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克索!”丁克應聲答道,“這就對了,年齡和名字都同我們要找的那個人對上。那麼,您以前是住在烏木河上游吧?”
“是的。”盧克索更加驚訝了。
“您父親過去在那兒牧馬吧?”丁克又問。
“對!”盧克索滿臉驚疑,凝視着眼前這位陌生的冒險者,口裡說道,“您說得不錯,我父親是一位牧馬好手,後來幹那一行愈來愈不行了,您知道,術士們搞出那些新品種太優良了,而我們這些邊遠地方的人根本接觸不到。哦,到最後,傳統的牧馬人簡直難以餬口了。”
“確實如此!”丁克記得,這傢伙上次說的是一場瘟疫奪走了他的父親的馬匹,因此破了產,現在卻變成了術士的過錯。也不知究竟哪個纔是真的,或者根本就沒有那回事兒。
而盧克索心中也十分詫異,心想難道是有人慕名來請他幫忙牧馬的。當他還是一個少年的時候,他確實在酒客面前吹噓過父親的馴馬技藝如何高超,自己如何懂得看馬。
“那麼先生,您需要喝點什麼嗎?哦,您瞧,光顧着說話,都沒有請您和您的同伴進來。”一邊說,盧克索就側身將三人迎了進去。
他打定主意,如果三人是來找他幫忙馴馬的,就實話實說,免費招待對方一頓,算是彌補他信口胡謅的過失。
“好吧,把您最好的酒拿來吧,然後我們再繼續談下去。”丁克說完,擡腳走進昏暗的屋裡。
和當年的情形不同,頂部鍍銀的燭臺已經卸下,只有四壁上亮着暗淡的松油燈。壁爐燒着幾根柴火,微微有些嗆鼻。
“悉聽尊便,冒險者先生。”盧克索說道,“實不相瞞,我手頭還留有幾瓶西蒙尼老闆釀製的酸梅酒,我現在就去爲諸位溫酒。”
“那就有勞了!”丁克衝他笑笑。
盧克索聞言,臉上閃過一絲喜悅的光輝,倒是讓丁克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他很快就給出了答案:想必是久無顧客上門的緣故,才讓這位老闆爲賣出幾瓶酸梅酒而欣喜。
等盧克索急忙打開壁爐旁邊酒窖的門,下去取酸梅酒的時候,丁克向他的兩位同伴說了一句:“和我的老朋友開個玩笑,無論我說什麼,你們都別搭訕。”
兩人已經對丁克特別服從,於是重重地點點頭表示明白。
盧克索去地下室一趟,來回花了兩分鐘,當他出來的時候,發現丁克正坐在一張長凳上,手指在木桌子上有節奏地彈出聲響。
他的兩位異族同伴則坐在了靠牆角的一張桌子上,野蠻人託着腦袋在沉思,地精則在一張羊皮紙上寫寫畫畫。
克拉拉對丁克全然沒有敵意,懶洋洋地趴在壁爐旁邊,時而伸着那毛茸茸的脖子,用它敏銳的目光打量一陣這位年輕的冒險者,發出幾聲討好的嗚咽。
“真邪門兒!”盧克索在心中說了一句。
看見盧克索抱着幾瓶酒走了過來,丁克開口問道:“這個酒館,就您一個人張羅嗎?”
