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
刑部的衙役也是有尊嚴的,本着好心提醒幾句,可沒想到李逵不僅不領情,而且還擺着官架子鄙視自己。
把衙役不當成人看。
真要是在刑部大牢外面,李逵這麼做也沒有人會在乎。衙役的身份真拿不出手,更何況李逵還是個穿着文官官袍的官員?
可此一時,彼一時。
您老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
衙役被氣得不輕,接連叫嚷着:“好好好,某家的好心,不領情也就罷了,還故意羞辱某家,某看你這如何熬得過這死囚同牢的劫難。某可告訴你,裡面這位在刑部大牢裡已經殺了三人了,你是第四個!”
說完,將李逵往打開的牢門口推了推。
李逵鐵塔般的身軀沒有動彈,忍不住加了把勁,用力推了推。
還是不動彈。
衙役傻眼了,嚷嚷着讓人來幫忙。好不容易來了倆人,看到李逵身上的官袍,手上的燒火棍,鐵尺都不敢往李逵身上招呼。他們也聽說了大牢裡來了個新人,還沒等選好牢房,就把獄司老爺給得罪了,獄司老爺要懲辦案犯,送去了死囚牢房。李逵扭頭看向了趕來幫忙的衙役,豹眼一瞪,氣勢洶洶道:“敢動手試試?”
趕來的衙役瞬間傻眼了,沒看到李逵身上穿着官袍嗎?這是個能輕易招惹的主嗎?
既然李逵是官,難免李逵的朋友少說也很有幾個做官的吧?
真要是打了李逵,他們卑微的身份恐怕真扛不住官員們的怒火。要是有御史出面,連獄司大人恐怕都頂不住。
“你們幾個傻愣着幹什麼?幫忙把這廝推進牢房。”
遇到豬隊友已經夠讓人絕望了,要是遇到了狗腦子的豬隊友,這種絕望瞬間被放大到了悲涼的境地。爲什麼說他們都是衙役,原先想不明白,如今想明白了,結果卻讓人猝不及防。
“哥幾個,加把勁!”
“哎呦!”
“再加把勁!”
……
忙活了一盞茶的功夫,李逵愣是紋絲不動。卻累地衙役們出了身臭汗,最後無奈了,領頭的衙役腆着臉對李逵道:“爺爺,勞煩您邁腿,移尊駕進了牢房吧?小的幾個也是混口飯吃,不敢得罪您,更不敢得罪獄司老爺,您就只當可憐我們幾個,放過我們吧?”
這話說完,引起同僚們的老大不滿,衙役心頭飄過了讓他都感到臉紅的屈辱。
打從刑部大牢建立起,有過衙役求犯人到如此卑微的境地嗎?
爺們給前輩們丟人了。
好在李逵終於動彈了,擡腿邁入了牢房。
牢房內散發着乾草黴變之後的味道,這還好,關鍵是人身上散發出來的臭味,有點上頭。尤其是放在角落的尿桶,讓人有種敬而遠之的驚恐。
乾草上斜靠着一個人,就算是李逵進入了牢房之後,這個人也沒有動彈。看身量倒是給人一種高大的感覺。可惜,牢獄生涯讓他身體消瘦,不說骨瘦嶙峋吧,但也是乾瘦慘淡的光景。還戴着號枷,這玩意戴在身上,連睡覺都不安生,時間長了,鐵打的漢子都頂不住。
身後傳來牢門猛然關上,並且飛快上鎖的聲音。李逵渾然不在意,畢竟,宮裡只要塵埃落定,也就是他出牢門的日子。也不會太長時間,少了三五天,多了七八天的樣子。至於說死囚牢房?
李逵認爲自己是來參觀的,來了之後有點後悔,好奇心真不是個好東西,自己吃飽了撐的,來這種地方。可問題是,他真不想去烏臺,那地方的環境最好,但人最不是東西。不是說御史各個都是奸佞小人,但李逵這麼耿直的人,能和以告狀爲職業的小人在一起嗎?
