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尚書!”
“李學士!”
“沒想到是你?”
“沒錯,就是我。”
……
兩人打機鋒似的對話,周圍人聽地雲裡霧裡,也只有李逵和邢恕兩人心知肚明瞭。
李逵的仇人不多,至少在朝堂上算不上多。可要限制李逵繼續成長的人很多,哪怕是在京城的時候,李逵也想不透到底是誰在背後搞他。這不是對朝堂的消息滯後,無法防備。
而是因爲他升遷太快,嫉妒他的人太多。
不招人忌是庸才,李逵也不想成爲出頭鳥,但讓他裝平庸也做不到。
至於說要壓他的人很多,再正常不過,比如說如今的朝堂。三品以上的官員,大部分都是嘉佑年間的進士,尤其以嘉佑二年和四年的居多,都是中進士三十多年的臣子。比如章惇、林希、曾布、李清臣等人;次是英宗和神宗初年中進士的臣子,做官也在二十五年以上,如楊畏、蔡卞兄弟、邢恕。
沒有官場三十年的沉浮,就入中樞,確實不太可能。
而李逵呢?
紹聖元年,他中進士才只有七八年,連十年都沒夠。
雖說李逵是紹聖元年的門面,但是同樣也說明李逵在朝堂上的鐵桿盟友一個都沒有。
索封不算,再說了,索封也是元豐年間的進士,做官快二十年了,比他資歷老多了。
而李逵的同年們,乾的好的纔不過是通判,連知州都不是,更不要說入朝堂做部堂侍郎等高官了,根本就不現實。甚至大部分還在縣衙裡轉圈呢。
這也宣告着李逵在朝堂上是被孤立的人。他因爲太優秀,升官太快,等到進入朝堂之後,才發現,周圍一個可以成爲盟友的同僚都沒有。連幫襯的同年都沒有。朝堂上能有話語權的官員,都是前輩。而前輩,哪怕是和李逵關係不錯的前輩,也不太樂意才二十多歲的李逵就和他們能平起平坐。
這不是什麼嫉妒,而是體制被破壞的不滿。資歷也是一種資本,誰都是一步步熬過來的,憑什麼比他們兒子都要小的李逵如此輕鬆就坐在他們面前,與他們擁有同樣的權力?
他們是一路從七八品的小官,一步一個腳印擢升上來的,李逵的仕途,就像是告訴他們,當年自己吃的苦,都白吃了。
至於邢恕的到來,李逵已經猜到了一些,只是需要印證。而他試探的話,得到了邢恕的迴應。
沒人逼他,是他自己說的。
這就足夠了,冤有頭債有主,李逵找邢恕就行了。
實際上,邢恕被任命爲宣旨欽差,已經被皇帝趙煦給捨棄了。朝廷在決定派遣邢恕安撫李逵的那一刻,邢恕的死活,對任何人都不重要了。
可邢恕還沒有感覺到這種被捨棄的悲涼,他甚至還覺得可能是皇帝對他的補償。畢竟,李逵之前折辱他多次,如今他帶着皇帝的旨意而來,李逵就算是天大的委屈也得忍着。再說了,李逵敢殺人嗎?
敢殺朝廷命官嗎?
借他兩膽子都不敢。
邢恕篤定的想到,他連李逵黑黢黢的臉更黑了都沒有發覺,反而高傲的如同一隻巡視自家領地的大公雞,站在李逵面前傲嬌道:“人傑,你是個人才,可惜你不懂爲官之道,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嗎?”
“我犯錯的事多了去了,你說那一次?”
李逵冷笑起來,他這話絕對不假,問題是很多時候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冒犯了誰?離開京城之前,他是朝堂上最紅的辣子雞,天章閣直學士,從三品文官。他有必要去在意嗎?
離開京城之後……放飛了自我後諸事順心,比當官開心多了。官場就像是個囚籠,無時無刻的讓深陷其中的人被磨平了性格棱角。
脫離囚籠之後,李逵真的可以做到隨心所欲。
如今他不在乎犯錯,或者說一不小心得罪了人。
反正,他得罪不起的人有,但絕對不在京東東路這片地頭上。在京東東路,誰說了都不好使,他纔是這片轄區的主事人。
邢恕愕然地看向李逵,他用近乎說教的語氣對李逵說話,可李逵死不悔改的樣子,着實讓他生氣。不由調門高了起來,尖聲道:“李逵,你不再是皇帝跟前的紅人,朝堂上再也沒有你的位子,你難道還不知道收斂?”
