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雲在前頭跑。
他爹李清,手中的朴刀都出鞘了。還有他爺爺,舉着柺杖跟在後頭,一副全家老少齊上場的模樣。
李雲壓根就沒敢耽擱,一陣風似的飄進了莊子。反倒是李清看到了李逵之後,表現出一副很複雜的感情。
李逵對他家有大恩。
要不是李逵,李雲也不可能拜入蘇門。蘇門在文壇的地位是什麼樣的,李清原來是不知道的,直到他做了運貨的大車行之後,才感受到蘇門在文人中的超然地位。宴會必唱詞曲,詞曲必出蘇門。連帶着他說自己兒子在蘇門求學,甭管多大的大戶,勳貴,都要高看他一眼。
而李逵就是將李雲引進蘇門的引路人。
不說蘇門,如今的李清已經不做炒貨生意了。糖炒栗子雖然好吃,但最多也就是一年一百多貫的收入。
那比得上運貨大車店來錢快?
而大車店的主要生意還是從李家莊得來的。
可以說,李清一家人,吃的穿的,都要仰仗李逵。
面對金主老爺,李清就算是長輩,也不得不給予禮遇。
只是太丟臉,他說什麼也拉不下臉來,只能回頭找自己家老爹。李雲的爺爺年紀不小,可腿腳利索,耳聰目明,從小打熬身體練武的根基還在,看着頗爲健朗。李清攙扶着自家老爹,開口道:“爹啊,您可慢點,小心摔了。”
李利德眨巴着鬆弛的眼皮,心頭明鏡似的。自家兒子是遇上了坎啊!就他的利索勁,哪裡需要人攙扶才能走動的道理?這一路上,六七裡地,他都是一陣小跑過來的。要不是李雲擔心他爺爺跑快了,追不上他,萬一有個閃失,他這個做孫子的就大逆不道了,才故意跑慢了。可即便這樣,他也不需要人攙扶啊!
不說自家兒子,這是老李家遇上了坎啊!
好死不死的,李利德唬人的架勢讓三叔公瞅見了。
比腿腳利索,三叔公放眼沂水縣,在老頭子陣營裡,他專治不服。再說了,李利德你這老小子,把你三哥當成什麼了,還敢打上門,這些年李家莊照顧你們父子,不對,是爺孫三代人,哪裡有虧欠你們的地方?還敢拿着兇器來堵門?
三叔公清了清嗓子,眼皮上挑着斜視李利德,開口就拖長了音,不善道:“老四,這不過節,不過年的,你上趕着來家裡送東西,你哥哥我可承受不起。”
李利德這個氣啊!
百丈村落魄的時候,三叔公逮誰叫哥哥,如今生髮了起來,卻開口老爺腔,你這點微薄的福分能承受住這偌大的富貴嗎?
可是誰知道三叔公太雞賊了,主持了一次家族大會之後,愣是把已經算是旁枝的百丈村李家,弄成了主家。
要說這麼胡來,族裡的前輩們可不答應。可問題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軟,三叔公一把把的銀錢撒出去,就這麼變天了。
弄得李利德如今見到三叔公,還得用一個旁枝的身份對三叔公恭恭敬敬的喊一聲:“三哥!”
“唉。”
按照李利德的脾氣,這輩子都不想見三叔公的嘴臉。可誰讓他最寶貝的大孫子往李家莊逃了呢?
心裡滿是怨氣,還不敢說出來,只是沉着臉,不給人好臉色看。心裡頭咆哮不已:“你竟然敢答應?”
三叔公哪裡不敢答應?
他如今是沂水縣李氏的族長,姓李的都歸他管。威風的很,也氣人的很。當時三叔公想要給沂水李氏重新修訂族譜。
按理說,沂水李氏修到兩百多年前的明德公也就可以了,可是三叔公還想着往上續一續,發達了,修族譜的時候往上續一續也是情有可原。
比如說李二李世民,就把老李家續到了老子李耳這一脈。宋真宗乾脆將自己的老祖宗變成了神仙。
反正他們是皇帝,誰也不敢管他們。
可問題是,你一個沂水縣有點名望的李氏族長,真敢冒着殺頭的危險,死乞白賴的把自己的祖宗變成皇帝?還真有這個可能,李氏出自神策軍統兵大將,而神策軍中李氏,多半來自隴西李氏,還真是龍子龍孫。問題是,一個白丁,一羣縣衙的胥吏就夠你受的,還真敢將皇帝供在自家祠堂裡?就算是真的,也沒有這個膽啊!
