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愛之名(下)
那天江小越回去以後,就沒有再去過祁穆家,斷頭女鬼天天在家裡唸叨着想他了,硬要跟着祁穆去學校。
在學校裡江小越倒是經常來找祁穆,哪怕是下課那點時間也會從另一棟教學樓跑過來和他說話,上課鈴響了又急急忙忙跑回去,樂此不疲。
忽然有一天,祁穆整天沒見着江小越,還覺得有點不習慣,到了下午第二節課下課,樓下突然開始喧譁,好多學生都跑出教室趴在走廊上看。
方紀也拉着祁穆去看,祁穆問他是怎麼回事,他說:“我也不清楚,聽說有好戲!”
兩人擠到欄杆邊,只見兩棟教學樓中間的空地上,一個有些發福的女人正拉着一個瘦弱的男生喋喋不休地教訓,旁邊還站着一個老師。
“什麼事呀?”方紀問旁邊的同學。
那人指指樓下的男生回答說:“好像是他沒請假就不去上晚自習,後來被老師查出來了,告訴他媽媽,然後就鬧到學校來了。”
方紀咂咂嘴,“用不用這樣啊...他媽還讓不讓兒子在學校裡混下去...哎,你知不知道那個倒黴鬼是誰?”
那個女人說話分貝很大,而且罵得也比較難聽,一直在說:“我怎麼生了你這樣的兒子!到底爭不爭氣啊?還學會逃課了!你有臉回家嗎......”
祁穆不想再看下去,卻聽旁邊的同學說:“是下面一屆的學生吧...我不太熟,是不是三班的?”
三班?江小越好像就在三班......
祁穆仔細一看,果然,被女人揪來揪去的那學生不就是江小越嗎!
看他的樣子,似乎是哭了......
這場鬧劇一直持續了二十多分鐘,直到上起課,還能聽見樓下傳來的斥罵聲,後來江小越的媽媽好像回去了,聽說他被老師帶回去上課。
到了放學,祁穆知道江小越一定不敢回家去,就直接去了他們教室找他。
“江小越啊?一下課就不見了,不知道跑到哪去。”他們班的同學對祁穆說。
祁穆正要離開,校園裡突然響起一聲可怕的尖叫,周圍的人都聽見了,紛紛朝發聲源看去。
一樓傳來騷動,接着又響起此起彼伏的尖叫。
太陽穴突地一跳,祁穆心裡升起很不好的預感,他轉身就向下跑,越過成羣結隊回家的學生,從樓梯口衝了出來。
就在下午發生鬧劇的空地上,圍着一圈驚恐的學生,好幾個女生都被嚇哭了,互相抱着發抖。
祁穆慢慢走過去,撥開圍觀的人羣,一團鮮紅的物體闖進視野,摔得血肉模糊的江小越躺在那裡,腦袋下是一灘紅紅白白的液體,以至於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濃稠的血液順着地上的石板,甚至流到了祁穆腳邊。
垂下眼簾,祁穆退出來,沉默地走出一截,纔開頭說:“爲什麼自殺?”
江小越跟在他身邊,身上全是血,和躺在那裡的屍體幾乎一模一樣,聽到他的問話,依舊靦腆地低着頭。
祁穆不知道怎麼形容這種震驚,剛纔看見的是屍體,現在看見的是鬼魂,這種情況他很少遇到,不得不說,確實是一種衝擊。
下午還在全校學生的注視下羞慚得流淚的人,幾個小時過去就成了只有自己能看見的魂體,這種感覺,相當另類。
見他不說話,祁穆道:“後悔了?”
江小越搖搖頭,“我怎麼做,媽媽都不滿意,不想回家...害怕看到她....再加上今天下午...我連學校都不敢來了。”
“而且...”江小越輕聲說:“就算死了,你也能看到我。”
祁穆忍不住斥道:“你是白癡嗎?隨便就去死,知不知道孤魂野鬼過得很不容易啊?我能看到你....我能看到你有個屁用!”
江小越乖乖地低頭挨訓。
“算了,死都死了,說什麼也晚了。”祁穆往校門走去,“今天先去我家吧。”
“好!”江小越立即高興起來。
對於初次變鬼的江小越來說,這個世界是新奇而有趣的。
“祁穆,那邊牆角的那個,是不是鬼啊?”
祁穆看一眼蹲在那裡病怏怏的人,“不是。”
“那個呢?馬路中間穿裙子的人?”
祁穆看見幾輛汽車從那個女人身體裡呼嘯而過,“是。”
“怎麼區分人和鬼呀?”
“鬼不能觸碰到活人和陽間的一切物體。”
江小越伸出手指戳戳祁穆,“可是我爲什麼能碰到你?”
“因爲我能看見你,所以可以接觸。”
“爲什麼?”
祁穆不耐煩了,“小朋友,我不是十萬個爲什麼。”
“可是你很厲害啊!”
