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荊館裡,金國和金國的使者碰面了。
一個是完顏亮的金,一個是完顏驢蹄的金。
完顏亮派來的使者袁丹疑惑地看着對面的寧宇。
兩個人認識,雖然他們各自任職於不同的衙門,但是在燕京的時候,倒也打過幾回交道。
寧宇敞着懷,露出一叢護心毛,趿着一雙蒲草拖鞋,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看起來他已經在班荊館住了一段時間了。
袁丹攸然色變,扭頭對護送他至此的大宋接伴副使郭緒之道:“郭副使,此人怎會在此?”
郭緒之笑道:“袁使者,你有所不知,這位寧使者乃是新金帝國的使節,來我大宋已經有六七天了。”
寧宇接口道:“準確地說,是七天半了。”
他走上前,得意洋洋地對袁丹道:“袁大人,完顏亮如今已經衆叛親離,來日無多了。
你還要爲他奔走效命嗎?不如就此叛了賊亮,投效我新金皇帝算了。”
袁丹“喝”地一聲,衝着地上吐了口痰,罵道:“放你的羅圈柺子屁!狗屁的新金皇帝。
你們如今所擁有的,不到我大金領土的兩成半,這就敢以女真正統自居了?
簡直是笑話!”
寧宇冷笑道:“誒,你還真就說對了。
白山黑水是我大金龍興之地。如今盡在我新金帝國的領土之上,我們不是女真正統,誰是?”
“你們是一羣亂臣賊子!”
袁丹怒喝一聲,拔刀衝上。
“老子怕伱不成?”寧宇大喝一聲,掉頭就跑。
沒辦法,不跑不成啊。
他沒想到過會在班荊館裡遇到對頭,此時身上不但沒有佩戴兵刃,就連腳上都是一雙蒲草的拖鞋,怎麼交手?
袁丹舉着大刀向他追去,寧宇一邊跑一邊喊:“來人,快來人,抄傢伙,砍了賊亮的走狗!”
聽到動靜的新金使團成員紛紛抓起兵器衝了出來,哪怕衣衫不整的,卻也不影響他們與人交手。
寧宇使團的人,立時就和袁丹的部下交起手來。
寧宇跑回房中時,他的兩隻拖鞋已經跑丟了一隻。
他也理會不得,急急忙忙從壁上抓下一口刀來,掉頭又往外跑。
袁丹舉着刀正要進門,寧宇一擡腳丫子,一隻破草鞋“呼”地一聲就當面甩來。
接着,寧宇便光着一對大腳丫子,舉着手中大刀,大喝道:“納命來!”
袁丹急退一步,避過拖鞋,見寧宇縱身撲來,便挺刀迎上,雙方大戰起來。
“出什麼事了,誰在鬧事,誰……老郭?”
新金使團的接伴副使袁成舉,聽到打鬥的動靜,急忙循聲趕來,一見老友郭緒之,頓時叫了出來。
郭緒之正袖着手站在混戰的雙方使團成員中間看熱鬧呢。
雙方人馬雖然打得亂七八糟的,倒還知道避着他,所以並沒有人誤傷他。
聽到老友的聲音,郭緒之扭頭看了一眼,便向袁成舉走過去,笑嘻嘻地道:“老袁啊,你沒出去啊?”
他這邊走着,雙方交戰的人在他身前身後、身左身右的廝殺着,刀風霍霍,劍影幢幢,看着着實有點嚇人。
郭緒之卻如閒庭信步一般,從中穿插而過,悠然走到袁成舉面前,二人便旁若無人地交談起來。
二人聊了一陣,郭緒之便偷眼往四下一瞄,小聲地道:“我說,差不多了吧?還讓他們打下去嗎?”
袁成舉低聲答道:“樞密使叫咱們把他們安排在同一處館驛,若是尋常起了衝突,也不必理會。”
郭緒之擡手撥開一隻飛來的斷臂,說道:“這都砍死人啦,已經不算尋常了吧?”
袁成舉想了想,便大聲喝道:“住手!都給我住手了!”
郭緒之一見,忙也大聲應和道:“誰再敢無故械鬥,立即驅逐出境!”
袁丹和寧宇一聽,不由得心中一凜。
這要是被驅逐出境,如何完成陛下的使命?
