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明月飛身掠到窗下,雙足發力,就要用肩頭撞開窗子,撲進房去。
這時,正房廊下的陰影裡,突然傳出一聲巨大的咆哮。
一條狗猛地躥了出來。
它弓着背,拖着尾巴,衝着上官明月大聲叫喚起來。
這狗不是什麼名貴犬種,就是一條黃色的土狗。
狗也不是很大,纔不到一米的身長。
可是,偏偏它長了一個大喇叭喉嚨,那叫聲直震得人耳膜疼。
狗的聽力是人類的四倍,可上官明月飛檐走壁的輕盈,是普通人的十倍。
然而,狗的嗅覺卻又是人類的上千倍。
上官明月身上,此時不但有血腥味兒,還有金瘡藥的氣味。
她伏在屋脊上時,晚風直接將她的氣味從高處吹走了,那隻睡在廊下的土狗並沒有嗅到。
但她剛一落地,那條狗就發覺了。
它甚至還努力地嗅了嗅,這才一躍而出,擔負起了看門狗的責任。
“該死!”
上官明月被這突如其來的汪汪聲嚇了一跳。
這狗的叫聲,必然驚動房中的完顏弘康。
我是冒險衝進去還是立即退走?
這念頭只在心中一轉,上官明月的動作便也頓了一下。
然後,就不需要她再做選擇了。
窗櫺“砰”地一聲碎了,一隻沉重的木墩子飛了出來,挾着激射的木屑。
上官明月擡臂遮眼,彈身後退。
一道人影,隨即從窗中躍了出來。
人在空中,楊沅就看到了院中有一個人。
他甫一落地,便足尖一點,向那人撲去。
在土狗叫喚的前一剎那,楊沅其實就已察覺窗外有人。
他不是靠嗅覺,也不是靠聽覺,是修習蟄龍功後,六識普遍高於常人所融匯而成的一種敏銳的直覺。
他能感應到窗外有人,不是因爲上官明月的聲音或者氣味,而是她的殺氣。
聽起來這有點玄,但是你在專注於某件事時,有人在你看不到的背後,安靜地注視着你,有時候就是會叫人突然心生感應。
當你驀然回頭,就能立刻準確地對上他的眼睛。
楊沅感應到窗外有人時,就是這樣的感覺。
於是,楊沅搭在兩顆螓首上的大手,馬上順着她們的肩頭往下一推,然後騰身便翻下了牀榻。
他雙足落地,輕盈無聲。
旋即猿臂一探,壁上一口環首平頭砍刀的刀柄,便握在了他的手中。
然後,那條土狗震耳欲聾的叫聲就傳了進來。
“要糟!”楊沅頓時知道來人已被驚動。
原本他還想守株待兔,等着那人衝進來。
這時楊沅當機立斷,馬上把梳妝檯前一隻圓木墩子狠狠擲了出去,隨後一躍而出。
“錚錚錚~”
上官明月雙手握着從李佑府裡順來的一口直刀,與楊沅力拼了數刀。
兩刀相擊,火星四濺。
上官明月連退三步,調頭就走。
她和這位小王爺交過手,知道在已經驚動對方的情況下,根本不能得手。
更何況,這個混賬小王爺此時身無寸縷,坦坦蕩蕩。
上官明月雖然被仇恨矇蔽了神智,也有點接受不了。
一步、兩步、三步,類似“燕子三抄水”,三步之後,她已凌空而起。
不是划着弧線躍上半空,而是踏步向前,彷彿踏着一條無形的臺階,四十五度角地“走”上那道圍牆。
楊沅提着佩刀,拔腿就追。
上官明月身輕如燕,在越王府中縱掠如飛。
楊沅寸步不讓,銜尾直追。
檐下,有風鈴聲。
叮叮噹,叮叮噹,叮叮滴裡噹啷……
……
王府後進院落裡,一盞盞燈次第亮了起來。
很快就有人穿着小衣提刀衝了出來。
再之後,李王妃、四姑奶奶、六叔公等人都聞訊走了出來。
盈歌和阿蠻出來的比他們還要晚些。
畢竟,她們需要先漱口,再穿衣裳。
楊沅追着上官明月衝出王府,追至左側一片灌木叢時,便驀然停住了腳步。
楊沅無奈地看着那道窈窕的人影迅速沒入林中,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子。
那灌木叢中有帶刺兒的枝條,也有因爲刺客闖過正在劇烈搖擺的枝條。
此時的楊沅如果闖進去,估計會受點難以啓齒的傷。
“什麼人,站住!”