江小越跟着祁穆回到家,立刻被家裡的鬼發現異常。
“這小子死了?”封百歲看着江小越挑起眉。
“死了,跳樓死的。”祁穆輕描淡寫地回答。
封百歲感到十分不快,以前江小越是個活人,可以完全無視,但是現在他們成了同類,他突然前所未有地產生了危機感。
“死就死了,幹嘛要跟着你?”
祁穆攤手道:“我也不想,你問他。”
封百歲轉向江小越,後者第一次與鬼親密接觸,有一點興奮,“你是和我說話嗎?”
“爲什麼跟着他?”封百歲一指祁穆。
江小越害羞地回答:“因爲他很好...還能看見我。”
“天師也能看見你。”
“天師?是什麼?”江小越一臉茫然。
“就是能讓你魂飛魄散的人。”祁穆說道:“你要小心他們。今天就這樣吧,你的事情明天再討論。”
斷頭女鬼熱情地摟着江小越,“姐姐罩着你,有什麼不懂的就問我。”說完還炫耀地掂了掂手裡的腦袋。
江小越看着她的頭,問道:“這是你的頭嗎?可以拿下來啊...”
“當然!”斷頭女鬼驕傲地表演空中拋接。
“祁穆好厲害呀!”
女鬼納悶了,“關祁穆什麼事?”
“因爲你們都住在他家裡!”江小越回答。
女鬼飄到封百歲旁邊,說道:“這孩子對我們家這個是盲目崇拜呀......”
封百歲看着江小越臉上毫不掩飾的傾慕之色,心裡有點堵。
女鬼發現他難看的表情,幸災樂禍地對撞死鬼說:“這下太有趣了,來了一個情敵。”
撞死鬼不解,“誰的情敵呀?”
女鬼提着頭朝封百歲甩了甩。
撞死鬼更不解了,“怎麼就成他的情敵了?他情上了哪個?”
“還能有誰...”女鬼把頭送到她爹面前翻了個白眼,“你忘了前不久祁穆失蹤的時候,那位是什麼樣子了?”
“哎呀,你是說他們兩個有貓膩?俺怎麼看不出來...”
女鬼恨鐵不成鋼,“爸,你怎麼追上我媽的?”
撞死鬼羞紅了一張老臉,搓着手道:“俺們那啥...媒人給說的...”
“難怪我媽要跑!”女鬼甩甩頭,不再理他,轉而去調戲新來的小白兔了。
封百歲在旁邊一句不落地聽完父女兩的對話,黑着臉進房間佔領了祁穆的電腦。
晚上江小越提出要跟祁穆一起睡,祁穆告訴他牀上貼着符,鬼不能靠近,江小越試過一次,確實過不去,只能眼睜睜看着封百歲毫髮無傷地飄過,坐在牀尾上,於是問祁穆:“爲什麼他不怕?”
“因爲他不正常。”
“哦。”江小越接受了這個說法,出去和撞死鬼父女待在一起了。
封百歲問祁穆:“什麼叫我不正常?”
祁穆看看他,“你哪裡正常?”
“......”封百歲現在很想把屋頂掀了。
早上,江小越想跟着祁穆一起去學校,封百歲也提出要去。
祁穆奇怪道:“你去幹什麼?”
封百歲挑眉,“爲什麼不問他?”
“因爲他剛死,想去很正常,你爲什麼想去?”
封百歲面無表情地飄到祁穆前面,“因爲我高興。”
一進學校,就聽到四面八方的人都在議論昨天的跳樓事件。
江小越很害羞,恨不得鑽到地下去。
祁穆不得不提醒他,別人是看不見他的,當然他要是真想鑽,也是可以的。
穿過升旗臺,祁穆聽到教學區傳來一陣陣哭聲,然後就看到江小越的媽媽坐在他跳樓的地方嚎啕大哭,旁邊幾個學校領導正在勸她。
她拉着校領導不依不饒,要學校把兒子還給他。
祁穆上了樓,問身邊的江小越,“你不去看看她?”
江小越低頭盯着自己的腳尖,小聲說:“不想去...”
祁穆不再勉強。
哪知第一節課以後,班主任突然把祁穆叫出去,帶他到行政樓。
祁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問年輕的班主任,那姑娘也完全不知道。
到了校長室,一進門,江媽媽就撲過來,哭喊着質問祁穆:“我聽小越的同學說了,他最近經常去找你,是不是你把我兒子帶壞的?是不是你教他逃課的?還唆使他...唆使他跳樓!”
祁穆被她揪住領子,幾個老師連忙上前拉她,“江女士,你冷靜一點,不要這樣...”
江媽媽不管不顧,兇狠地看着祁穆,“你都跟我兒子說什麼了?!是你讓他不聽話,是不是?!你還我兒子...你還我兒子!”
