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有吉原直人帶着,星野菜菜想獨自在紛飛雪天中爬上富士山頂基本屬於癡人說夢。等跨過了八合目,星野菜菜覺得就算踩着吉原直人留下的腳印走,每一次擡腿還是成了嚴峻的考驗。她小口小口喘着粗氣,兩腮泛紅,一邊平抑着心慌氣短想大口呼吸的慾望,一邊注意着不要把太多冷凍的空氣吸進肺裡,小小身子在風雪中搖搖晃晃,而原本她揹着的登山包早已經被吉原直人強行拿走了。
西九條琉璃跟在後面看着吉原直人的背影,目光漸漸柔軟下來——這男人也是個真心喜歡孩子的人,這種人不可能是窮兇極惡之徒,以前自己大概真是想多了。
一般家庭帶孩子出來遊玩,若是遇到了惡劣天氣,就算孩子期待萬分強烈要求,但家長多半也會一句怒斥“你怎麼這麼不聽話”,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這個男人卻沒二話,整理整理行裝就出發了——很明顯能看得出他對雪地趕路很熟悉,想來爬雪山對他也沒什麼新鮮的,但孩子想去山頂看看,他便像頭老驢一樣在前面開路,寒風撲面費勁力氣也沒抱怨半句。
不是真寵着孩子不會這樣的!
要知道他們是沒有血緣關係的,能做到這樣的地步確實非常不容易。不過反過來說,畢竟沒有血緣關係,他是在疼孩子,但孩子略長大一點情竇初開了,又會怎麼看待這份感情呢?
他一個大男人帶一個小女孩,這真的合適嗎?
西九條琉璃正望着吉原直人的背影胡思亂想,卻見他步子一頓停了下來,開始四處張望。過了片刻他回頭衝自己喊道:“前面好像是片窪地,也不知道多大,你知道該怎麼繞過去嗎?”
星野菜菜歪着身子從吉原直人身後看了看,只見前面平平坦坦,風捲雪塵淡霧環繞,困惑問道:“從哪裡看出來是窪地了?”
吉原直人低頭看了她一眼,解釋道:“這兒雪突然開始變鬆軟了……山上的風有時會把浮雪亂吹,吹到窪地裡層層積攢便會把窪地填平了。猛得看上去是和普通地面差不多,但下面是很散很散的雪,近乎中空,一個不留神人就會陷進去。一般叫雪窩子,或者深一些叫雪谷,要是落進去了死倒不會死,就是很麻煩。”
西九條琉璃環顧着四周,她是來過很多次富士山,但白雪茫茫下估算位置也不容易。她在心裡默算了一下走過的距離,對吉原直人喊道:“八合目以上這種地形有很多,繞得話要再找登山道!這些窪地都是岩漿形成的,不太深,我們拉遠一點距離直接過去吧!”、
她是習慣了做主的人,喊完了也不待吉原直人同意,便開始將和星野菜菜之間的繩子放長。
吉原直人想了想,覺得也行,便一邊放長繩子一邊對星野菜菜笑道:“我在前面走,你和我隔着五六步跟着,免得一起掉進坑裡了。”
如果只是他和西九條琉璃來,那這繩子是不用綁的,富士山上沒什麼深谷裂縫,遇到雪窩子最多沒到胸就算了不起了,但星野菜菜不行,她太矮了,一個沒留神她沒了頂再狂風一卷掃沒了痕跡,那都沒地方找她去。
星野菜菜有些疑惑的點點頭,看着吉原直人當先前行,片刻後繩子一緊,她也跟上。她儘量沿着吉原直人走過的地方走,落腳也儘量輕柔,但這會兒和吉原直人遠了,沒人替她擋風擋雪,冷不丁一股風捲着雪沙顆粒撲面打來,她急忙後仰伸手去護臉,卻又覺得腳下一空,像是踩碎了一層薄薄的冰,而下面空無一物,頓時身不由己掉了下去。
她想抓住點什麼,但伸手觸及都是不受力的雪,馬上眼前一暗,視野中只有淡淡的光芒,張口想叫卻又被填了一大口雪,但還被等她開始慌呢,腰上又是一緊整個人又不受控制的向上飛起,瞬間又飛回了地面重見光明。
她擡手一抹臉,卻見原來是吉原直人和西九條琉璃一人一頭用力拽着繩子把她“繃”出來了。
吉原直人樂得哈哈大笑,拖着她向前走了幾步才和西九條琉璃同時放鬆了繩子,又把她好好放回到雪地上,擠了擠眼再次向前走去。
這一大段路程不太好走,吉原直人當先探路好幾次陷進了雪裡,連刨帶扒纔將自己弄出來,西九條琉璃走在後面也掉進過兩次雪窩子裡,倒是星野菜菜只吃了一次苦頭。
這段路走得很慢,花了時間不說,還特別累人。