他怕到時候忍不住,動手打壞了幾個,真要是那樣的話,樂子就大了。
至於大理寺和刑部的牢房都差不多,刑部還有邢恕照看着。但是大理寺卿和少卿,李逵都不認識。更不要說交情了。真要是公事公辦,李逵也感覺犯不上。
牢房不大,李逵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不是沒有,實在是地上黑黢黢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給人一種潮乎乎,粘兮兮的錯覺,這讓他怕髒了身上的官袍。說起來,這是做官做出了臭毛病,也不算是做官之後的習慣。似乎李逵讀書之後,就表現出一種和以往截然不同的氣質,人變乾淨了,雖然洗不白,但還是洗的很勤的樣子。
從骨子裡,李逵也不是怕髒的人。只是突然間從一種環境,變到另外一種極端環境的不適應,倒是真的存在。
其實也不是怕髒,在百丈村的時候,他就不知道髒這個字怎麼寫,放眼看去,到處都是灰濛濛的樣子,似乎人和景物都蒙上了一層污漬般似的落魄。
“滾一邊去,本官要休息了!”
“我說,聾子不成,沒聽到本官讓你滾蛋!”
牢房內就兩個人,躺着的這位真不想起來,無謂的消耗胃裡的野菜糰子,是任何一個犯人都不願意做的傻事。可武人的警覺,讓他總感覺後背有人用不懷好意的目光打量,讓他很不舒服。尤其是老鴉般的嗓音,頗爲聒噪,且說話口氣大到無邊無際,這讓彭虎很氣惱。他纔是刑部大牢的牢霸啊!
怎麼突然間就有人敢對他呼來喝去,還有天理嗎?
死囚彭虎猛的坐起來,扭頭看向了李逵。
是個文官?
文官和武將的區別,如果是普通的官服看真看不出來,但是冠、官帽、腰帶這些裝飾品有所區分。彭虎能第一眼認出李逵是文官,是因爲他見過文官,還接觸過不少。並且他對文官的感覺非常不好,那種只會嘴炮的生物,爲何高高在上的踩在武人的腦袋上,將整個大宋弄得烏煙瘴氣?
憑什麼?
看到李逵文官打扮的那一刻,彭虎就忍不住生氣,不過他還是不想動彈,只是睜開雙眼上下開始打量李逵。
李逵如同一堵牆的身板,讓他也感覺到了莫大的壓力,尤其是坐在地上仰望李逵的時候,那種排山倒海的壓迫感,一浪急過一浪的撲面而來,讓他心頭忍不住吐槽:“這貨該不是假的文官吧?這貨的這身官袍,尋常人的身材,都能做兩身了。”
正當彭虎納悶的時候,李逵卻開口了:“小子,聽衙役那羣狗東西說,你是個死囚?來,給爺們說說你的犯罪歷程,讓本官樂呵樂呵!”
李逵一開口,彭虎的臉色就變了。
他大名叫彭虎,要是在外頭,一身武功也是排的上號的人物,什麼時候被人用這樣的語氣奚落過?
還讓他說說犯罪歷程?
這可是牢霸的消遣之一,可明明是個新人,卻表現出讓人琢磨不定的自信。彭虎真不知道,李逵的自信到底從哪兒來的。
還犯罪歷程!
雖說彭虎也覺得這詞新鮮,但不妨礙他李逵說話的意思。這是把人當消遣來了,彭虎瞬間認爲李逵這貨是個傻子,這傢伙是否以爲穿着官袍,在刑部大牢裡就沒人敢動他了?
“見過嘴硬的,也見過頭鐵的,某不管你在外頭什麼身份,可你小子也不睜開眼瞅瞅四周,這是哪裡?你這莽漢是否對刑部大牢的死囚牢房有誤解?”彭虎還是沒有打算動手,李逵的身上和他不一樣,脖子沒有上枷和腳上也沒有鐐銬,根本就不像是該來死囚的犯人,顯然是得罪了大牢內的管事,被髮配來讓他吃些苦頭。
這種替人教訓人的事,彭虎早就幹膩味了,他不想成爲某個人的刀子。反正自己都要死,沒好處的事,他憑什麼要讓人如意了?