江小越很害怕,想要拉開他媽媽,卻從她的手臂間穿過去了,只能乾着急。
祁穆被女人晃得有點頭暈,皺起眉扳開她的手,輕輕一推,江媽媽退了幾步,又要衝過來,封百歲拉住了她的後領,她的手腳徒勞地在空中揮舞。
祁穆冷冷地對上江媽媽的眼睛,對她說:“不管你信不信,除了在江小越不敢回家的時候收留他吃飯以外,我沒有對你兒子做過任何事,更沒有說過什麼誤導他的話。違揹他人意願,強行介入他人生活,這種事情我絕不會做!”
幾個老師和江媽媽都愣住了,他的聲音非常有力,似乎還回蕩在辦公室裡。
祁穆這次是真的生氣了,冷着臉的樣子看上去很有威嚴,江小越悄悄地躲進了他的身後。
江媽媽卻還不肯接受現實,不斷地說:“不可能...你一定做了什麼,不然小越不會自殺!我那麼愛他,在他身上傾注了全部的希望,他不可能就這樣離開我!”
“你清醒一點吧。”祁穆說:“爲什麼不想想他因爲什麼不願意回家,就是因爲你。逼迫他按照你的期望行事,逼迫他達到你制定的高要求,甚至不惜動用暴力,你問過他怎麼想的嗎?你知道他喜歡什麼嗎?你瞭解在他心目中你是什麼樣的形象嗎?”
江媽媽默然不語,祁穆頓了頓,又說:“我絕對相信你對兒子的愛,但是你做的事情真的很愚蠢,不論做了多過分的事,只要安慰自己,是因爲愛他才這樣做的,就能心安理得,卻給你的兒子造成了不可磨滅的傷害。不要以爲用愛的名義傷害別人,就不算傷害。江小越是個好孩子,非常單純,很有禮貌,也懂得感恩,但是他很自卑,自殺這件事是他太輕率了,但是請你不要再繼續破壞他的尊嚴。作爲一個母親,能由衷地爲孩子感到驕傲,他會很高興。”
封百歲放開手,江媽媽滑下來,癱坐在地上,她呆了一會兒,突然掩面痛哭。
幾個老師愣在一邊,非常尷尬。
祁穆告退出來,向班主任請了假,直接出了學校。
江小越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後面,一直不敢說話。
祁穆笑道:“怎麼?害怕了?那就不要跟着我了。”
江小越着急地搖頭,小聲對祁穆說:“謝謝你。”
祁穆問他:“不回家裡看看?”
“不去了...”江小越說:“看見她哭,我會難過。”
“那就去投胎吧,你媽應該能想通了。”
“......”江小越沉默了一會兒,問祁穆:“可不可以不去啊?”
“爲什麼不去?”祁穆停下來問他。
“不想去...”
又是一個不想去投胎的!
祁穆瞪了封百歲一眼,後者很無辜,推了江小越一把,對他說:“去投胎。”
江小越堅定地搖頭,“不去。”
“現在怎麼辦?”祁穆問封百歲,封百歲表示不知道。
祁穆只好帶着江小越去見吊死鬼。
“這孩子是?”
“前幾天剛死的,跳樓自殺。”
吊死鬼能感覺到江小越身上新鮮而且稚嫩的氣息,聽聞他是自殺,不免有些黯然。
祁穆告訴江小越,“這個大叔很和善,你以後可以來這裡找他。”
江小越很乖地點頭。
吊死鬼問:“他也住在你家嗎?”
祁穆苦惱道:“我家塞不下那麼多鬼了,又不能把他放出去自身自滅。”
“那就讓他跟着一個能庇護他的人吧。”吊死鬼提議。
“能庇護他的人...”
於是祁穆又帶着江小越去張老頭的鋪子。
“你要把這孩子塞給我?”
祁穆點頭,“你是長輩嘛,罩他一下。”
張老頭指指自己的攤子,“看清楚,老朽算是半個天師,你居然讓我保護一隻鬼!”
“有什麼關係,我知道你沒那麼死板,不要讓我失望。”祁穆拍拍他的肩膀。
張老頭還想要拒絕,卻瞥見封百歲威脅的目光,只得點頭了。
祁穆把江小越交給他,囑咐道:“你就跟着這個老頭,他能保你不魂飛魄散,如果可以,就讓他教你些本事,以後才能自立。”
江小越捨不得離開祁穆,始終揪着他的袖子不放。
祁穆只好哄着他,“我經常來找老頭的,幾天就能見一次面,這裡離我家又不遠,你想來玩也可以啊。”
江小越這才答應留下來。
祁穆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一回到家,就撲倒在沙發上休息。
對於送走江小越這件事,斷頭女鬼表示非常惋惜,撞死鬼表示無所謂,封百歲表示大快人心。
祁穆只有一個感覺——如釋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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