“一個人,現在就一個人,一個人也就夠了!”盧克索回答道,“先生,家裡要添新人了。這本來是好事兒,但是您瞧我這窘況,恐怕養活不了新出生的小崽子。”
丁克努力憋住笑意,聽他的老朋友嘮叨家常,這倒成了一種意外的收穫。
“哦,您瞧,不知何故,我一看到您就有一種親切的感覺,忍不住向您訴苦了。哎,這些話本該向神靈傾訴的。”
盧克索一邊說,把一酒瓶和一隻玻璃杯放到了他面前。又拿來一個小烤爐,裡面加了點木炭,正是用來溫酒的。
“哦,沒關係,分享別人的不幸也是修行的一部分。我聽出來了,您結婚了!”丁克很感興趣地說道。
他邊說邊環視室內陳舊的擺設,像是要爲它們估價。
“唉!先生!”盧克索嘆了一口氣,“您已經看到了,我不是個有錢人,哦,應該說,我是一個窮困潦倒的人,不幸的人。”
“據我所知,這間酒館原本是一位名叫西蒙尼的中年老闆所有,是此地最熱鬧的酒館。您擁有了他,應該感到幸運纔對。”
“哦,我的先生,曾經是!但是自從我接手之後,一切就變了,每況愈下。我越掙扎,厄運就來得越兇猛,是神靈在懲罰我!”
“懲罰你?!”
“對,您看,那邊,”盧克索指着櫃檯正中的一尊幸運女神的雕像說道,“我這人本來不信命運,但是神靈讓我重歸他的懷抱!我娶了一位朋友的愛人作爲妻子,作爲懲罰,要讓我先獲得一筆財富,升入雲端,然後眼睜睜地看着它們在自己手中流逝,終於變得一無所有,掉入深淵。”
“朋友的情人?”
“對,朋友的情人。”盧克索在懷裡摸索一陣,掏出一枚銀帶扣,“喏,這是我那位朋友送我的。”
丁克一眼認出,正是他送給盧克索的那枚銀帶扣。他心中不禁動容,但是臉上卻顯得很平靜。心想:看來這位先生把他當初的玩笑話當了真。
丁克想起了老闆的女兒,那個叫做貝蒂的漂亮女孩兒,他記得自己似乎說過“如果能娶到這樣的女孩兒做妻子就好了”之類的話,而盧克索也說過會幫她守護這個女孩子,直到他回來迎娶她的。
於是他們便有了九年後再次見面,丁克回來迎娶貝蒂的約定。
這樣一想,丁克的臉頰不禁有些發燙了,但他還是接過來將銀帶扣仔細地看了看。
“一個很普通的銀帶扣,但是很亮,想必是常年擦拭的結果。看來您很重視這段情誼。”丁克儘量保持淺笑,將銀帶扣交還給盧克索。
“對,您說得不錯,我很重視,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送我這樣珍貴的禮物。”
盧克索珍視地撫摸銀帶扣一陣,又說道:
“但是,人終歸會犯錯,您瞧,我就娶了這位朋友的情人。哎,我原本想照顧貝蒂,等他來迎娶她的。唔!貝蒂就是西蒙尼老闆的女兒,她是一位漂亮的姑娘,既善良又賢惠,是個好妻子。”
盧克索說着,又重重地嘆了口氣。
“我想,這位先生應該叫做丁克!”
“哦,先生,您認識他!”盧克索渾身一震,驚疑地問道。
他的目光重又落在丁克身上,仔仔細細地打量一番,然後又搖搖頭。他無法將眼前這個壯實的冒險者同那個有些吊兒郎當的小胖子聯繫起來。
儘管內心激動,但丁克顯得很平靜,坦然接受了對方的注視,然後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九年前和丁克先生見面時,您還是一個負責餵馬的小夥計。”
“對!那時候這裡很熱鬧,馬廄裡有很多馬匹需要打理。”
“您就睡在馬廄旁邊的一個小窩棚裡。他和您度過了難忘的一晚。”丁克說這話的時候,彷彿又回到了那個難忘的夜晚。
“對!”盧克索嘆了口氣,沉聲說道,“但是現在已經拆掉了,不是因爲看馬的小夥計長大了,而是沒有馬兒可看了。”
“一個牧馬人的兒子離開了馬,正如魚兒離開了水,飛鳥離開了天空。”丁克不無感慨地說道。
“冒險者先生,唯有您理解我的悲傷。”此時酒已經溫好了,他爲丁克倒上一杯,恭敬地遞給他,口裡說道,“先生,請,您請!”
