟前的殿前押班,郝隨就有機會了。
想到此處,郝隨不由摸了摸鼻尖,他嗅到了腐朽的宮廷氣味,還是他喜歡的那種味道。與胸有大志的童貫不一樣,郝隨的志向是做一條狗,只不過主人是皇帝。他壓根就不想去西北,更不想要什麼戰功,這玩意對他來說完全就像是撞大運一樣,他根本就無法預料,這次走運之後,下次是否該倒黴了?
郝隨扶着食案,低頭怔怔地看着杯中的倒影,彷彿自己的容顏都在西北的風沙之中,有了一絲衰老……他還能回到皇帝的身邊嗎?這個問題他不想多問,但按照宦官的規矩,對方放出了誠意,自己必須也要放出足夠的誠意。
“童老弟,你知道的西軍如今兵強馬壯,你去了,恐怕難以服衆。”郝隨悠悠嘆氣道。
童貫拱手對郝隨請求道:“小弟懇請兄長解惑一二。”
這不是服衆的問題,而是根本就沒人聽他的意見。在永興軍路下轄的幾個軍路,掌舵的是什麼人?
章楶,龍圖閣直學士。
範純仁,觀文殿大學士。
還有一個蔡京,哪個是容易對付的角色?
童貫即便是帶着皇帝的恩寵去了西北,也多半一事無成。因爲他們根本就不會聽一個宦官行事,即便是皇帝來了,要是不和他們的心意,還是要丟面子。
童貫看到了郝隨嚴重的疑惑,手捏着下巴上的鬍鬚,真沒幾根了,而且手感還一般,但這是他的驕傲,不能丟。試問,天下的宦官之中,哪個能像他這樣,保住鬍子的猛人?心中衡量一陣之後,童貫當即表示:“郝兄,我試着去和賢妃娘娘提一嘴你有意回京,不知意下如何?”
“此事不急,爲兄先給你說說西北的局勢。”郝隨臉色微微得意,賢妃或許在童貫眼裡是他唯一的籌碼,但是郝隨不需要。就算是需要,讓程知節去不是更好嗎?即便程知節不成,不是還有劉太師嘛!他們如今一起做生意,可說白了,這錢可不是程知節一人拿的,而是孝敬給太師府的心意。
讓賢妃的親爹去說,可要比童貫這個奴才更有說服力。
郝隨開口道;“如今西軍,主要分成三個陣營,環慶路、鄜延路和秦鳳路。都不要對付,就說環慶路吧,章學士的厲害你是清楚的,這些年大宋能在西北和西夏屢戰屢勝,都是賴章學士的功勞,而且你也該知道,章學士是章相的族兄。”
童貫根本就沒有打章楶心思,也琢磨不起。果斷放棄道:“環慶路就不想了,有章學士在,根本就沒有我說話的份。”
童貫倒是精明,他的身份不過是宮裡頭的大宦官,皇帝身邊賢妃的親信,派到西軍之中的話,他的身份和郝隨一樣,肯定指揮不動環慶路的兵馬。
畢竟一個德高望重,屢戰屢勝,且還是狀元出身的大佬,根本就不是自己這個殘缺之人能左右得了的。他心知肚明自己的能力,在章楶面前根本就不值一提。
環慶路他沒想過。
但是鄜延路呢?
要知道,這次西夏和西軍大戰,隨後西夏大亂,鄜延路的表現冠絕西北六路。去鄜延路,對童貫來說是最有可能獲得軍功,讓皇帝重視的機會。而鄜延路的當家人是範純仁,老頭子威望還在,但是根基已經動搖了。沒辦法,誰讓範純仁是保守派的大佬,而保守派如今在朝堂節節敗退。他似乎覺得有一點點希望。至於周元這個延安府知府,根本就沒讓童貫放在眼裡。
童貫期待的問:“鄜延路呢?”
“鄜延路?”郝隨乾巴巴的複述了一遍,隨後看童貫像是看傻子一樣的眼神,心說:“你也配在鄜延路撈功勞?”
當然,這話不能明着說,明着說就得罪了童貫。
不過,說起鄜延路,也算是郝隨的福地,他在西北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在鄜延路,自從他離開之後,貌似權力上有了缺口,可他在鄜延路的時候,是求爺爺告奶奶的悲情小人物,哪論的上他說話?
至於童貫,比他還不如。
郝隨長嘆道:“童老弟,你不明白鄜延路是誰當家啊?”
“難道郝兄另有指教?”