當下二人便各退一步,大聲招呼自己人住手。
國信所現在被裁撤了,沒有再設立。
趙瑗此舉,應該是接受了內廷大璫張去爲的教訓,不想內廷再把手伸出去。
班荊館作爲一個專門接待外使尤其是金國使節的館驛,從此劃給了樞密院機速房管理。
也因此,袁成緒和郭成舉作爲樞密院派來的接伴副使,才能住在班荊館。
現如今金與新金都有求於宋,宋對兩金的態度大可不必如從前一般謹慎。
所以兩位正使除了非常重要的場合纔會來陪同一下,平時這接待任務,就都交給接伴副使了,他們連面兒都不露。
郭緒之和袁成舉上前分開雙方,郭緒之道:“你們兩國使節,都是有事務要和我宋國接洽的。
你們之間打個什麼勁兒,要打你們回去再打。”
袁丹指着寧宇,對郭緒之厲聲質問道:“郭副使,難道貴國已經承認他們了?”
郭緒之翻個白眼兒道:“這不明擺着嘛,我們就是不承認,難道人家就不是一國了?”
袁成舉皮笑肉不笑地道:“袁使者,你是客人,客人要有客人的規矩,反客爲主的話,可就不受歡迎了!”
袁丹咬了咬牙,想到自己肩負的使命,強自忍下了這口惡氣。
郭緒之把他們安排到了西跨院兒,與新金使者寧宇一行人所居的東跨院兒相對。
一俟安排下來,袁丹立即召集了一班下屬,副使、判官等人議事。
袁丹臉色冷峻地道:“諸位,陛下正秣馬厲兵,準備等西夏牽制住大宋,便正式北伐,時間大概在來年開春前後。
而今,賊使卻也來到了大宋,看來他們是想謀求宋國的支持。”
副使道:“大人,宋國把我們雙方安排在一起,看來是並不怕我們知道這件事啊。”
袁丹道:“宋國現在當然不怕了,讓我們雙方碰了面,宋國纔好擡價嘛。”
判官冷聲道:“只是不知反賊們給大宋開出了什麼樣的條件。如果大宋答應了他們,於我大金可是大大地不利啊。”
袁丹點了點頭,道:“話雖如此,不過我想,他們不可能開出比我們更高的條件。
我們大金,可是打算歸還臨洮給宋國的。
新金?隔着我大金,它能給大宋什麼?”
爲了安撫住大宋,也是爲了麻痹大宋,完顏亮打算“一女二嫁”,把臨洮府歸還大宋。
同時兩國的關係由君臣之國,改爲兄弟之邦。
臨洮府雖然已經被金國讓給了西夏,但並沒有正式的國書。
而且此事,宋國這邊尚不知情。
因爲金國和西夏的換防,是一個悄然撤走,一個默契接防。
西夏人連城頭金人的旗幟都未換掉。
由於西夏還未對宋用兵,所以宋國這邊還未發現臨洮府已經換了主人。
完顏亮已經把臨洮府給了西夏,如今又拿這塊地當成誘餌,想讓大宋吞下去,是因爲他對西夏這個小弟並不放心。
他擔心西夏不會賣力地幫他牽制宋國。
可他要是給了宋國一道歸還臨洮的國書,就算西夏不肯賣力,宋國也會逼着西夏認真起來了。
哪怕大宋明知道這是完顏亮故意拋出來的一塊誘餌,它也不能不吃。
不然,大宋民意恐怕就要沸反盈天了。
金國皇帝可以不在乎怨聲載道,以大宋的體制,卻很難忽略民意,尤其是趙瑗剛剛改元。
這一招,他不想接也得接。
副使想了一想,突然兩眼一亮,道:“袁大人,你可聽說過班超出使鄯善的故事?”
袁丹目光一凝,說道:“你的意思是?”
副使發狠道:“咱們今天晚上就去偷襲他們。
一不做二不休,把他們統統給砍了,阻止他們與大宋談判。
等反賊那邊得到消息,再次派出使者到宋國來時,恐怕陛下已經北伐了。”
袁丹想了一想,不禁意動,說道:“如果是這樣,便是你我的奇功一件。這個險,值得冒!諸位以爲如何?”
……
“幹了!”
新金副使摩拳擦掌地對寧宇道:“他班超做得,我們便做不得?