好不容易被大夥兒給安撫住,三叔公心頭是滿滿的怒火。人心不古,隊伍沒法帶了。
虛驚一場之後,看在錢的份上,大夥兒都忍了。
可沒辦法,百丈村從手指縫裡露出點吃食來,就能將原本生活在溫飽線上掙扎的李氏族人給餵飽,誰還敢心生不滿?
三叔公冷哼一聲,揹着手往莊子裡走去。邊上李逵跟着,這才讓老頭臉上露出了笑模樣。
偷偷看了一眼猥瑣的父子倆,沒辦法,誰讓他們心裡頭裝着一肚子的心事?
可三叔公卻有點幸災樂禍道:“一羣不曉事的,這個怕,那個怕,怕毬!都不是幹大事的料。逵娃子,你可不能讓他們給帶壞了。男子漢大丈夫,生當頂天立地,連自己家的祖宗都不敢認,還指望他們有什麼出息?”
李逵很驚奇的發現,三叔公還是當初百丈村的那個三叔公。只不過如今三叔公權力大了,開始琢磨起了李氏族人上千口子的大事。
用一句通俗的話來說,三叔公這是膨脹了。
對三叔公的性子頗爲熟悉的李逵明白,這時候他要捧着三叔公的面子,讓老頭高興。於是,他裝出一副同仇敵愾的樣子,對三叔公道:“三叔公,你說的太對了。連祖宗都能忘的,簡直就不是人,是禽獸。對了,三叔公,咱老李家的祖宗是誰啊?”
不是李逵傻,他剛來那會兒,百丈村李家,最富的五叔李林,也都還在貧困線上掙扎呢。更不要說其他的叔伯兄弟了。
都窮成這樣了,連三叔公這位全村最有威望的老人,都把祖宗的教誨忘了個乾淨。更不要說村子裡的半大小子了。
李逵很長一段時間裡,都不和村子裡的小子們一起玩耍。主要是他經常欺負人,弄得全村人都怕他。
三叔公有種覓到知音的欣喜,村子裡的人,還有縣裡的族人,都對他的領導能力頗有微詞。主要是質疑他老人家的英明決定。這讓老頭很不耐煩,遇到李逵,他頓時有種老李家就只有李逵是好小夥的感慨,悠悠道:“聖祖名諱不能說,老頭子今日給你託個底,聖祖他老人家諡文武大聖大廣孝……”
“等等!”
李逵原本還以爲自己順着三叔公,讓老頭高興就完了。如今,他發現自己快完了。這‘文武大聖大廣孝’的諡號,怎麼聽着都像是皇帝的諡號?
李逵偷偷拉着三叔公走到僻靜的地方問:“三叔公,你可是明事理的人,你給我說說,這爲叫什麼——文武大聖大廣孝的,到底是誰?”
“聖祖姓李這自然不用多說,雙名兩個字,世民。”
三叔公覺得李逵對老祖有點不敬的意思,想要告訴李逵,念老祖的諡號要心懷敬意,不能如此隨便。
李逵合起來唸了一遍,這個名字他還真聽說過,叫——李世民。
李唐王朝的李二,他爹李淵還是皇帝呢?他雖然也是李二,但是他爹不過是百丈村李匠的兒子,主業打鐵,兼職打獵,還屬於英年早逝,壯志未酬的一類人。
這能比嗎?
再說了,認個皇帝當祖宗,這豈不是要上趕着去隴西認祖歸宗?
李逵被三叔公鬧出來的動靜嚇了個不輕,沉聲道:“三叔公,你恐怕還不知道這位聖祖是什麼人吧?”
“皇帝啊!”
三叔公並不是什麼也不知道,而是一語中的說出了李二的身份。本來嘛,諡號和皇帝一樣,除了神靈能有如此長的諡號之外,那個凡人敢如此作死?
普通的文臣武將,死後的諡號就兩個字。
文德武穆,往下排就行了。
天下有誰敢作死,給自己弄一長串的諡號?還是文武,大,聖之類的字眼,這根本就不是普通人能夠消受得起的福分。
李逵目光死死的盯着三叔公,他有種猜測,就三叔公的眼界和經歷,恐怕真不會想這些東西。不是不敢想,而是根本想不到。他根本接觸不到這麼高層次的階層,怎麼可能給自己按上個龍子龍孫的身份?
越想越覺得有可能,李逵心頭這個氣啊!
他離開沂水縣就兩年的功夫,竟然有人敢給他百丈村下套。
這不要命的東西,要是讓他找出來,非撕了他不可。
三叔公見李逵不言語,有點擔心起來,他不懂,但李逵是百丈村李氏最有本事,也是最有遠見的後生,他不會也不同意吧?