一支巡弋的士兵聞訊趕了過來,有人端着長矛,有人拉開了獵弓,還有人舉着火把。
“是我,自己人。”
楊沅把刀往他們身前地面上一擲,嚓地一聲入地半尺。
然後,他就走了過去。
就像羅伯特帕特里克飾演的液態金屬機器人T1000剛剛穿越的一幕。
兩個士兵舉着火把往前照了照,然後就吃驚地看着楊沅。
他們肅然起敬地慢慢後退,左右讓開,手中的火把也放低了一些,照着他們的……小王子!
看着火光之下楊沅健美的身軀,一時間衆金兵都目瞪口呆。
楊沅忽然在一個身高與他相仿的士兵面前站住了,向他笑了笑,溫和地道:“我需要你的衣服,還有鞋子。”
……
歡喜嶺上,今夜雞飛狗跳。
很快,一隊隊士兵便開始了搜索。
嶺上嶺下,一處處屋舍的燈光次第亮了起來。
隨着人聲鼎沸,鎮子上的狗和大鵝也加入進來,一起大合唱。
李佑是被人推醒的。
他睡覺很實,打雷都聽不見。
李佑迷迷瞪瞪地被人推醒,待他聽清有人潛入歡喜嶺,意圖刺殺世子,急忙跳將起來,拔刀便跟那人走了出去。
耳房,佛拉娜拉開門,怯生生地叫道:“老爺?”
李佑擺擺手道:“回去,不關你的事,不要出來!”
楊沅對於找到刺客其實並不抱什麼希望。
以那刺客的身手,此刻早已遠走高飛了纔是。
就算她還沒有逃走,在這種屋舍、街巷、圍牆、柴垛、叢林灌木的複雜地形裡,普通士兵也留不住她。
藉着微弱的月光,楊沅已經看出她是個女人,因而也就猜出了她的大概身份。
回到王府後,楊沅把他追趕刺客的經過簡單對李太公他們交代了一下。
四姑奶奶便下令調兵,加強歡喜嶺和越王府的巡邏保護。
六叔公還叫人去弄了十幾只大鵝來,放養在越王府中。
這玩意兒看家護院,比狗還好使。
巡弋搜查的隊伍不斷傳來消息,果然沒有找到那個刺客。
楊沅讓幾位老人家先休息,他囑咐盈歌和阿蠻先睡,自己去了東跨院。
這時他那扇破掉的窗子,已經被人臨時用木板釘上了。
楊沅在東跨院找到了上官駱。
“伱是說,今晚那個刺客很可能是我姐姐?”
燈下,上官駱又驚又喜地問道。
雖說山崖下沒有找到姐姐的屍體,那就證明她還活着。
可是生不見人,難免還是叫人牽掛。
現在終於知道了她的消息,上官駱很高興。
楊沅點頭道:“八九不離十了,看她身材是個女子,女子又有這般好身手的,在金國我只見過她一個。”
“太好了!”
上官駱拳掌相交,興奮地踱步道:“我就知道姐姐會吉人天相的。”
他高興地走了幾遭,忽又站住,對楊沅歉然道:“雖然家姊沒有傷到小王爺,只是……還請小王爺多多包涵。”
楊沅沉思地搖搖頭:“無所謂,不管是誰,想偷襲我,可不那麼容易。我只是在想……
完顏元昀已經死了,也就是說,你姐姐既便殺了我,也沒辦法把一個死去的完顏元昀,捧上‘都渤極烈’的寶座。她爲何還要冒險殺我?”
