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轔轔,馬蕭蕭隨着大軍逐漸開進了福建,孫毅終於算是見識到了這倭亂對整個東南帶來的巨大破壞力,當天夜裡馬芳所率的邊軍在一處村子駐紮的時候,孫毅的三觀受到了極大地衝擊。
這個村子中海瀰漫着一股木炭的味道,顯然是剛剛受到了劫掠不久,不過七零八落的屍體已經被集中掩埋到了村子的外面,應該是周圍的村子過來幫忙收的屍,這院子裡也沒有什麼東西了,不過是一片的斷壁殘垣。
曾經院子裡被清理出來的空地,現在也已經長滿了雜草,雜草可以重生,但是這死去的人,卻再也不會出現了。馬芳跟孫毅找了這村子裡一戶比較大的人家住了下來,可以看出來這戶人家應該就是這村子裡的地主,即便是被劫掠了,這宅子還處處透着氣派。
這跟之前在松江府的時候還不一樣,那個時候全都是真倭,就是爲了打華亭縣去的,所以沒有劫掠村子,而這次則應該都是沿海的假倭所爲,這些人可不管打不打縣城,他們知道哪裡能付出最小的代價獲得最高的收益。
這些人口不多,十幾二十戶人家組成的小莊子,自然就成了他們的首選目標,孫毅看着這院子,卻怎麼也吃不下飯,之前的時候孫毅從來沒見過被屠光的村子,這也是孫毅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人間煉獄,明明就是跟張家莊差不多的村子,現在卻成了一片廢墟,孫毅心中沒有一絲的感嘆,只有恐懼。
“馬總兵,吃點東西吧。”徐瑞帶着幾個親兵端過來一些飯菜,馬芳示意徐瑞擺到了桌子上,孫毅發現徐瑞現在已經漸漸的開始讓王柱子去獨當一面了,而徐瑞的身邊現在又成了另外一個人,孫毅終於知道了爲什麼一百多年過去了,魏國公府還能在軍中保持這麼大的影響力,這每一個親衛出身的軍官,都將受到魏國公府的栽培,與其說這徐瑞的身邊是親衛隊,還不如說這就是一座軍校,在這裡出來的外放,起步就是軍官。
徐瑞這貨拿到飯菜之後就開始胡吃海塞了起來,馬芳看了一眼徐瑞之後笑了笑發現孫毅的臉色不太好看,於是問道;“怎麼?你不也是在刀山血海里滾出來的,怎麼看到這點東西,就成了這樣一副樣子了?”
孫毅苦笑了一下,對馬芳說道:“馬總兵不知,這莊子跟孫某老家實在是太像了,當年我們的那個小莊子,也差點被人屠掉,今天一看不禁有點觸景生情。”
“哦?孫大人不是江西人?”
孫毅低着頭嘆了口氣說道:“誰說江西就沒有倭寇了,這最可怕的不是倭寇,而是人心啊。”馬芳啞然失笑到:“我說這孫大人也算是南征北戰了,怎麼一直是個文官,今日才知道,你孫毅骨子裡就是個文人,雖然不習八股,但是也有文人的這些毛病啊。”
“怎麼?”孫毅一愣,看着馬芳問道。
“大丈夫征戰沙場,無非就是青山埋忠骨,當年我剛到韃子那邊的時候,見過了太多父老鄉親慘死在韃子手裡了。”馬芳想找酒卻沒找到,夾了一口菜對孫毅繼續說道:“這就是我馬某人爲什麼忍辱負重在韃子那邊學習弓馬的原因。”
“所以學成之後,馬老哥從軍的目的就是報仇?”孫毅看着馬芳問道,馬芳卻笑着搖了搖頭說道:“是,也不是,這麼大歲數了,哪有什麼深仇大恨,身邊的兄弟死了這麼多,老夫親眼看着送走了這麼多,爲的不過就是一件事可能你會想笑,但是老夫就是想今後天下再也不要有像老夫一樣的人了。”
馬芳的所作所爲,處處都透露着無奈,但是現在馬芳總算苦心不負,整個草原,甚至是揚言要重現成吉思汗榮光的馬芳,現在都已經成了刀下亡魂。
孫毅想了一會問道:“對了,俺答的那個孫子,叫......叫把漢那吉的那個小子怎麼樣了?”馬芳想了想說道:“把漢那吉?這小子現在可不得了,聽說陛下把俺答的金印還有印信全都還給了把漢那吉,甚至還給把漢那吉封了順義王。”
孫毅不禁咂舌,萬萬沒想到嘉靖竟然這麼大度,孫毅暗道一聲不好,這嘉靖別是想當李世民在把這孫子給送回草原上去吧。
馬芳笑了笑說道:“老夫知道孫老弟你在擔心什麼,這把漢那吉帶着一大堆的賞賜,還有他的那些印信,一塊去瓊州了。”
孫毅哭笑不得的看着馬芳問道:“瓊州?”