做成了這件事,我們也能名垂千古。
回去以後,陛下一高興,說不定也能封咱們一個定遠侯噹噹呢。”
衆人聞言摩拳擦掌,個個振奮。
寧宇見大家意見一致,便把大腿一拍,沉聲道:“好,今晚咱們就夜襲袁丹,殺他一個措手不及!”
……
“楊學士能大駕光臨,我金家真是蓬蓽生輝啊。
只不知學士能否在我金家多住些時日,也好讓老夫略盡地主之誼啊。”
客廳中,金太公、王家家主等一衆人都在座。
金老太公對楊沅非常熱情,人才剛到,他已經開始熱情留客了。
王帥的父親王善也笑道:“是啊,老夫還想請楊學士往羅州一行呢。
我王家對楊學士也是久仰大名,如蒙造訪,歡喜不盡。”
楊沅笑着拱手道:“多謝二位美意了。
我大宋天子改元在即,身爲臣子,豈有不在國中的道理?
更何況,貴國大王派了使節,也要和楊某同去,自然不好耽誤了他們的行程。
楊沅在此最多待兩天,之後就得啓程回國了。”
金老太公和王善聽了,均是一臉遺憾。
大隊人馬的接迎之禮持續了近一個時辰,然後金老太公便讓大家散了,等晚上接風宴再來。
不過,楊沅卻也沒有就此回去歇息,而是從大客廳轉到了小書房。
這小書房裡,就只有金老太公和王善兩個人。
金老太公是很不情願讓王善也留下的,但又不好跟親家撕破面皮,只好強忍着噁心讓他留下。
三人落座後,楊沅便對二人介紹了新金現在的具體情況,笑道:
“以新金的實力,其實十年八年之內,也很難對完顏亮形成碾壓性的打擊。”
“就算是完顏阿骨打復生,那也得如今的完顏亮,變成當初氣勢已敗的遼朝天祚帝,才能摧枯拉朽。
現在的金國,可沒有那麼弱。”
王善道:“兩金情形,自然是學士最熟悉。
依學士之見,金與新金,能長久對峙嗎?”
楊沅道:“短時間內,完顏律逖奈何不了完顏亮,完顏亮也奈何不了完顏律逖。”
“中期的話,完顏亮會佔上風,畢竟他家大業大,依然擁有龐大的領土和人口。”
此時的完顏亮,雖然被完顏驢蹄割裂了整個北方出去。
但完顏亮依然控制下的領,土也比宋國更大,它依舊是諸國中領土面積第一的大國。
而這,就是他的底氣和後勁兒,想要讓他衰敗下去,不是那麼容易的。
王善敏銳地抓住了楊沅話中的關鍵,問道:“中期?那麼依學士之見,長期又如何?”
楊沅道:“長期的話,完顏律逖的新金會逐漸佔據上風的。”
楊沅解釋道:“領土龐大,的確會讓一個國家更有韌勁兒,很難一擊致死。
但是對一個國家來說,它既不是唯一的,也不是最重要的強大因素。
金國的統治根基是女真,而女真的根基之地,在完顏律逖那邊。
所以,三年五載的還好說,時日再久一些,完顏亮這邊就要後繼乏人了。
到那時,他現有的部將,也會生出落葉歸根的想法,完顏律逖就會漸漸佔據上風。”
楊沅還有一句話沒有說,他沒說大宋在其中會起什麼作用。
宋國顯然不會等着他們雙方耗到那一天才出手。
王善聞言大喜,道:“如此說來,我們和金國的這樁生意,還有得做啊。”
楊沅笑道:“正是!”
王善遲疑了一下,飛快地看一眼金老太公,訕然笑道:
“楊學士,我們羅州王家,非常願意爲學士多分些憂,只是不知學士你意下如何……”
說到這裡時,王善也不禁老臉發紅。
他也知道,當着老親家的面這麼挖牆角兒,有些不太地道。
可……,利潤太大了呀,臉面能當飯吃嗎?