上官駱苦澀地一笑,道:“小王爺你有所不知,家姊……對完顏雍一往情深,她一直想成爲葛王妃。”
楊沅本以爲上官姐弟只是爲了個人功業、爲了光大上官氏,這才投效完顏雍。
如今聽上官駱一說,方纔明白。
上官駱道:“越王正在大定府抵抗朝廷的平叛大軍,如果再讓他當上聯盟長,對完顏雍來日一統東北,就是個很大的麻煩。
所以,即便我們失去了完顏元昀,沒辦法捧出一個屬於我們的聯盟長,那隨便什麼人上位,也好過讓越王當上聯盟長。”
“原來如此。”
明白了上官明月的動機,楊沅心中的疑惑也就釋去了。
他也有爲了他可以奉獻一切的紅顏知己,所以對於上官駱的解釋,很容易就接受了。
楊沅思索道:“今夜她行刺失敗,歡喜嶺上加強了戒備。短時間內,她應該不會再下手了。”
上官駱道:“學生不清楚家姊藏在哪裡,要不然倒是可以去說服她,效忠於小王爺。”
完顏雍慣於陰謀詭計,上官駱很不喜歡。
完顏雍的老婆被人逼死,他卻能隱忍至今不曾發作,這也許是能成大事的梟雄,可上官駱還是不喜歡。
他眼前這位小王爺,同樣是在圖謀天下,可小王爺的爲人處事與完顏雍完全不同。
在上官駱看來,完顏弘康比完顏雍更有一代雄主的風範。
再者說,完顏弘康比完顏雍更年輕、也更英俊。
所以他覺得要說服姐姐應該還是有希望的。
如果姐姐真能跟了完顏弘康,這個姐夫比完顏雍更叫他容易接受。
如此一來,姐姐終身有了依靠。
他也能更加受到小王爺的信任。
這對姐姐、對他的前程都有好處。
只是……,這偌大一片天地,姐姐要是藏起來,上哪找她?
想到這裡,上官駱不禁輕輕嘆了口氣,心中對姐姐也不無怨尤。
你落下懸崖時,我可是正在和小王爺的手下搏鬥呢。
你脫險之後可有找過我?
你就不打聽打聽我的下落嗎?
你就只一心爲了那個你想嫁的男人賣命……
楊沅道:“令姊今夜失敗,短時間內就沒有機會再動手了。
我們後天一早就會去聖山,她要麼跟去,要麼潛伏於左近,耐心地等我們回來……”
上官駱斷然道:“家姊一定會跟去聖山的。”
他也不知道完顏雍給姐姐下了什麼迷魂藥,讓姐姐對完顏雍那般執着。
姐姐一直想取代烏林答氏在完顏雍心中的位置,那她就一定要證明自己,比烏林答氏更完美、更優秀,對完顏雍更有價值。
完顏元昀雖然死了,但是讓真珠大王成爲聯盟長,也好過讓越王完顏驢蹄成爲聯盟長。
因此,她一定會想辦法阻止小王爺參加“都渤極烈”大會,或者破壞他成爲聯盟長的機會。
楊沅輕笑一聲,道:“如果她跟去,那我倒要再試試她的身手了。”
上官駱遲疑地道:“小王爺,學生有個不情之請……”
楊沅明白他的意思,肅然答道:“如果有可能,我自會留她一命。但是現在執意要殺我的人是她。
刀劍無眼,如果情非得已的時候,我希望上官先生你,也能夠理解我的苦衷。”
上官駱沉默片刻,輕輕點了點頭,幽幽一聲長嘆。
……
今天,是金貞元三年,八月初三。
宜納采、訂盟、會親友、出行、交易。
喜神:東北;福神:正北;財神:正北。
今天於身在北方的楊沅而言,是個好日子。
今天的事情,都很順利,比昨天還要順利。
氣運這東西,就和楊沅昨夜那種直覺感應一樣,雖然虛無縹緲,但是真的存在。
就如女真一族的崛起。
女真一族兩度建國,全都是在大氣運下,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大事。