然後又示意一直沒有說話的野蠻人辛巴達和地精羅馬裡奧可以自行取用。
二人表示不需要,於是辛巴達繼續趴在桌子上打盹兒,羅馬裡奧則繼續他的演算。
丁克接過來,淺淺地嚐了一口,還是九年前的味道,只是感覺不一樣了。
“哦,他說過,快則九年,慢則十年,他就會回來的。可惜,到第六個年頭的時候,西蒙尼先生生了重病,他把我叫道牀邊,拉着我和貝蒂的手,讓我們向他叩頭,當着他的面結爲夫婦。我沒能拒絕一位老人臨終的遺願,也沒能抗拒貝蒂的容顏……”
他頓了頓,側過頭擦了擦眼角,又說道:
“三年來,我內心飽受煎熬,渴望得到寬恕。多少次,我因看到他質問的眼神,從夢中驚醒;多少個夜晚,我在女神面前誠心禱告,直至天明。”
“尤其是這段時間,隨着約期的臨近,我更加心緒不寧,惴惴不安,但又十分期待他前來,向他表達我的歉意。哦,先生,您既然認識他,肯定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
丁克想要說點什麼,但是話到嘴邊,又不知從何說起。他從未想過有人會這樣看重諾言,但他這個時侯表明身份又不免尷尬。於是他暫時不打算表明身份了,就說道:“恐怕……他要失約了!”
“失約?”盧克索渾身一怔,高聲尖叫道,“他出了什麼事兒了嗎?他是不是……”
見丁克沒有說話,只是搖搖頭,盧克索又繼續說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從您進門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期待但是又恐懼的一天終於來了。您請講吧!您的使命是?”
丁克掏出車伕送回來的那枚藍色魔法水晶,放在桌上,說道:“丁克從一開始便認爲您和貝蒂纔是一對兒。於是他特別囑託我將這件禮物送來。他說:如果生下的是一個男孩兒,這就是他娶媳婦的聘禮;如果是女孩兒,這便是她的嫁妝!”
盧克索霍地站了起來,喃喃地說道:“他預料到了這天?預料到了盧克索會食言?預料到牧馬人的兒子會監守自盜?”他說完,頹然地坐了回去,面如死灰。
“也許吧!”丁克從未想過有人會如此執着地守護一個兒時的諾言,就不敢看他的眼睛了。但他更不願讓這個重諾的人繼續飽受煎熬,又說道,“哦,他還活着,活得好好的。他愛上了一個天使般的女孩兒,那女孩兒也愛上了他。他們準備結婚了。”
“什麼?!”盧克索猛地站起來,凝視了丁克的眼睛一陣,“那麼說,他是特地請您來告知一切,然後就心安理得的娶他的新娘子了?!”
丁克看到對方臉色不善,但還是點點頭。遇上上這樣的事情,丁克真就感到無奈了。
“那您可以走了!先生!你可以走了!帶着這東西,趕緊回去轉告丁克,盧克索和他一樣背棄了諾言,卻不需要他的施捨!不過,還請您告訴他,看馬的夥計將那個約定守護了六年,然後食言了,進而飽受了三年內心的痛苦煎熬。”
“但是現在,”盧克索的胸口不斷起伏着,呼吸很沉重,他繼續說道,“就從這一刻起!從牧馬人的兒子得知自己被戲弄的這一刻起,他就問心無愧了。唔!告訴他,我會守護好貝蒂的,他可以安心娶她的新娘子了!”