“收斂什麼,對你搖尾乞伶嗎?”
李逵突然哈哈笑起來:“邢恕,自從我第一次在刑部大牢見到你,就知道你這傢伙不明形勢,奸詐有之,卑劣有之,但卻看不透大勢所趨。你以爲你來登州是皇帝給你個肥差獎勵你呢?你是被舍了的棄子,你雖然和楊畏一樣卑劣,可人家眼光比你好,謀劃比你強。反倒是你,如同跳樑小醜般的可憐蟲而已,別以爲自己是什麼二品高官,我呸,爺也是穿紫袍的侯爵,收起你那點可憐的自卑,這裡是登州,不是京城。登州境內,天王老子來了,也得聽我安排。”
或許是被李逵的言語刺激了,更或是根本不把李逵放在眼裡。要不然,他在李逵下船之後,邢恕也不會去故意挑釁了。
這種想法,要是尋常情況,尋常人,自然不用擔心。
邢恕是宣旨大臣,更貼切的說是欽差大臣。
不過,他這個欽差大臣的職權比較小,無法懲戒貪官污吏,也無法調動地方府庫,屬於那種專事專幹的跑腿活。
即便是最沒權責的欽差大臣,也還是欽差大臣,邢恕就把自己當成真欽差,見官大三級。
遇到李逵這個不識趣的,更是火冒三丈。指着李逵怒道:“李逵,你已經落魄成這樣,還有朝廷大臣的風儀嗎?大言不慚,敢冒犯本官,本官告訴你,我是欽差,來宣旨的,李逵聽旨——”
李逵沒動彈,大宋宣讀聖旨,還不至於下跪,見到皇帝也不用如此。
這規矩是從元朝開始的,大宋可沒這等規矩。
不要用下跪是真的,但起碼的尊重也需要,至少聽聖旨的時候要躬身聆聽,不能像李逵這樣,傻呼呼地站着。
“李逵,你敢藐視朝廷,藐視聖上——”
見李逵毫無反應,還對他冷笑。邢恕的音調再次拔高道:“李逵,你敢反了不成?”
說話間,李逵一把奪走邢恕手上的聖旨,看也不看丟給了身後的公孫勝。說起來也奇怪,公孫勝在道宮裡做的好好的道官,聽到李逵招攬了梁山之後,連官都不要了,跟着來到了登州,也不知道這傢伙是怎麼想的。
李逵奪走聖旨的那一刻,確實把人嚇了一跳。
別人不知道,李逵還能不知道嗎?
朝堂真的對他有辦法,還能派邢恕來嗎?來的恐怕是十萬大軍,而不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
他篤定,聖旨上任何一句話都不會對他不利。既然如此,還擔心什麼,直接搶過來了算了。再說了,他掛印辭官,甚至做出了和朝堂決裂的最壞打算,早就不把規矩當事了。如今的規矩,邢恕要守護,章惇要守護,但是李逵根本就不用去在意。
公孫勝看完聖旨之後,低聲對李逵道:“是陛下賜老夫人牌坊的聖旨,東主,接不接?”
“接,爲何不接。”
即便到這個份上,李逵也沒有徹底和朝堂決裂的打算。他並非是畏懼朝廷大軍,而是心中有了安排,不怕朝堂接下來對他的打壓。
都已經這樣了,還怕個球!
聽到李逵接聖旨,哪怕過程之中是李逵搶了聖旨,邢恕頓時明白了李逵的心思,他不敢反了大宋。
這讓邢恕的底氣再次漲了起來,指着李逵叫囂道:“李逵,即便你知道是我陷害了你,你又能如何?你能奈我何?”
邢恕身後的登州知州嚇得連連擦汗,他很想告訴邢恕,氣焰囂張是很爽,可問題是朝廷在州的權力,已經失控了。邢恕其實屬於無膽匪類,如果去遼國,他能夾着尾巴,甚至搖尾乞伶。可是面對同是宋人,且之前還是同僚的李逵,他一點都不帶怕的,反而越挫越勇。
身後登州知州嚇得臉色慘白,一個勁的擦着額頭的冷汗。連衙門裡的衙役,都換成了李逵信任的人,可以說,李逵一旦對邢恕有了殺心,誰也保不住他。
而邢恕的所作所爲,似乎朝着作死的道路上又堅定的邁出了一大步。
李逵撇了一眼邢恕,突然笑了起來:“邢恕,你以爲我真的不敢殺你?”