讓彭虎沒料到的是李逵還挺高興:“刑部大牢,這地方我沒來過,來這裡長長見識!”
長市面?來刑部大牢?
你家裡爹媽如何教的,爲何如此優秀?
直覺告訴彭虎,李逵這傢伙要麼腦袋有坑,要麼就是純粹的無聊。聊天是聊不下去了的,彭虎無奈,只好用嚇唬的手段讓李逵退縮。他也是頂天立地的漢子,給人做刀,一次也就夠了,可不想被人當成傻子似的玩弄於股掌之間,至於他在大牢里弄死的三個人,都是罪有應得。彭虎嗓子沙啞道:“我在這個牢房殺過人!”
“幾個?”
彭虎傻眼了,你不是應該感覺到後背發冷,害怕地東張西望,深怕自己也步了被殺的後塵嗎?
爲什麼,你直接問幾個?
“三個!”彭虎雖然一肚子的怒火,眼前這傢伙一點眼色都沒有,普通人見到他這樣的殺胚,躲都來不及,這傢伙竟然還敢上來問他殺了幾個人?
這是正常人能問出來的話嗎?
彭虎是個死囚,但即便是死囚,也不見得真的天不怕地不怕,要是來個瘋子呢?
死囚至少還是個正常人,就是一時沒有控制住殺了人,然後運氣差了點,被官府抓了。至少從行爲舉止上,還能看出是個正常人。但瘋子就不一樣了,對方的路數,完全猜不到的天馬行空。
好在,就李逵的長相來說,也有一種身揹人命在逃的彪悍氣息,但唯獨李逵沒有瘋子的氣質。
雖然心中很疑惑,李逵膽子大到讓他這個死囚彭虎都詫異。顯然,從膽量上來說,李逵也因該是和他同一級別的存在。
但是可惜了,死囚之所以是死囚,不是因爲膽子大,而是因爲他們有瞬間剝奪他人生命的能力,並且付諸於行動。
大宋的死刑犯不是沒有,但是很少。
殺人,在大宋大概率不是死刑。因爲宋律之中就有關於死刑的要求,三次重審,三次駁回,這屬於皇帝對生命的重視。即便殺人罪成立,但也不會被判罰死刑。宋律之中就有解釋,爭鬥中死,失手者徒三千里。
這基本上是刑律中最爲嚴苛的法令了。
所以,聰明的殺人犯,在動手之前,肯定會嚷嚷上幾句話。
比如:你瞅啥?
瞅你咋的!
再瞅一個試一試?
試試,就試試。
然後再動手,斬立決變成了徒三千里。懂法的大宋子民,就是這麼厲害。深知宋律對他們的保護很到位。而發配這等刑法,是不需要上報給大理寺的,只要上報給路一級別的提舉刑獄司報備就可以了。
再嚴重就是要發配沙門島了。
之所以發配沙門島可怕,不是說海島生活多艱苦,而是沙門島四處環海,無路可逃,且每年只有分配五百人的口糧。但發配去沙門島的犯人,往往會超過一千。沙門島寨主有權力指定每年逃亡、溺死、病死……諸多不幸的計劃。
計劃內的被活了,計劃外的各種稀奇古怪的死法。最簡單就是扔海里,自身自滅。沙門島的恐怖是因爲,還沒上島,一半人就被綁着石頭仍海里去了。
這纔是沙門島最爲恐怖的地方。
最後纔是死刑,量刑極其寬鬆。普通入室盜竊殺人,不會判處死刑;但是入室盜竊,見色起意,事後殺人,纔會判處死刑。因爲前一種有爭鬥的嫌疑,後一種完全是殺人成性。諸如此類其他王朝都不該存在的法律,在大宋,卻是常態。
可以說每一個在大宋被判處死刑的犯人,都是犯下血債累累的魔頭,或者是叛亂的主謀之類的狠角色。反而真正的殺人犯,被判處死刑的在大宋很少見。
殺三個人,對於死刑犯來說,沒什麼可驕傲的地方。
對於熟讀大宋刑律的李逵來說,確實有點倒黴,自然也嚇不住他。因爲李逵也殺過人,而且不止三個,但是他殺人都是光明正大的代表了正義懲罰邪惡。聽到彭虎戾氣十足的犯罪結果,李逵輕慢地冷笑:“才三個?”