“指教不敢當。”郝隨笑眯眯地擺擺手,像是個老太太似的蠕動着舌頭,彷彿嘴裡有東西咀嚼似的得意:“老弟呀,你看不透這裡面的道道。你以爲鄜延路就那麼簡單?鄜延路有綏德軍主力駐紮,還有程將軍的禁軍,還有張輿的兵馬,三支大軍是主力。老弟去了,恐怕連張輿都指揮不動。”
“張輿不過是個小小的都指揮使而已,他還敢和小弟叫板?”童貫有種被冒犯似的擰起眉頭,似乎張輿這樣的地方禁軍,不過是不入流的小人物,隨意他拿捏的貨色。
可郝隨卻掰起手指頭說了起來:“張輿這支禁軍是神宗之後的招募軍,能征善戰,你不否認範相手上總該有一支兵馬吧?”
童貫點頭,不帶遲疑。誰也不敢架空文官,即便這個文官已經不得寵了,但畢竟是范仲淹的兒子。還做過宰相,即便是童貫這樣的宮中紅人也不敢架空範純仁。
郝隨再次說道:“綏德軍是借調,但是戰鬥力最差,基本上擋不住西夏大軍,只能守個城……”
“等等,你說綏德軍已經墮落成這樣子了?”童貫心頭一涼,當初他跟着李憲在西北的時候,綏德軍的實力還是很強的。
郝隨無奈搖頭道:“每次大戰都是首當其衝,加上永樂城之後,綏德軍似乎被針對了,如今就比廂軍強點,也強不到哪裡去。你要是去的話,倒是能收這支軍隊,但是基本上沒機會撈功勞。”
“那麼飛廉軍呢?”
“飛廉是最強的,也是最傲的禁軍。但是你想要害死程將軍嗎?真要是讓他有點損傷,即便是你跟在賢妃娘娘服侍多年,這情分也抵不過賢妃娘娘的怒火啊!”
童貫急忙解釋道:“郝兄誤會了,我是聽陛下的說過,似乎有意調程將軍來京。他要是離開了西北,這支軍隊豈不是無主之軍了嗎?”
他想的挺好,等程知節離開,自己上趕着接手,然後西北第一強軍就在自己的麾下。實現當年李憲大總管的權威就算是走出了一大步。
可惜,郝隨根本就不看好童貫,告誡道:“這支軍隊是陛下的心肝寶貝,是陛下親政以來組建的唯一一支禁軍,而且從無敗績。你要是帶着這支軍隊敗了一次,陛下可要惱了。再說了,即便程將軍離開了飛廉軍,但你也沒機會。這支軍隊其實程將軍都管不住,只有李逵能管。要不然,你以爲偌大的戰功是哪裡來的?”
“李逵不是延安府通判嗎?”
“誰說通判就不能帶兵打仗的?之前的呂惠卿管不住他,即便是蘇相在延安府的時候也管不住他,他能誰都不告訴,押着被他抓到的李秉乾就去了西夏。蘇相當時在府衙都罵娘了!”
“不會吧?”童貫傻眼了,蘇轍會罵人,這位在文壇也是名宿級別的大佬,怎麼可能罵娘?但李逵這傢伙的膽子也太大了吧?
郝隨接着道:“飛廉以前不強,但是金明寨一役,李逵率領五千步卒,兩千騎兵大敗西夏五萬大軍,你以爲經過這一戰之後,飛廉軍上下還能認誰?”
童貫古怪道:“可小弟聽說此戰是程將軍指揮的啊!”
程知節是在,可是他掉鏈子了,這能怪誰?
而且,李逵是文官,真要是把武將的功勞給搶了,那豈不是驢子不是驢子,馬不是馬,文武兩邊都要得罪,兩邊都要怪他出風頭?乾脆李逵也沒要這份戰功,就要了文官監軍的功勞。
反倒是李逵在西夏無所謂,隨便他怎麼玩。
畢竟李逵在西夏的時候,是拿着西夏人殺西夏人,大宋誰都指望着李逵多禍害些党項人。
童貫沉默了,他發現自己好像心急了,去西北並沒有自己發揮的機會。留下個秦鳳路,當家人是蔡京,也不好惹。而且,在京城的時候,童貫就是知道蔡京的脾氣,是個說一不二的主,他去了,只能被蔡京束之高閣。難道自己的精忠報國的信仰之火就此要熄滅了嗎?
童貫是真急了,眼瞅着西北的隱患要被一羣文官瓜分完功勞,要是自己連一口湯都喝不上,這得多讓人頹喪?
郝隨偷偷瞄了幾眼童貫,他吃不準童貫的心思,看到此時童貫臉上流露出的落寞和沮喪,他這才相信童貫之前說的話是真心話。他們都是宦官,官宦怎麼可能輕易相信宦官說的話?