“你——”
邢恕瞪大了眼珠子,吃驚的看向了李逵。
只見李逵淡淡道:“即便放你回去,只要在路上,不如說京東西路的地盤上,讓你被強人劫殺了,你一樣活不了。如果你坐船就更好了,路遇水匪,死無葬身之地,豈不是一了百了?這些都是暗地裡殺人,我李逵做事,還不屑於如此,就是明着一刀砍了你,給你按個奸佞的帽子,我李逵也是清君側的忠臣。”
“就問天下蒼生,你邢恕的人品好,還是我李逵的人品好!”
這個問題根本就不用問,邢恕是靠着獻媚皇帝而屢次升官,投靠王安石,章惇,呂惠卿,他做事就算是同是變法派之中,也很少有人看得起他。反倒是李逵,京城人都知道李逵是大宋戰神,文武全才,立功無數。
邢恕臉色變換了幾下,發現李逵說的似乎有些道理。局勢對他很不利,尤其是李逵態度太強勢,這是他始料未及的狀況。
頓時有點後悔起來,原以爲李逵落魄,他耀武揚威的羞辱李逵,也算是出了當年被李逵折辱的氣。
沒想到,反過來自己有性命之憂。
也不知李逵說的是真是假。
可是李逵身後有個人卻激動的舉起胳膊怒吼:“殺了他!”
“殺了他!”
頓時,幾十人,數百人,直到最後碼頭上到處都是‘殺了他’的喊聲:“狗官陷害朝廷忠良,殺了他!”
直到此時,邢恕才徹底慌了神,反倒是李逵不動聲色的下令道:“將他給我綁了。”
還以爲李逵真要殺他,邢恕嚇得腿都軟了,再也沒有之前趾高氣揚的氣勢,攤到在地上,哭喊道:“李逵,你不能殺我,我是朝廷命官,是欽差大臣。”
“說的好像我不是朝廷命官似的。”李逵輕蔑道:“來人,將這廝嚴加看管。”
一場風波看似風波平息下去,可是更多的風暴似乎已經在醞釀之中。
是夜,公孫勝求見李逵,一見面,就問:“東主,邢恕怎麼辦?”
“扣下來,我需要知道朝廷的反應。”
公孫勝擔憂道:“明着扣恐怕不行,此人是朝廷二品大員,朝廷也要臉面,爲了這麼一個小人,而亂了東主的大略,不值當。”
“就說我需要個聯絡朝廷的官員,邢恕正合適,派人給章惇送信,讓他給我答覆。”
李逵根本就不想善了,尤其是在這種局面之下,他讓一步,朝廷就進一步,等到他退無可退之日,恐怕他離死也就不遠了。
所以,他強勢,比任何時候都要強勢。只有他強勢,身後的人才有底氣,才能凝聚在一起。這個道理,爲將者都知道,尤其是在戰場上,將爲兵之膽。而李逵一樣,他是數萬人的膽氣,自己不能退,也無路可退。
這是試探,同時也是告訴朝廷,他不是隨便拿捏的主。
至於結果……等他攻略遼東之後,什麼結果都不重要,有了地盤,他想當皇帝都行。
而且,李逵也懊惱自己做官之後,似乎性格一直被官場勘磨,原本的棱角分明的性格,彷彿被磨圓潤了,如果繼續下去,他還是那個縱橫山林的李逵嗎?
至於朝廷平叛,開什麼玩笑,除非章惇打不打仗了,而且還要立刻和遼國和西夏同時簽訂停戰協議,讓出所有的利益。
真要是這樣做,恐怕皇帝也接受不了,更不要說一直想要超越王安石的章惇了。
而一年,兩年之後,李逵要是還沒有打下一片地盤下來,估計連他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
這天夜裡,李逵的手下都很吃驚。
尤其是梁山一幫人,當李逵下令綁了邢恕的那一刻,晁蓋的眼裡都有光,可惜沒有殺邢恕,讓他略顯遺憾。
直到此時,他才發現,李逵比他更適合成爲統帥,哪怕李逵手下的都是一羣烏合之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