馬芳點了點頭,說道:“對,就是嶺南瓊中。”嘉靖這真是大手筆,表面上把所有東西都還給了把漢那吉,名義上只是懲治俺答犯邊,汗位傳給他孫子,然後又把這匹北方狼給發配到了天之涯海之角。瓊州島上的這些苗人可不管他的這些草原大汗的命令,該怎麼過還是怎麼過。
孫毅忽然反應過來,這徐瑞的勁頭有點不對勁,趕緊說道:“馬老哥別老是忙着說了,這徐瑞快把咱們的菜都吃光了。”
馬芳一看,這桌上的四五個盤子竟然已經都淨了出來,孫毅趕緊拿起了筷子跟徐瑞搶了起來,馬芳也跟着孫毅趕緊往自己的肚子裡傾斜着飯菜。
這一路上,孫毅見到了不少的村子,進了福建境之後,邊軍就分成了六部分,分別前往各自的防區駐防,馬芳帶着五千兵力打算去福州,這自從衆軍在杭州出發之後,這福建的奏報就沒停過,幾乎是一日一報,天天都有三四夥倭寇登陸。
孫毅對馬芳說道:“這天氣轉涼之後就好了,也就這幾個月了,等西北風信一來,我在走也不遲啊。”馬芳看了看地圖對孫毅說道:“轉涼之後來年開春這些倭寇又會捲土重來,朝廷還是得趕緊早找對策啊,我帶着三萬邊軍在江南,怎麼看都像是一個笑話。”
騎兵的甲冑在配上一匹馬,開銷不小不說,這在山澗河溪之中,像極了一個笑話。
行軍路上,的確是比較艱苦的,但是實際上最苦的部隊,還是那些負責後勤的苦力,也就是被稱爲輔兵的部隊,但是這是大明內地,沒有這麼多的輔兵,而且最關鍵的是這些邊軍全都是清一色的騎兵,路上走起來,還是比較悠閒的。
但是這麼悠閒的騎着馬,孫毅的大腿內側已經磨破了,看着眼已經綠了的孫毅,徐瑞笑着說道:“要不我們給你搭個馬車吧,你看看你的臉。”
孫毅黑着臉說道:“不用你操心我,你還是趕緊趕路吧。”徐瑞仰天大笑,常年在馬上待久了,徐瑞跟孫毅自然是不一樣,這貨現在還神采飛揚的,孫毅在心裡暗暗的罵着徐瑞,慢慢的把馬匹的速度給放了下來,嘗試着放鬆雙腿。
突然整個隊伍都停了下來,孫毅趕緊問道:“這是出了什麼事了?”不過此時孫毅已經跟馬芳和徐瑞拉開了一定的距離,孫毅抓住了這個機會,直接就跳下了馬背,想跑着去找徐瑞,不過這雙腿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孫毅有點受不了,一跳下來,直接就跪倒在了地上,不過卻沒有一個人敢來扶孫毅,所有人都警惕的看着前面,孫毅捂着自己的襠部,一瘸一拐的走到了前面中軍處。
馬芳和徐瑞都已經下了馬,拿着一件小東西看着遠處,這也是兵部在榮昌定製的單筒望遠鏡,也算是榮昌每年的一筆小收入了。
“怎麼了?”孫毅看着馬芳問道,馬芳卻沒有回話,徐瑞趕緊說道:“斥候來報前面有喊殺聲,還有打鬥的痕跡,所以停住看看情況。”
孫毅點了點頭之後,馬芳站起來,將望遠鏡遞給了孫毅,孫毅接過來趕緊對着剛纔馬芳看的方向望去,而馬芳轉過身來,對周圍的人說道:“前面有倭寇,全軍上馬!”其實馬芳這句話實際上是有點多餘的,畢竟除了孫毅之外,壓根就沒有人下馬。
孫毅朝着剛剛馬芳看的方向看了一會之後,終於看到了那夥倭寇,還有被倭寇死死圍住的一羣明軍官軍,看情況應該就是福建本地的衛所兵,顯然不是這些倭寇的對手,且戰且退,但是已經無路可退,而且四面都被這些倭寇給死死的圍住了。
“來人,你們保護好孫大人,其餘人準備跟我上!”