星野菜菜體力也基本耗盡了,在雪地裡走路原本就又冷又費勁,她的體力更是離成年人還有不少差距——十三歲能自己爬到八合目以上已經很厲害了。
吉原直人打算揹着她走,不過她倔驢之名名不虛傳,人不大牙口極硬,堅持要步行完成登山,怎麼也不肯讓雙腳離開地面。吉原直人最後只好一個勁拽繩子,像是拖死驢一樣花了近兩個小時才硬把她拖到了山頂。
星野菜菜大口大口喘着粗氣,小臉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紅,仰躺在雪地好像死了一次。吉原直人和西九條琉璃都沒有什麼大礙,甚至吉原直人還活蹦亂跳着——他原本以爲會揹着星野菜菜,扛着小月彌生,拖着桃宮美樹上來,眼下只拖了一頭死驢,感覺賺了。
富士山因爲多次噴發過,形成了不止一個火山口,大的那個五百多米的直徑,小的那個近三百米直徑,湊在一起形成了一個橢圓。所以富士山頂遠遠望去是平的,從空中看是盛開的蓮花造型,但登上去了卻是山脊連綿的環狀,而且因爲登山口的不同,能到達的山頂也不一樣。
西九條琉璃挑的路是從御殿口在河口湖折向了吉田口方向,這是考慮到孩子比較多,儘量讓車到達了一個相對較高的位置,而要是沿着御殿口直接進山,那在一千五百米左右就要棄車步行了——那樣說不定這會兒五個人還湊在一起在雪裡爬呢!
剛踏上山頂,西九條琉璃便溫言感謝了吉原直人陪她到這裡,然後掏出了一本黑皮小冊子說道:“我去神社參拜祈福,然後蓋個章,一個半小時後在這裡等你們。”
吉原直人答了聲好,便看着她沿着山脊往淺見嶽方向走去了。
星野菜菜這會兒也有些緩過氣來了,她穿得有些像只小熊,笨拙的爬起來踮腳看了看周圍,不確定地問道:“這裡是……久須志嶽嗎?”
吉原直人笑道:“我也不知道,這些山峰在我眼中一個模樣,我們只要知道我們到山頂了就行了。”
星野菜菜四處望了望,扯着他的胳膊說道:“我想去那上面。”
“那就走吧!”吉原直人瞧了瞧是不遠處的一塊孤峰,便領着星野菜菜小心過去了,又選了個背風的地方掃了掃雪讓她待着,自己將大登山包放到了地上。
星野菜菜開始俯視整個“天下”,享受吃夠了苦頭後的甘甜果實。雖然雪這會兒漸漸開始停了,但視線還是不能及遠,不過她依舊興致勃勃的看個不停。
她做到了,雖然借了一些力,但她是走着到了東瀛最高山頂,還是在最嚴苛的季節,這是一個成就!
吉原直人從包中掏出了一個袋子,等她看夠了將她按坐在揹包上,笑道:“換換襪子吧,溼了會把腳凍壞的。”
雖然有專門買的登山雪地靴,不過一路登頂肯定免不了或多或少會進點雪,會讓腳很不舒服——要真想安安穩穩登上山頂,那要八九月份來才行,那時雪多半都化完了。不過反過來說,輕輕鬆鬆順道爬上來的感覺就差多了,只能上來看看神社逛逛公園,然後瞧瞧中間的大坑,完全算不上登山。
這裡只有他們兩個人——這季節遊客不會來,登山愛好者爲了安全會按地圖摸索前進,沒有吉原直人他們筆直前行快,所以這會兒山頂沒有半點人聲,連鳥鳴都沒有。
只有兩個人的情況下,星野菜菜倒不會和吉原直人鬧彆扭了,老老實實坐在揹包上伸手去脫鞋子,吉原直人也自然而然伸手幫忙,發現她襪子果然有些微微溼了,小腳丫冰涼,感覺有些心疼。
他用一雙大手給星野菜菜捂着腳,直到把小腳丫捂熱乎了纔給她套上棉襪,又套上一層毛襪,再把鞋墊抽出來換上新的,最後纔給她穿到腳上。
星野菜菜也不吵着要自己來了,看着吉原直人低頭半跪在那裡爲她操心,一雙狐狸眼中滿是溫柔,只是伸手輕輕將他帽子上的殘雪拍打掉,又暖了手伸進帽子裡給他暖耳朵。
吉原直人擡頭一笑,又去給她換另一隻鞋子。
星野菜菜捂着他的耳朵,心中暗想:“這真是奇妙啊,三個月前我們甚至互不相識,都不知道地球上還有對方,但現在他握着我的腳我連害羞的感覺都不會有了。是了,我們是要永遠在一起的人了,害羞毫無意義……只是這傢伙要是平時再乖一些就更好了。”
吉原直人給星野菜菜穿好了鞋,又檢查了一下她的保暖措施,看她一直老老實實倒是有些奇怪了——他本以爲星野菜菜肯定要這不肯那不幹的,莫不是累壞了?