金老太公的臉色“呱嗒”一下就撂了下來。
他正想說話,楊沅已然笑道:“這事啊?楊某心中早有定計,王先生你縱然不說,楊某也要和你談起呢。”
他端起茶來,慢吞吞地呷了一口。
王善急不可耐,卻不敢催促,金老太公也不禁緊張起來。
楊沅微笑道:“我們當初的軍援路線,是走高麗外海,至圖們江而入。
因爲當時鴨綠江的九連城,還在賊亮的控制之下。
現在不同了,我們可以再開闢一條九連城航線,將來遼東地區的一應物資,直接運到九連城去。
羅州位於高麗國西南角,正是前往九連城的最近的中轉地。
所以,楊某覺得,王家和金家現在可以分開來,各自負責一條航線。”
王善一聽喜出望外,爲了爭取更多利益,他是準備付出很大代價的。
想不到他還什麼都沒給,楊沅就慷慨地給了他一條航線的經營權。
王善心中歡喜不禁,連忙起身道:“楊學士如此關照,王家不能不有所表示,我王家願意……”
“誒!王先生不要說了!”
楊沅立即打斷了他:“王先生,我們本來就是做的互惠互利的生意,無須其他!”
楊學士,真君子也!
王善頓時感動不已,帥兒說的沒錯,楊學士果然是光風霽月,道德高尚的一位君子啊。
這個人,我王家交定了!
一定要讓帥兒和他保持友誼,時常親近才成。
金老太公聽的卻很糟心,但主導權在楊沅手裡,楊沅願意重新規劃,分割航線,他又能說什麼?
王善知道自己搶來這麼大的一塊肥肉,必定惹得金老太公不滿。
眼下目的已達,要對楊沅表示謝意,大可以日後再說,不能再刺激金太公了。
他便和楊沅約好明天由王家設宴接待,然後尋個由頭趕緊溜了。
王善一走,楊沅便道:“金翁,九連城航線開闢以後,軍需物資就要更多地從那邊走了,畢竟遼東纔是和賊亮交戰的最前沿。
鈍恩城那邊嘛,以後更多的是要運輸奢侈品過去,比如珠寶、華服、香料、古董、書籍……”
金老太公聽的一愣,這些都是一本暴利的商品,不過他可從沒想過要往上京運這些東西過去。
之前他們運往上京的都是軍械、糧食、布匹和藥材,怎麼突然改成奢侈品了?
楊沅道:“新金建國以後,會很快產生一批新的城市貴族。
他們從深山老林、大河兩岸,草原湖泊,遷入上京城,和以前就完全不同了。
他們會開始講規矩、講排場,講享受,是要彼此攀比的……”
金老太公頓時明白過來。
他對完顏驢蹄那幫人的印象,還停留在居無定所,到處遊擊作戰,抵抗完顏亮討伐上呢。
楊沅卻是親自參加了新金開國大典的,他很清楚接下來的上京會如何發展。
金老太公馬上盤算起來,王家單獨運營九連城航線,那上京航線就全歸金家所有了。
如果經營物資多爲奢侈品的話,雖然軍需物資的銷售會被分走一大塊,但是總的算下來,好像也不虧,甚至賺的更多。
楊沅又道:“而且,遼東地區在很長時間內,都會作爲交戰區存在,倒是上京地區相對穩定。
因此,每次貨船去了,返航時要帶回來的山貨、皮毛、馬匹等,也是上京地區的供應更充足吧。”
金老太公豁然開朗,忍不住哈哈大笑地舉杯道:“老夫且以茶代酒,謝過楊學士。”
楊沅笑吟吟地舉杯迎了一下,神情忽又一肅,對金老太公道:
“金家的船隊,在三陟港附近,曾被嶺東道的水軍攔截,此事金翁想必已經知道了吧?”
金老太公頓時面露怒色,道:“老夫知道了。
若非李家如今與學士有了交情,這件事,老夫是必然要向他討一個公道的。”
楊沅微笑道:“金翁打算如何向他討還公道呢?”
金老太公一愣,如何討公道?
世家大族之間發生矛盾,鬥爭的手段很多。
比如讓自己在朝中的代理人向對方的代理人發動攻擊。
比如在自己家族擁有控制區的地區打擊對方勢力等等。
楊學士問這些做什麼?
難不成楊學士不滿於李家的無禮,還是想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楊沅沒有故弄玄虛,馬上解釋道:“不知金翁對於日本時局瞭解多少?”