先是金國,在宋遼兩大國對峙之中猥瑣發育。
它建國之初,也只是想依託黑水白山,建一隅之國。
奈何遼國偏以舉國之兵來伐,女真被迫應戰。
關鍵時刻,遼國後院起火,皇帝急急回去保皇位,致使三軍潰敗。
金國在極短的時間裡,就跟開了掛一樣,吞併了龐大的遼國,又奪去了宋的半壁江山。
只是氣運之來如潮涌,氣運之去若山崩。
它垮塌的過程也是窩窩囊囊悽慘無比,沒有留下什麼可歌可泣的壯舉。
待到滿清時候,依舊是這樣。
他們建立了國家,依舊是想安於一隅。
本也沒有想過能夠入主中國,偏偏氣運再度降臨了。
一如當年的金國,它又是開了掛一般迅速一統天下。
而它的滅亡,也還是那般窩窩囊囊,連個浪花兒都沒掀起來。
楊沅今日納懶不哈部落之行,很順利。
利害得失就擺在那裡,納懶不哈本就沒得選。
楊沅估計,其他幾個部落即便現在沒有什麼接觸,等他到了聖山,也可以私下接觸看看。
他有把握一一說服,包括現在焦頭爛額的紇石烈部落。
……
今天的歡喜鎮、歡喜嶺,比往日要嚴格了許多。
嶺上和鎮上,都在進行人口排查。
警哨和巡弋的侍衛,更是處處可見。
婆子和大姐到了李佑家,先給他做了頓早飯,侍候李佑吃了,再屋裡屋外收拾一番就沒什麼事了。
於是她們就喊上佛拉娜,三個人一邊吃着飯,一邊說起鎮上和嶺上的事情。
佛拉娜一副沉默寡言的模樣,只是聽她們說。
佛拉娜吃飯也很慢,似乎是怕牽動頰上的傷口。
婆子和大姐心地善良,知道她心情不好,故意大驚小怪地說起鎮上和嶺上的變化,說起昨夜的女刺客,也是爲了幫她紆解心情。
佛拉娜挾了一塊醃羅卜條,就着糙米粥,安靜地咀嚼着。
耳邊,婆子和大姐正在繪聲繪色地說着昨夜的女殺手。
當然,她們說的最多的就是小王爺。
昨夜在嶺上巡弋的衛隊,是王府的親信部曲。
他們接到過嚴令,對外一定要把楊學士說成小王爺。
在婆子和大姐口中,便真以爲昨夜裸身追殺女刺客的就是完顏弘康了。
小王爺在火把照耀之下,那驚人之物,早就被侍衛們說了出去。
人大多都是有分享慾望的,雖然他們不能說破楊沅的身份,但這並不妨礙他們把這件事添油加醋地說出去。
女人一旦有過男人,那說話的尺度,實是比男人還要驚人。
婆子和大姐說的話就很露骨。
婆子吃吃地笑道:“咱們小王爺啊,小時候就喜歡光着屁股,在鎮子河灘上抓魚抓蝲蛄。
老身在河邊洗衣服的時候,沒少看見小王爺那隻小揪揪。
誰能想到啊,等他長大成人,居然如此雄偉啊,哈哈。”
大姐掩着嘴巴笑道:“奴家聽說,小王爺小時候有一回和夥伴出去遊玩,救過一條小黑蛇。
我估摸着啊,應該是柳仙感念小王爺的救命之恩,所以賜福給他了。”
東北五大仙,狐仙(狐狸)、黃仙(黃鼠狼)、白仙(刺蝟)、柳仙(蛇)和灰仙(老鼠),老百姓都信着呢。
佛拉娜只管埋頭吃飯,似乎在聽她們說話,心中卻想着事情。
後天,完顏弘康就要去聖山了吧?
實際上,楊沅的行程已經改到了明天,只是她還不知道楊沅臨時改變行程的事。
而楊沅原本的行程時間,鎮上大多數人都已經知道了。
佛拉娜心想,我昨夜行刺失敗,今夜就算再去,勢必不能得手。
明晚的話,恐怕警戒也不會那麼快就鬆懈下來,這可如何是好?
如果等他去了都渤極烈大會,我要不要跟去?