盧克索一邊說,一邊從懷裡掏出那個珍藏的銀帶扣,將它和那塊魔法水晶塞到丁克手裡,然後起身送客。
原本只想開個玩笑,卻沒有想到是這樣的結局,丁克一時間不知道怎麼辦纔好,他深深地望了眼盧克索,還是決定暫時離開,等以後找個適當的時機來解釋這個誤會。
見丁克起身,羅馬裡奧趕緊跟了過來,辛巴達也趕緊站起來。
突然,一陣馬蹄聲傳來,在小酒館門前停下。立即,一個老頭子的聲音響起:“嘿,盧克索,貝蒂給你生了個漂亮的女兒!還不趕緊去看看小傢伙兒。”
“哦,威爾大叔,我這就去,我這就去。”盧克索聞訊,一掃陰鬱之色,轉而喜上眉梢,急匆匆跑了出去,根本不管丁克等人。接過老人手上的繮繩,跨上馬便疾馳而去。
老人無奈地笑笑,當他跨進大門的時候,這才發現小酒館裡還有人。
“哦,三位先生。實在抱歉,我沒想到盧克索還有客人。您瞧,主人不在,就由我來招待諸位了。”老人一邊說,一邊挽起袖子準備忙活,看來他沒少幫盧克索照料這個小酒館。
“丁克,我們還是喝完酒再上路吧!”見盧克索走了,辛巴達小聲地提議。
“什麼,你叫丁克?!盧克索守候的那個人?!”
丁克點點頭。
“你不會怪他吧?”對於冒險者,尤其是帶着兩個異族的冒險者,老人相當的敬畏,因此就不面爲盧克索擔心起來。
“我對他只有歉意,怎麼會怪他。那只是少年時代的一句戲言,沒想到這位朋友卻當成了諾言守護。”
“盧克索是個好孩子。”老人說道,“我是西蒙尼老闆的堂兄,也是這裡的常客。但是自從三年前盧克索娶了貝蒂後,一切就變了。”
“我心中懷疑,因爲西蒙尼病了整整兩年,那兩年盧克索把這裡經營地很好,但是娶了貝蒂後,整個人就變了樣。起初,我以爲是這小子覬覦這份家業,後來才知道是因爲你們之間的那個約定,讓他無心經營,甘願受貧窮的折磨。您瞧,他都忘記了用食物招待客人,買賣怎麼不一落千丈呢?”
“他太執着了!”丁克說得很沉重。他倒是想自責,但是卻想不到好的理由,只好爲盧克索的不幸哀嘆了。
老人嘆了口氣,取了點燻肉和乾酪,送了過來:“但願小傢伙兒的降生,已經您的到來,能改變這一切吧!”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已經解開了心中結。”丁克笑了笑,端起面前的酒一飲而盡。有對辛巴達說道,“喝吧!算是喝喜酒,爲我的乾女兒,爲一位真誠的朋友,還有他妻子的健康。”
丁克這樣說,辛巴達和地精都不再客氣,將那幾瓶酸梅酒一掃而光。
酸梅酒後勁兒十足,即使是野蠻人這種海量最終也免不了雙頰酡紅,跌跌撞撞地跑到壁爐邊酣睡過去,再怎麼叫也不醒。
老人抱出了乾草和氈毯爲丁克鋪了牀,又在壁爐加上些柴火,小酒館彷彿又回到了九年前那種暖融融的感覺。
夜是靜謐的,但是丁克卻心緒不寧,久久不能入睡。此刻,他能想象盧克索當初輾轉難眠的情景……
第二天天矇矇亮的時候,丁克便早早醒來,叫醒了兩個同伴準備上路。老人也醒來,爲他們做了一頓還算豐盛的早點,算是爲他們餞行。
臨走之前,丁克將銀帶扣和魔法水晶交到了老人手上,並留下一份短信:
給貝蒂漂亮女兒黛西的禮物,喜酒我已經喝了。牧馬人的兒子,記得把我的女兒養的胖胖的,等她一歲的時候我再來看她。
盧克索,我知道你是個守信的朋友,你已經給我上了關於誠信與守諾的一課,這次也別讓我失望了。
——黛西的乾爹,夏爾山地的丁克。
在威爾的幫助下,丁克三人從驛站租賃了兩匹駿馬。野蠻人因爲體重的緣故不能騎馬,只好徒步上路。這對辛巴達來說,倒不是什麼難題。在他的傭兵生涯中,這樣的事情沒少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