三個不少了!
彭虎很想告訴李逵,殺人,不是殺豬殺羊,即便殺一個不是死罪,但是殺三個也夠得上罪大惡極了。可看李逵的反應,顯然是嫌棄了彭虎犯下的案子太小,不夠漲氣勢,他從心底裡冒出了一團抑鬱的氣息——被鄙視了!
你有什麼資格在大牢裡鄙視同牢房的殺人犯?
彭虎怒道:“我彭老虎在外頭可是響噹噹的名頭,你難道就不怕我?”
“怕你!爺們從小就不知道怕字什麼寫!別說你個假老虎,就是真老虎,爺們都錘死過,就你這樣的慫包樣,能有多大的手段?”李逵手癢癢,無憂無故打人不太好,估計激彭虎:“有本事,就讓爺看看你的手段,別說不給你機會。”
彭虎嘴角抽搐不已,他想動手了,但身上着實不方便。僅僅號枷就對他的影響很大。因爲這玩意套在脖子上,要是遇到個小個子,瘦弱的傢伙,彭虎一腳就能踢死了對方。可李逵人高馬大,彭虎擔心動手之後反而自己吃虧。主要是不值當,他都是個要死的人了,還會心甘情願的給人做刀嗎?
萬一要是自己輸了,就更沒面了。
李逵朝着牆上吐了一口唾沫,囂張的表情讓彭虎都忍不住攥緊拳頭。可是讓他更氣人的是,李逵看着他身上的號枷,竟然表現出個躍躍欲試的衝動。走到彭虎面前,嚇得彭虎往後躲了躲,就見李逵傻大膽似的站在彭虎的面前,居高臨下打量着彭虎,伸手握住了彭虎脖子上的號枷,口中嘟噥道:“給我開!”
彭虎一開始還李逵反而要動手,他都快抑鬱了,自己不想動手,反而來了個愣頭青,硬是要逼着他動手,這是什麼路數?
可一轉眼,李逵雙手握住了他的號枷,就在彭虎不解之際,就聽李逵暴喝了一聲。
彭虎這才明白,這貨竟然是要徒手掰開他脖子上的號枷,這玩意榆木打造,二十來斤重,徒手就能掰開?
開什麼玩笑?
真要是這樣容易,他早就掰開跑路了。沒有一個死囚願意等死,只要有活着的希望,肯定不願意等死。
但是……
李逵深吸一口氣憋着,就開始胡亂發力,也不知是號枷發出來的吱吱的聲音,還是李逵喉嚨裡用力過度之後的身不由己。
反正李逵一口氣之下,沒有掰開號枷。
把李逵給氣地,卯上勁再次加力,咔咔咔,咔嚓……
彭虎感覺李逵傻地可以,號枷是能徒手掰得開的刑具嗎?彭虎認定了李逵雖然不是個瘋子的事實,但判定,李逵肯定是個傻子。號枷這玩意想要打開,靠人力就真的幾乎不可能。不是說沒人做到,或許有人做得到,但彭虎在刑部大牢快半年了,就沒聽說過這樣的人存在。李逵的行爲在他看來,是十成十的犯傻。
可正當他想要嘲諷李逵的時候,咔嚓,號枷真被李逵掰斷了,三下五除二,彭虎在失神狀態,解除了刑具的束縛。反倒是李逵樂了,高興道:“你不是要動手嗎?來吧,這樣就可以了!”
彭虎心中大喊:“不可以!”
能徒手掰開號枷的人,能是個正常人嗎?彭虎嚇得尿都快滋出來了,雙腿交叉着蹬着地,往後退。
面對李逵,彭虎如同小雞仔似的就恨爹媽少給了他兩條腿,視線中越來越近的李逵,嚇得彭虎驚叫起來:“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
牢房的盡頭,邢司老爺蓋瑞聽着牢區傳來的驚叫聲,得意且浮誇的笑容堆在臉上:“叫吧!叫破喉嚨也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