金太公略一沉吟,道:“瞭解一點,卻也不多。”
囿於這個時代的各種客觀條件限制,哪怕日本國近在咫遲,日本的政局變化,對於高麗地方勢力來說,也是完全不相干的,沒什麼影響。
所以,這些世家大族的眼睛一直是向內的,他們盯的是那些對他們有威脅的其他世族大姓。
楊沅聽了,便把日本國平氏、源氏兩大武家和日漸沒落的公家博弈的情況對金太公敘說了一遍。
他說這些時,自然不會只講這些事情的發生,而是一邊講,一邊剖析爲什麼會出現這樣的現象。
因此,當他說到一半的時候,金太公的臉色就已經變了。
熟悉本國情況的金太公,把高麗如今的局勢往楊沅所說的情況裡一套,那幾乎就是日本武家即將崛起之前的狀況。
不能說兩者一模一樣吧,也是極其相近。
要知道,在本來的歷史上,高麗武班發動政變,從此壓制文班,就是十五年之後的事。
這種事情,可以是因爲某一突發事件成爲導火索而爆發。
但它能夠發展到那一步,一定是有着深遠的原因,並且早就有了種種跡象。
只是身在局中的人,在它徹底暴發之前,即便注意到了這種現象,也很難意識到它的嚴重後果。
因爲楊沅在金國的一系列舉動,他在金太公眼中,早已罩上了一層智者光環。
他說的話,在金太公心中是很有份量的。
再者,金太公作爲高麗的一位上層大人物,非常瞭解高麗國的情況。
文班和武班的深刻矛盾,以及不斷激化的狀況,結合楊沅的分析,金太公完全相信,高麗很可能也會迎來這樣的一天。
一時間,金太公只聽得坐立不安,雖然正在冬季,卻有一種大汗淋漓的感覺。
楊沅道:“李家在嶺東有一支兵馬節度,想劫你金家的船,便只需出動一路水軍。
金翁你當然可以採取反制措施,但你之所以能夠採取反制,是因爲在金家和李家上面還有一個高麗王室。
在你們身邊還有鄭、崔、樸、劉等各大氏族彼此牽制。
所以金翁才能在規則之內對李家做出反擊。
可是……”
楊沅盯着金太公的眼睛,輕輕地道:“如果有朝一日,有人掀了桌子!
他不跟你玩那些世家大族約定俗成的規則和手段,他也不在乎高麗王的干預。
他就只要跟你比力氣,亮刀子,搏生死,金翁,你怎麼破?”
“學士大慧大智,既然已經看到了,定有辦法教我。”
金太公已經意識到危機所在,他自然就有了未雨綢繆的方法。但他更想知道楊沅有什麼手段。
楊沅道:“楊某覺得,金家完全可以從現在開始就……”
楊沅把自己的想法,對金太公一一說了出來。
比如從現在開始,就下大力氣將一些金家子弟開始往武班方向轉。
由於現在高麗武臣的地位較文臣低的多,這種競爭就不算大,想安插金家子弟很容易。
其中真正的難處,是要做通金家子弟的思想工作。
畢竟有機會成爲文臣,沒人願意選擇做一個受人輕鄙的武臣。
再一個就是要手段巧妙一些。
不然這些世族大家可都在盯着彼此的一舉一動,金家的舉動若太有悖常理,就會引起其他世族大家的警惕。
金太公聽的頻頻點頭,又補充道:“老夫還可以利用莊田,招募更多的佃戶,並且對他們進行訓練。
同時,金家的船隊,也可以用護航的名義,訓練更多的武力出來。”
楊沅點頭道:“金家現在和新金關係很好,金家可以向他們購買戰馬,訓練出一支精銳的騎兵。
我想,哪怕是一支只有八百人的精銳騎兵,也足以讓金家在亂世之中搶得先機了。”
“你們還可以從宋國這邊,多購買一些弓弩。
如果金翁你需要戰陣經驗豐富的教頭,幫你訓練金家的私兵,楊某也可以想辦法給你找一些過來。
他們都是身經百戰的老軍,不少還做過軍官,經過他們的訓練,金家軍的實力一定可以獨秀一枝……”
金家軍?
聽到這個稱呼,金老太公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楊學士這是想要幹什麼?
這……這已經不是想讓金氏在亂世時擁有一份自保的力量了吧?
一個大膽的念頭,驀然掠過了金太公的心頭。
不過,他沒敢細想。
他看了楊沅一眼,兩人眼神兒一對,他便明白,他心中所想正是楊沅想要說的。
嘶~~,這個楊學士,他別是有慫恿別人造反立國的癖好吧?
以天下爲棋盤,以衆生爲棋子,這就是文曲星的胸襟嗎?
