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再訪閻王殿
眼看破舊的大布熊被火苗一點點吞沒,小奇總算抱到了她的小小奇,至於那個新的玩具便留給斷頭女鬼作紀念。
沒有出過家門的小奇不敢一個人去投胎,怯生生地忸怩半天,祁穆決定送她一程,順便也去看看老朋友。
這一次再去地府,那些鬼差好像都被告知了他二人的身份,雖然也不乏上前巴結的小鬼,但更多的還是聞風就溜,所以他們沒有碰到任何阻攔,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大殿,不巧主案後坐着的是那位女閻王。
“請問......”
女閻王正埋頭在做不完的工作裡,聽見聲音臉色不善地擡起頭來,瞥一眼祁穆,沒什麼表示,待看到封百歲時,表情頓時兇惡起來,“燭龍大人,您怎麼又來我們寒酸的小冥殿了?”
一字一句,從裡到外都透着不善的信息。
祁穆不解,悄聲問身邊的人,“你什麼時候得罪過她?”
“不知道。”
封百歲一臉正氣,卻讓祁穆更懷疑他肯定曾經幹了什麼讓女閻王恨得咬牙切齒。
“難道你對她始亂終棄?”
封百歲黑臉道:“我只記得亂過你!”
祁穆嘿嘿一笑,正準備詢問,就聽女閻王又道:“燭龍,你二十年前毀壞我冥王殿和枉死城共三百二十三幢建築,竟然還敢踏足冥界?”
“......”封百歲面無表情、一言不發,顯然是不屑回答。
祁穆連忙提醒:“燭龍的通緝令已經撤銷了。”
“撤銷就算了嗎!?”女閻王立馬把怒氣轉向他。
祁穆只好圓場道:“我看這大殿現在也沒什麼被破壞的痕跡,二十年前的事,你就不要與他計較了。”
“沒有痕跡?!”女閻王瞪眼,憤怒地指向兩側的白蠟燭,慘淡的燭光被她袖風一掃,搖晃得更加厲害,“以前的照明設施可沒有這麼爛!惡劣的辦公環境讓我很煩躁!”
“這倒是能看出來。”封百歲涼涼地道。
女閻王氣結,醞釀了一下怒火,咬牙道:“我煩躁的時候就喜歡討要債務,特別是對那些長時間欠錢不還的。”
封百歲不悅地挑眉,“你到底想怎麼樣?”
祁穆攔住他,“我們要賠多少?”
女閻王皺眉:“這筆帳等以後再算,我現在很忙,你們這次到底是來幹嘛的?”
“送她...”祁穆把藏到自己身後的小奇輕輕推出來,“來投胎。”
“這孩子?”女閻王匆匆打量小奇一眼,對身邊的賞善罰惡兩個判官道:“你們自己看着辦,發牌吧。”
紅綠二人對視一眼,綠色那個面相親切的判官點點頭,提筆在手冊上寫了幾筆,小奇的額頭上便顯出一個墨色的“人”字。
女閻王道:“你們也不是第一次來,自己領她過去吧,我這裡人手不夠了。”
“已經投完了嗎?”小奇有些害怕大殿上那個兇巴巴的姐姐,只敢小聲問祁穆。
祁穆搖搖頭,想了一下,對女閻王道:“我有個小小的請求...”
“什麼?”
“這孩子轉世以後請給她一具健康的身體。”
女閻王揚起眉梢,“你這算不算利用特殊身份強制要求?”
“如果我說不算呢?”
“那我就沒必要答應你。”
祁穆毫不猶豫“那就算。”
“......原來三界內最純淨的元靈也沒我想象中那麼清高嘛!”女閻王揶揄道。
“那隻能說明你的想象力太豐富了。”祁穆淡定道:“你們這裡的‘純淨’和‘清高’指什麼我不知道,至少在我們那裡這兩個詞不是連在一起用的。”
“那就多謝閻王大人通融了。”祁穆笑着說完,牽着小奇就要走。
“等等!”女閻王叫住他,“有消息說神界的鎮塔寶珠被偷了,是不是真的?”