我若跟去,此番費盡心思潛入歡喜嶺,就白來了一趟。
不過,這倒不打緊,反正只要能殺了他就成。
可是,聖山召開都渤極烈大會,各方部落雲集,戒備必然更加森嚴。
我這臉上有傷,太過明顯了,明着是一定混不進去的。
暗着,雖然未必沒有機會。可完顏弘康已經遇刺過一次,去聖山之後,各部落又未必都對他很友好,他的防範豈能不嚴密?我有機會下手嗎?
如果我留在歡喜嶺呢?
待完顏弘康去聖山參加大會,歡喜嶺上的防範必然鬆懈下來。
到時候,我把他的親人一一殺死?
佛拉娜眸中攸然閃過一絲厲色:“不!不能都殺死。我應該只殺完顏家的人。
完顏家的人正與李家爭權,若完顏家的人一一遇刺,偏偏李家的人安然無恙,他們在歡喜嶺便很尷尬了。
等完顏弘康回來,和他外祖家說不定就要兵戎相見……”
顯然,她留在歡喜嶺纔是最優選擇。
但,她對於完顏弘康的恨意,是轉嫁到任何人身上都渲泄不了的。
一時間,她便陷入了猶豫掙扎之中。
……
完顏亮此刻居於燕京,相對於上京來說,他就在南方了。
而今天的福神在北方,所以完顏亮的運氣不大好。
一早他就收到一個令他怒不可遏的消息:南京宮城大火,宮室盡毀。
金國的南京,就是北宋時的東京汴梁。
完顏亮在遷都燕京城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在汴梁擴建宮城了。
因爲,他準備在有生之年,最終定都的地方,就是大宋的東京汴梁城。
遷都燕京,只是第一步。
這一步會毀掉女真衆部落首領們的根基,剝奪他們的統治權,使權力盡歸於皇帝。
第二步,他就要揮師南下,消滅宋國了。
到那時,他再遷都汴梁,以南京開封爲都城,居中央而輻南北。
爲此,他把汴梁定爲了金國的陪都,設立南京路,下轄開封府、歸德府(商丘)和河南府(洛陽)。
並且,燕京皇宮剛剛落成,他還沒從上京搬過去的時候,汴梁皇宮就開始大興土木了。
宋是最富有的一個朝代,卻也有着一個最寒酸的皇宮。
北宋如此,南宋也是如此。
似乎,這大宋皇宮的小家子氣,就預兆了兩宋對外一直舉步維艱的處境。
南宋的皇宮,是在杭州城裡硬生生擠出一塊地方修建而成的,不規不整,面積極小。
而且,大宋皇室既無法擴建,也不能擴建。
因爲,大宋皇帝一直把杭州定爲行在,從未取消汴梁的都城地位。
這種情況下,如果大肆擴建作爲行在的皇宮,豈不讓天下人恥笑?
至於北宋,北宋的皇宮壓根兒就是在一處官衙的基礎上改建而成的,你就可以想象得出,它的規模有多小了。
北宋的皇宮原本是唐末宣武軍節度使的官衙。
朱溫滅唐後,在汴梁稱帝,就是以這座官衙爲皇宮。
然後,五代亂世開始了。
五代的都城,也都在汴梁。
而且每個小朝廷的命都很短。
如此頻繁更迭之下,每一任政權都是沿用之前的皇宮,他們沒有足夠的精力、時間和財力來擴建皇宮。
到了宋代,大宋皇帝手裡有錢,就動了擴建皇宮的念頭。
奈何東京汴梁,已經成了寸土寸金的所在,老百姓們不願意拆遷。
如果官家強行拆遷,那就要背上有悖民意、與民爭利的罵名。
這樣的道德成本,是大宋的皇帝所不願承擔的。
因此擴建宮室的想法,便不了了之了。
但是這樣一套話術,對完顏亮可是一點用都沒有的。
我沒有道德,你就無法用道德打敗我。
完顏亮還沒搬去燕京城,就直接下旨,在開封強行規劃、設計,拆遷,並着手擴建皇宮了。
結果,現在南京開封的皇宮纔剛剛施工一年有餘,主體宮室纔剛剛有了個樣子,就被一把大火給燒燬了。
是工地上保管火種不慎還是有人有意爲之?