“三叔公,你恐怕還想不出來這些,告訴我,到底是誰蠱惑你去怎麼做的?”
李逵語氣不善,這些三叔公能感受到。這讓老頭很緊張,難不成真的做錯了事?
三叔公這才慌了神道:“逵娃子,我琢磨過大宋律,八十歲造反只要不殺人,就不是個事,朝廷也不會管。我豁出去,到了八十歲那天,宣佈家裡的聖祖是文武大聖大廣孝皇帝,朝廷也不會在意吧?再說了,我也不是造反。爲了讓我李氏族人的身份。”
瘋子,絕對是瘋子。
不過,讓李逵很驚奇的是,誰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告訴三叔公的。好端端的一個遲暮老頭,你不讓他安享晚年,鼓動他造反……不對,認前朝的皇帝做祖宗,基本上和造反沒有什麼兩樣了。這廝到底是安得什麼心吶,如此陰險,難不成爹媽都死絕了?
“三叔公,你找人琢磨說項,到底花了多少錢?”李逵一準猜到,不是和尚就是道士,哄騙老頭老太太做糊塗事。
沒辦法,人到了暮年,對死就會異常的恐懼。親近道士和尚也是常理。
三叔公遲疑了一會兒,伸出一個手指頭道:“這個數。”
“一百貫?”李逵試探着問。
可三叔公卻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道:“一百貫,糊弄鬼呢?一千兩白銀。要點龍穴的,聽一清大師說,這是看在我們兩家頗有淵源的份上,才收了這麼點錢,要折壽的啊!尋常人根本就不給看。”三叔公還擺弄這雙手,似乎要給李逵解釋清楚,這錢沒白花:“一清大師身長八尺,道貌堂堂,眉宇之間不怒生威,如同前朝的天師袁天罡般的人物。複姓公孫,當年就是輔佐我家聖祖的忠臣。”
呵呵,李逵真的被氣笑了,李二,袁天罡,還冒出個公孫……在這兒給我玩隋唐演義呢。
這要是傳出去,李逵就壓根不要去參加什麼科舉,直接去梁山,把如今佔山爲王的貨給弄死了,當大王算逑。
李逵直接告訴三叔公:“還有誰知道此事?”
“就幾個李氏族老,他們都不同意。”
三叔公低聲道:“逵娃子,你放心,老頭不拖累你們。”
李逵氣笑了,直接告訴三叔公:“三叔公哎,你可知道如果你這麼做了,我會怎麼樣?村子裡的族人會怎麼樣?”
“不是說沒事嗎?”三叔公瞪眼道。
李逵頓時頭大:“您老是沒事,可是族人就要倒大黴了。如果我當官了,這官沒法做了,直接變成百姓,這叫貶謫爲民,永不錄用。”
“有這等事?”三叔公怒道:“爲何那廝不告訴老夫?”
李逵接着道:“不僅是這樣,還有族人,七十歲以下的恐怕都難逃這一難,大則被殺,最次也要被髮配,臉上刺傷金字,這輩子不得翻身。七叔剛抱上兒子吧?您老的孫子也逃不過這反賊的命啊!”
李逵這麼說,有故意誇大的嫌疑。只要不造反,還不至於這樣,就是認個祖宗而已。大宋的律法比較寬鬆,不會對百姓的這種冒失行爲故意懲戒。但要是官員就不一樣了,士子基本上和官員看齊,這叫德行有虧,會被朝廷教做人的錯誤。
“豈有此理!”
三叔公氣炸了,老頭一個踉蹌,靠在土牆上,胸口風箱似的喘息着,對李逵大喊道:“敲鐘,快去敲鐘。莊子裡的和尚道士都給我打出去。”
“不行,打折了腿丟出去!”
一條條命令發佈了出去,李家莊頓時又是一副雞飛狗跳的模樣。雖然李氏族人有錢了,日子過的敞亮了,可是生活還是那麼熱鬧,從來都沒有變過。
好不容易安排完畢,李逵這纔有心事問三叔公:“三叔公,那個哄騙你的道士,一清道士,到底在哪裡出家?叫什麼名字?”
三叔公咬着牙,臉色陰沉道:“他自稱叫什麼公孫勝,這人的名多半是假的!”
聽到公孫勝這個名字,李逵的心頭頓時咯噔一下,這人聽着不是梁山上的第四條好漢,公孫勝嗎?這貨爲什麼無端端的來害人?
不過李逵這算是記下了這段恩怨,咬牙道:“公孫勝,爺們和你沒完!唉,這廝似乎有個老孃?”李逵目光怨毒不已,發狠道:“真要是你坐下的這等事,爺們給你找個新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