金太公實未想過,楊沅在歸國途中,特意在高麗逗留幾日,爲他策劃這一切,就只因爲慶州金氏是玉貞的家,哪有他想的那樣複雜。
那等癖好的人,世間還真有一個,不過那人此時還未出世呢,他叫道衍。
金太公心中凜凜,對那個大逆不道的想法閉口不談。
二人就如何壯大金氏的武力又推敲良久,金太公便親自送楊沅出書房,讓人引他回客舍歇息。
金太公微微佝僂着脊背,目送楊沅遠去,又在廊下站立良久,便將柺杖頓了兩頓。
一個侍女立刻上前,彎腰待命。
金太公緩緩道:“去,叫玉貞來書房見我。”
說完,他就慢慢地踱回了書房。
金玉貞此時正被盈歌拉着東問西問,主要就是問楊沅如何歷盡艱險逃出金國。
金玉貞一見盈歌就心虛的不行。
雖然盈歌對她並無疑心,問的事情也沒有什麼不好說的。
可是她只要講起這些事情,就不可避免地想起她和楊沅接觸的點點滴滴。
哪怕是二人同車而行時,膝頭偶爾碰觸的細節,此刻想來都有一種早有預謀的曖昧。
這讓她在回答盈歌問話時,難免坐立不安。
忽然有人來報,說金太公找她,金玉貞如蒙大赦,馬上逃也似地離開了盈歌的臥房。
金老太公一見孫女,便道:“玉貞吶,金國那兩個叛王,一個叫完顏驢蹄,還有一個叫什麼什麼……”
“完顏大睿。”
“哦哦,對!完顏大睿。他們兩個從山東路起兵造反,如何輾轉於遼東,又如何裂土自立,你把你知道的,跟爺爺再仔細說說。”
金玉貞在信中向金太公介紹楊沅時,曾經寫過他在金國的一系列作爲,但相對簡略。
金玉貞在歡喜鎮住了很久,那裡有很多完顏驢蹄的部曲家眷,都是從完顏驢蹄在濟南造反時開始,就一路跟下來的。
因此對於完顏驢蹄如何一路逆襲死中求生,接着又力壓完顏大睿,最終成爲遼東之王的經歷,他們知之甚詳。
這其中,完顏驢蹄鎮守大定府,歡喜鎮這邊征服各大部落,爲他奪得“都渤極烈”之位的故事,尤其的精彩。
而所有這些事,都離不開一個人,那就是頂着完顏弘康之名的楊沅。
金玉貞就把楊沅如何合縱連橫,智計百出,憑着一手爛牌,最終打出王炸的故事,對金老太公說了一遍。
金老太公閉着眼睛聽着,彷彿睡着了一般。
金玉貞知道,這是爺爺的習慣。
當他這樣傾聽的時候,就是他最認真的時候。
原來是這樣嗎?
這個楊學士,竟然化這麼多的不可能爲可能,簡直是點石成金!
金太公心中,那個不敢浮現的念頭,就像一個穿着浴袍的大美人兒,若有意、若無意,時不時地就提起裙襬誘惑他一下,撩撥的他既不敢看,又想看。
如果老夫按照楊學士的指點,金家或許真有機會……爬上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哪怕是金太公已經如此高齡,他自己很可能不會看到那一天了,但是一想到那種可能,還是血脈賁張。
“嗯,嗯,我知道了……”金老太公點着頭,慢慢張開了眼睛。
此時,他的眼中,已經多了一抹金玉貞從未在他看到過的情緒。
那是從他成爲金家老太公之後,就再沒出現的一種慾望,它的名字叫——野心。
金玉貞看着爺爺有點魂不守舍的樣子,不禁好奇地問道:“爺爺,你爲什麼突然對楊學士的事情這麼有興趣了?”
“啊哈,爺爺方纔和楊學士一番長談,覺得此人見地不凡,非常的了不起,所以對他的事情,便格外有了興趣,哈哈……”
“那當然啦。”
金玉貞皺了皺鼻子,有些驕傲地道:“人家可是大宋的狀元,而且是三元及第的狀元呢。
大宋隨便拿出一個二甲、三甲的進士,到咱們高麗來,做個宰相也綽綽有餘吧?