他是在儘自己的義務——照顧星野菜菜的義務——他長這麼大也沒給人當過爹,如何當個好父親他真是一點頭緒也沒有,如果能選還不如替上杉香去綁幾個人省勁呢!
至於管教星野菜菜更別提了,他自己就是個混蛋加三級的半文肓,怎麼管孩子啊,星野菜菜管他還差不多。
所以,他也就只能儘量幫助星野菜菜做她想做的事了。女兒要嬌養,老話是這麼說的,應該沒問題吧?
現在是星野菜菜人生中第一次登山,她不用說吉原直人也知道她肯定不想留有遺憾,便一路保她前行,當死驢拖也給她拖上來,而且還不能讓她出事或是生病。
當爹可真是不容易啊!
等確定星野菜菜不會凍着了,吉原直人又關切地問道:“你累不累?別擔心,下山都是大斜坡,我們滑着下去就行了,不會花多少力氣的。”
“我現在好多了,你也坐下休息一下吧!”星野菜菜將揹包放倒了,體貼的讓吉原直人也坐到她身邊,靠在他肩膀上問道:“你別總管我,你冷不冷?”
吉原直人看着遠處輕笑道:“不用擔心我,我皮厚的超乎你想像。”說笑完了,他轉而問道:“人生中第一次戰勝知名山脈的感覺怎麼樣?”
“感覺很好,我發現世界原來很大,我懂得也不夠多,而且我開始有些理解媽媽了……人停在原地會迷茫,迷茫會困擾會痛苦,只有朝着一個目標、朝着自己的理想前進纔會快樂!”
吉原直人輕輕擁了擁星野菜菜,笑道:“說得對!人生其實很短,如果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臨死前一定會非常後悔的,所以永遠不要在意別人怎麼看你,只去做你想做的事便可以……這一點你媽媽做得很好,她去追尋理想了,雖然我覺得她傻到家了,但她不在乎。”
星野菜菜點點頭,輕聲說道:“我也會有屬於我的理想,並且用一生的時間用實現它!”
吉原直人一笑沒說話,只聽星野菜菜又說道:“你會陪在我身邊看我努力,對不對?反正你也沒有想實現的東西了,那我的理想可以分你一半!將來我所擁有的一切都可以分你一半,無論是金錢、名望、地位,你都可以得到一半,所以你會陪着我的,對不對?”
吉原直人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失笑道:“我要那些幹什麼?我的錢已經夠花了,名聲我要了更是沒有半點用,我還怕別人太注意我呢!地位的話,難不成你以後還能當東瀛首相?”不過他嘴上是這麼說,眼中看着星野菜菜認真的小臉,心中還是有些感動的——總算不是個小白眼狼,還知道許諾點好處,雖然屁用沒有,但心意是到了,“你不用這樣我也會陪着你的,直到你長大爲止……到時候你大了,你就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活了!”
星野菜菜眨着眼兒問道:“無論我如何選擇你都會同意嗎?”
吉原直人樂呵呵笑道:“當然,你的人生由你自己做主,無論你將來怎麼選擇我都同意!”
星野菜菜滿意的看了看他,知道他一向是說話算數的,又將目光投向了遠處,心想:“這傻狗,自己果然必須看着他的,隨隨便便就給出了承諾……我成年時我會選擇和你永遠在一起,到時看你有什麼話好說!”
星野菜菜不再談論這個話題,而是眯着眼用餘光掃了掃笑容滿面的吉原直人,那眼角風情中隱隱透着的狡猾光芒,像是看到一隻馬上要掉進陷井的笨豬。
風把冰雪揚到了半空之中,這時烏雲也正散去,一絲陽光透了出來撒向了大地。陽光映着半空中的細微冰雪顆粒,扯出了一道若隱若現的彩虹。
彩虹下,是一對依靠在一起的“父女”,或者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就算他死了也要將他埋在身邊的小女孩——這無關愛情,只是人生中能遇到可以相信的人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