“被偷?也許是吧。”
她臉上露出瞭然又疑惑的複雜表情,“那就是說寶珠真的不見了?”
祁穆看着她,沒有說話。
“行了,你們走吧。”她擺擺手,似乎陷入了某種沉思,想了想忽然又道:“你去橋上順便看看我哥在不在那裡,叫他別再餵魚了!”
“好。”
祁穆牽着小奇和封百歲一起出了閻王殿,沿着血水翻騰的奈河走下去,遠遠地就看見一黑一白兩個顯眼的身影——
白的那個蹲在河邊專心盯着河水,黑的那個筆直地站在他身邊。
“你在看什麼?”祁穆湊過去問。
白無常回頭看見他倆,也不驚訝,眨眨眼道:“我在想怎麼釣只魚上來。”
祁穆低頭看一眼血水中那些時隱時現的古怪生物,“你要養嗎?”
“養就算了,我可沒有魂魄餵它們,不過拿來吃似乎還不錯。”
祁穆沉默了一會兒,問他:“是不是閻王最近又不發工資了?”
白無常愣了一下,“是呀,不過你怎麼忽然想起問這個?”
“其實不需要用這麼慘烈的方式以死明志,”祁穆告訴他:“你也可以去他房間門口靜坐示威,總比吃這種東西好。”
“沒你說的那麼可怕,總要有第一個吃螃蟹的人......”白無常笑眯眯地拉過身後的黑無常,“小黑願意第一個試吃,對不對呀?”
“不對。”黑無常很乾脆地拒絕了。
“爲什麼?”
他看着腥臭的河水,目光落在其中一條怪魚嶙峋起伏的脊背上,“那不是螃蟹。”
白無常笑道:“都是一樣的,你不是說我釣上來你先吃嗎?”
黑無常面無表情道:“沒有。”
“你說過了。”
“沒有。”
“你說過了!”
“好吧,說過了。”黑無常顯然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跟他繼續糾纏下去。
“你們的計劃不怕被閻王知道嗎?”祁穆忽然問。
“怕什麼!”白無常低聲道:“別看這些當領導的平日都正正經經的樣子,其實心裡完全是兩樣,說不定早就想着要吃一次了。””
“是嗎?”
“是啊,我看整個冥界裡最想把這條河裡的魚大卸八塊的就數我們閻王大人了。”
“這些話你就不怕他聽見?”
“沒事沒事,何須害怕?”白爺自信滿滿地擺擺手。
“哦,他來了。”
白無常臉上一僵,轉身就見他們的閻王站在半米開外看着自己,他清清喉嚨,鎮定地問:“您剛纔聽見了什麼?”
閻王微笑,“愛卿放心,我什麼也沒聽見。”
黑無常默默地把他的搭檔拉過去站好。
閻王看向祁穆和封百歲,“這次真的能說這句話了——好久不見。”
祁穆也笑,“好久不見。”
封百歲只是冷淡地朝他點了點頭。
“人間怎麼樣?”閻王問。
“不錯。”
閻王又道:“我聽說你這趟過得不是很順利,一晃就浪費了二十年,不後悔嗎?”
祁穆搖頭,“不後悔,也不是浪費。”頓了一下,補充道:“這二十年教會了我以前千年也沒有學會的東西。”
閻王眼中閃過一道難以捉摸的光,“你這話...跟他說過的很像。”
“經歷相同,感受類似。”祁穆淡淡地說,知道閻王在感嘆什麼,拍拍他的肩膀道:“你記不記得,以前我問過你,爲什麼要來喂這些魚?”
“那你現在明白了嗎?”
祁穆點頭,“明白了。”
閻王嘴角勾起一抹苦笑。
祁穆不想再說下去,忙把小奇推出來,“我帶這孩子來投胎,要怎麼走?”
“奈何橋在那邊,”閻王指了指不遠處橫架在河水上的那座寬石橋,“喝了孟婆湯,過橋以後會有鬼差接引。”
祁穆和封百歲把小奇送過去,小姑娘在路上悄悄問祁穆:“爲什麼那個叔叔要餵魚啊?”
“這個......”祁穆艱難地思考一個小孩子能夠接受的說法,忽然靈光一閃,“你知道屈原嗎?”