“諾!”
山谷裡一聲低沉的聲音傳出,馬芳翻身上馬,咒罵道:“都特麼給老子小點聲,衝!”其實這想要小點聲,純粹是馬芳一廂情願,這五千多騎兵,五千多匹馬,在這山間衝刺起來,就像是地動山搖一般了。
這夥明軍被圍在了一處斷崖下面,現在除非這些明軍會飛,差不多也就交代到這裡了,如果周圍的倭寇知道這最裡面圍住的是誰,這些倭寇甚至不會折騰這麼久,早就直接帶着這人的人頭上船跑了。
這被圍在最中間的,就是新上任的福建巡撫——吳慈山。
“大人,弟兄們恐怕要堅持不住了。”吳慈山灰頭土臉的被一羣衛兵圍着,看着高聳入雲的山澗嘆了口氣,長嘆道:“今日是天亡我也!陛下,臣給您丟臉了!”
“不對!大人,這附近有騎兵來了!”
“啊?”吳慈山瞬間來了精神,打了個激靈看着衛兵問道:“什麼!?”
這個衛兵是吳慈山在京城帶回來的老兵,是見過草原上騎兵方陣拼殺的場面的,自然是知道這如同炸雷的聲音,絕對是數千批戰馬朝着一個地方衝刺的聲音。
這些倭寇裡面有些許真倭,也有不少假倭,但是無論是真倭還是假倭,全都沒有見過這麼大的一支騎兵,只是以爲遠處的天邊在打雷罷了。
不過馬上這羣倭寇瞬間就發覺出了不對勁,這羣明軍是越殺越帶勁,絲毫沒有一絲退意,甚至是越戰越勇,這些真倭聽不懂,但是那些假倭卻能聽懂這些明軍在喊什麼。
“援軍來了,弟兄們殺啊!”
頓時這些假倭回頭望去,身後一片如同烏雲的騎兵朝着他們撲了過來,這些倭寇想走已經來不及了,步兵怎麼可能跑得過騎兵。
吳慈山皺着眉頭問道:“福建境內有這麼多的騎兵嗎?”雖然說倭寇的事情解決的,但是來人是敵是友還不清楚,身邊的衛兵搖了搖頭說道:“別說福建了,整個長江以南,估計也就只有應天有這麼多兵馬了,除非就是九邊。”
“九邊?”吳慈山瞪着眼前的侍衛問道。
“是馬芳馬總兵入閩了!”吳慈山確定了眼前這些人的身份之後,頓時放了心。
徐瑞被關在杭州已經很久了,這次能衝出也算是解放一次天性了。
馬芳在一邊死死的壓着陣腳,指揮到:“各隊馬上行動,包抄前軍,一定要把這些倭寇全都給我抓住!一個也不能放走!”
“諾!”
五千人在即將接觸到倭寇的時候,頓時分散開來,這真是風水輪流轉明天到你家,剛剛還在圍着別人打的倭寇,現在頓時成了被圍的那一方。
吳慈山騎着馬朝着馬芳過來,像極了一個愁嫁的小姑娘,直接就撲到了馬芳的身上,說道:“馬總兵救命之恩,吳某沒齒難忘!”
吳慈山這麼熱情,折騰的馬芳到有點不好意思了,過了沒一會,徐瑞就悻悻的回來了,看着馬芳說道:“沒勁,這麼點人,還不夠他們搶的了。”徐瑞一衝上去之後,身邊的親衛就死死的護着徐瑞,徐瑞幾次剛剛找到目標,隔着十幾米就被他的親衛衝上去解決了,徐瑞一頓臭罵之後就回來了。
馬芳推開了吳慈山問道:“閣下是?”
“在下福建巡撫吳慈山,這廂有禮了。”吳慈山顯然就是一個書生,而且還是比較年輕的御史外放的,一看就是徐階的門生,這麼濃的書卷氣,而且不懂兵事就給派到前線來,孫毅都不得不罵徐階一句不負責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