這件事,現在很難判斷。
不過,以完顏亮的瞭解,這等大工程,防火向來是第一要務。
那些易燃材料,是不會堆放在已經建好的宮室旁邊的。
而且已經建好的宮室有士兵夜間巡弋。
如果不是有人縱火,怎麼可能突然就燒起來不及撲滅的大火,把那一幢幢宮殿全部燒成了平地?
此事,只怕是有人故意縱火了。
而且,開封地方官員,一定有人蔘與其中。
一旦意識到這一點,完顏亮便心中凜然,他感覺事態開始有些失控了。
一開始,他並沒有把完顏驢蹄和完顏大睿放在眼裡。
在他看來,上京諸權貴,全都不過是一羣跳樑小醜,根本難成氣候。
可是現在看來,也許完顏驢蹄和完顏大睿依舊不足爲慮,可是他們成功地在遼東站穩腳跟的事,卻激勵了更多反賊,讓他們有了對抗自己的勇氣。
一向無女不歡的完顏亮,今天沒有召美人陪侍。
他一個人望着偌大金國輿圖,沉吟良久,方始下達旨意。
第一道旨意,鑑於宋國使團被反賊擄去了會寧府,原定的和談之議無法舉行。
因此大金國皇帝主動派出使團前往臨安,與大宋在“紹興和議”的基礎上,商談簽訂新的和約。
“紹興和議”原本是由皇帝趙構簽訂的,如果有了大宋新皇帝的背書,那麼這份和約也就更加穩固了。
爲此,完顏亮對出使宋國的使臣暗授了一番機宜,交代了可以讓步的底線。
第二道旨意,是下給正在攻打襄陽城的耶律元宜的。
完顏亮原以爲不需要召回這個心腹大將,就能輕易摁滅北方的反叛之火。
現在看來,北方之患愈加激烈,已經不容大意了。
他決定調回耶律元宜的大軍,命兩淮原有金兵採取守勢。
由攻轉守,從金國建立以來,面對宋國的時候,這還是第一次。
第三道旨意,是讓戶部調撥錢糧,集中商船運輸,通過海道運往鴨綠江,交給控制了那裡的心腹趙一甲。
第四道旨意,授予完顏雍遼東行軍大元帥之職,統領遼東所有忠君武裝,儘快剿滅叛賊。
關鍵時候,完顏雍可以會同趙一甲,放棄九連城,甚至放棄東京遼陽城,集中全力,從側翼攻打大定府。
只要他們能夠打下大定府,爲朝廷打開平叛大軍北上的通道,那麼北方之患也就不足爲慮了。
隨後,完顏亮又親筆寫了一道密旨給趙一甲,讓趙一甲督促完顏雍出戰。
若完顏雍繼續搪塞不戰,則果斷斬之,並取而代之。
完顏雍授首之時,趙一甲即刻升任遼東、上京諸路行軍大元帥,主持北方平叛事宜。
第六道旨意,調兩淮戰艦,轉移到山東。
如果陸路一直打不通,又或者完顏雍陽奉陰違,而趙一甲又找不到殺掉完顏雍的機會。
那麼就要通過戰艦,從海路運兵到遼東,會合趙一甲,以優勢兵力彈壓完顏雍,再攻擊兩個反王了。
至於南京大火……
完顏亮咬着牙根冷笑良久,終是按下了心頭的殺意,下達了第七道旨意。
這個時候,他不能再任性殺人了。
最終,完顏亮只是下旨,南京留守馮長寧、都轉運使左瀛各仗一百,罷職。
副留守郭安國及留守判官大良順各杖八十,降三級。
當夜負責宮室巡弋的士兵全部斬首示衆。
女真,是個嚴重依賴氣運的政權。
氣運來時,如大鵬摶風,蒼龍出海。手擡手搦,日上月下。
氣運去時,如土崩瓦解、分崩離析,亦不過是彈指間事。
這世間,自從莫名地多了一個楊沅,金國的氣運就喪失的格外快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