“知道!就是那個跳江的英雄對不對?”
“對,老百姓爲了紀念他,每年會在他投江的那一天把糉子扔進河裡,這樣河裡的魚吃飽了就不會去吃屈原的屍身了。”
“啊我明白了,所以那個叔叔也是在紀念屈原?”
“差不多吧,不過...”祁穆的聲音低了下去,“他是爲了紀念一個對他來說很重要的人。”
“那個人也是跳江死掉的?”
“嗯。”
“那他是屈原的朋友嗎?”
“有可能......”
“屈原跳的是不是這條河啊?”
“......不是。”
“你怎麼知道不是?”
“......因爲屈原跳的是江,這條是河,明顯不一樣吧?”
“對哦......”
和小孩子說着天馬行空的話,很快就到了奈何橋,祁穆在橋頭停下腳步,“小奇,我們只能送到這裡了,剩下的路你要自己去走。”
小奇看向橋面,一個和藹的老婆婆在朝她招手,她又回過頭,祁穆輕輕向前推了一把,鼓勵道:“別怕,婆婆請你喝碗湯,你快去。”
小姑娘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邁出了腳步,祁穆看着她一步步走上橋,從孟婆手裡接過碗,乖乖地仰頭喝下去,然後端着碗發了會兒呆,孟婆熟練地收回空碗,給她指出下橋的方向。
小奇低頭看了一眼她懷裡的大布熊,臉上現出疑惑的表情,然後自然鬆開手,布熊輕巧地滾落在地,她轉身朝橋尾走去,再也沒有回頭。
直到看不見她的身影,祁穆才走過去撿起地上那個被隨意丟棄的玩具,想起之前小姑娘愛惜的模樣,心情很是複雜。
“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不必惋惜。”
一個和緩慈祥的聲音忽然響起,祁穆擡頭就對上孟婆笑眯眯的眼。
“好孩子,你回來了。”
祁穆點點頭。
“想不想試試上次沒喝的湯?”孟婆問完,突然頓住,眨眨眼睛道:“不對啊,你已經不能喝了......”
封百歲得意地哼道:“我說過不會讓他有機會的。”
“你這孩子。”孟婆笑着搖搖頭,“那就喝點別的吧,婆婆的湯很多哦,你們想不想喝碗合歡湯啊?”
一聽這名字封百歲來了興趣,“那是什麼湯?”
“合歡湯是情人之間才能喝的湯,兩個相愛的人一起喝下這碗湯,就會一直在一起,再也不分離。”
“還不錯——”封百歲嘀咕。
“不過啊,”孟婆笑得一團和氣,“如果這兩個人分開的距離超過十米,就會利刺穿胸而死哦。”
“想喝嗎?”
祁穆立即婉言謝絕,孟婆看起來似乎有點失望,默默把舀起來的湯倒回陶罐裡。
祁穆看着她的這些湯,心念一動,忽然問道:“婆婆,你的湯對冥界的人有沒有用啊?”
“對象不同效果也不同,如果對地藏菩薩,那就沒有用。”
“那如果......是閻王呢?”
“就知道你要說他,”孟婆瞭然地笑笑,從橋這邊遠遠望着奈河岸邊那個黑色的身影,“很多年前,他妹妹也來問過我同樣的問題,我告訴她,有用。”
“可是......”祁穆想要說什麼,孟婆已經替他說出了心中的疑惑——
“爲什麼他還記得?”
祁穆點點頭。
“因爲我沒給,他也不會喝。”孟婆的眼神忽然變得澄澈,彷彿早已洞察人世間的冷暖情仇,“孟婆湯是給那些已經了結此生業障的人喝的,該恨的該愛的、該得的該還的早已釐清,所以喝下一碗孟婆湯作爲結束,下輩子才能重新開始。但是閻王大人這一生還沒有結束,他銘記的就不該忘記,上蒼做出這樣的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容不得我們來插手。”
“婆婆,”祁穆輕聲問道:“這麼多年...你看着他們,會心痛嗎?”
孟婆拍拍祁穆的手背,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默默地把目光投向橋下翻騰的血水,臉上帶着安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