那你說人家楊學士得相當於什麼人物?自然是見地不凡啦。”
金老太公笑眯眯地點頭:“嗯,是啊是啊,聽你這一說,果然是這樣呢,哈哈……”
金太公念頭通達了,眉宇間的笑也輕鬆起來:“玉貞吶。”
“誒?”
“你覺得,咱們金家如果和楊學士建立一種更親密的關係怎麼樣?”
“啊?這……什麼更……親密的關係啊?”
金玉貞臉蛋兒微暈,心情緊張。
爺爺爲什麼忽然這麼說,難道他知道了什麼嗎?
不會是海平郡的知事崔大人,派人告訴祖父了吧?
我就說,大早晨的不要折騰不要折騰,會被崔大人發現,那壞人偏不聽。
真是丟人死了~
金太公撫須道:“更親密的關係,除了血親,當然就是姻緣啦?”
金玉貞的臉蛋兒更紅了,快要冒出蒸氣的感覺。
難道爺爺……想解除我和王家的婚約?
金玉貞一顆心都要跳出了腔子,她垂下頭,羞怯地道:“可是……可是,這有些難以啓齒吧?”
金太公頷首道:“是啊,畢竟他已經有了夫人,我們金家的女兒去給他側室的話,有些丟人呢。”
咳!其實,我也不是很在意啦。
這句話都到了金玉貞的嘴邊,卻實在是……嗯,確實有點“難以啓齒”。
金太公想着,楊沅如今才二十多歲,就是大宋權臣,智計無雙,可謂前途無量。
如果與他結緣,有他的幫助,金家真有可能到達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那麼,與金家的輝煌未來相比,送個孫女給他做側室又有什麼。
金太公拿定了主意,便道:“但是,他是大宋的狀元,不是凡人。
所以,你覺得,把你妹妹泰熙嫁給他怎麼樣?”
“啊?什麼?泰熙!”
金玉貞頓時一呆。
金太公微笑道:“是啊,如果是泰熙的話,楊學士會喜歡她吧?”
金玉貞心裡有點酸溜溜的,馬上說道:“泰熙才十二歲,也太小了吧?”
金太公不以爲然地道:“十二歲還小嗎?”
高麗人的成親年齡,比大宋這邊早的多。
各個朝代的婚姻政策都是不同的。
比如在漢代,它是規定一個上限,女子十五歲之前必須成親。
年滿十五歲還不出嫁,朝廷就要向這戶人家罰收五倍的稅賦。
大宋國則是規定一個下限。男子年滿十五,女子年滿十三,就可以成親,此前不可以。
而高麗國沒有這方面的規定,就算是高麗王室,也是很小就會成婚。
高麗恭惠王后成親時十一歲,貞熹王后成親時九歲,貞顯王后成親時十二歲,你要是看他們的婚禮現場,就像是在看小孩子過家家。
不過該國國情如此,倒真是可以嫁了。
金玉貞慌了,偷了盈歌的男人,她就很虧心了。
如果楊沅變成妹夫……
要死!
金玉貞趕緊勸阻道:“祖父大人,這件事請千萬不要對楊學士提起。
楊學士的正室妻子還沒過門兒呢,而且他的正室妻子是被大宋皇帝冊封過命婦的。
在她成親之前,楊學士不好公開迎娶側室。況且依照大宋的律法,泰熙妹妹也還不到出嫁的年齡呢。”
“這樣啊……”
金太公遺憾地嘆了口氣。
當他意識到楊沅隱隱透露的事情不無成功的可能時,心裡就開始患得患失起來。
這種事情,當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它需要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楊沅能夠給金家的幫助實在是太多了。
他能讓完顏驢蹄那樣一條喪家犬,搖身一變做了皇帝。那麼,金家又爲何不能成爲楊學士手中的第二個奇蹟?
一旦有了這個念頭,他就急切地想要和楊沅建立一種輕易無法斷裂的關係,以期得到這位大宋的智者和權臣的支持。
可是玉貞說的也在理,如果弄巧成拙那就不美了。
金老太公嘆了口氣,道:“那麼,此事就暫且不提了。
玉貞吶,楊學士對我們金家,非常非常重要。
你有助楊學士離開北國的功勞,藉着這層關係,你一定要和楊學士保持密切聯繫。”
“祖父大人放心,我會的!”
金玉貞眉眼含笑地答應下來。
這個任務,對她來說可是求之不得,以後可以奉命偷漢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