可郝隨也犯難了,要不要幫他?
也許秦鳳路是個機會。
蔡京的黑料自己就有,還不少,可童貫抖露出去,和他抖露出去有什麼兩樣?蔡京在秦鳳路做的事,也只有他這個西北情報頭子能知道,即便最後扳倒蔡京的是童貫,但誰都知道是他郝隨提供的黑料。可不幫忙,萬一童貫死賴在京城,豈不是自己還得去西北?
心中權衡之後,郝隨決定爲了能留在京城,他決定冒險。故意拖長音,顯得自己好像很爲難的樣子道:“對付蔡京倒是容易,可是他胞弟是右執政,我要是幫你,就是害你呀!”
對付蔡京纔有饒不去的一個人,尚書右僕射蔡卞。
“害我?”童貫也是在宦官堆裡一路趟過來的很角色,很快就想透了郝隨的打算,咬牙道:“還請郝兄一定要仗義出手。”
既然去不了鄜延路,秦鳳路的話,也能考慮。童貫畢竟在皇帝身邊,他能感覺到皇帝趙煦有心對付青塘吐蕃控制的河湟之地。但一年內恐怕無法出兵作戰,畢竟西軍這兩年一直在打仗,將帥疲憊肯定少不了。物資也要提前準備,細細琢磨一番,這倒是個機會。
“晚些我讓府裡的人將東西送到你府上。”
“不,我和你一起去!”
童貫是個果斷的人,已經決定的事,絕對不拖延,免得夜長夢多。更何況,讓手下人送這麼重要的材料太不安全了,他當即決定自己去拿。
“好吧!”
郝隨無奈決定。
當童貫在郝隨的書房之中拿到了蔡京扣押軍馬牟利的證據之後,感謝道:“全賴郝兄幫忙。”
這時候,郝隨倒是不好意思了,對付蔡京的代價不小:“童老弟,你要想好蔡卞可是尚書右僕射。六部掌其三。真要是惹怒了他,恐怕你在西北也不安穩。”
“好在他不管戶部,只要我帶着錢去,沒道理收買不了人。”童貫自信道。
蔡卞確實是個威脅,但不同於蔡京,蔡卞的節操還在。如果明知道蔡京中飽私囊的話,肯定不會出手對童貫下手。甚至還會因爲兄長的過錯,而向皇帝請辭,甭管是否真心,姿態肯定會有。
臨走之際,郝隨有點不忍心,乾脆送童貫一份好禮:“童老弟,你既心意已決,那麼爲兄就送童老弟一份禮。去了西北之前,懇請將高俅手下的三千兵馬控制在手中。這支軍隊也是李逵訓練的,不少校尉都參加過金明寨之戰,至少不會拖累賢弟。”
“多謝兄長厚賜,他日小弟必有重謝。”
說完,童貫匆匆離開,要對付個龍圖閣學士,真不是簡單的事。童貫也需要謀劃,需要找靠得住人的御史。
幾天後,御史黃安上書秦鳳路蔡京挪用戰馬謀私,皇帝倒是很平靜,只是讓有司覈查。但是章惇爲首的變法派卻怒了,他們以爲是蘇轍指使人乾的。
可蘇轍,根本就不知道蔡京的罪證,接連好幾天在琢磨他的仇人,數遍仇人,都找不出誰在害他。
他說什麼也想不到,竟然是兩個宦官下的手。
這主要是郝隨回京之後,竟然辦起了火油鋪子,找店鋪,僱夥計,活脫不像是個宦官該有的樣子。他也樂得被人忽視,只是偷偷去見了馮世寧。這位可是宮中宦官界的傳奇,送走過四個皇帝,如今是第五個。就連當年的神宗皇帝想出宮,卻被他攔住,死活不讓。皇帝的面子都敢不給,完全是靠着年紀活成了傳奇。
這日,門人稟告他:“老爺,有位姓李的書生求見。”
“姓李的書生?不見。”郝隨說完,他如今忙着火油生意,卻沒有太好打開名氣的辦法,心裡煩着呢。不過,隨即又變了心意,要是自己得罪不起的府邸來的門人,吃了閉門羹,豈不是糟糕,忙問:“哪家的府邸來的?”
“是李逵李老爺府上的書生。”
“還不快請!”
李邦彥陪着十二分的小心,來到了郝隨的面前,躬身道:“見過郝公。”
郝隨擺手道:“子美,你怎麼來了?”
李邦彥苦笑,他自從沒有跟着李逵去西夏之後,就被派到了京城,然後被李逵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