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是我對不起你啊。”趙崢說這句話的時候,舌頭都已經大了。他推心置腹的伸手摟着王直的脖子,口齒不清的嘟囔着,臉上滿是汗、鼻涕和眼淚的混合物。
“12年,12年了啊,可看看我們,屁都不是。”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更像是在感嘆自己,而不是在說王直。
對於王直來說,不過是半年沒見到他,可是他卻已經變成了一個挺着個油肚的胖子,頭頂的皮膚髮出油油的亮光。因爲酒醉,他不再像剛剛遇到王直時那樣不時的斂斂頭髮,於是那些本來遮住頭頂的頭髮四散的披落下來,讓他的樣子看上去及其可笑。
王直不聲不響的把他的酒杯拿過來,慢慢的倒滿酒,然後穩穩地放回去。趙崢抹了一把臉上的混合物,仰頭喝了進去,然後繼續又哭又鬧的嘮叨着。
王直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像趙崢那樣猛地倒進喉嚨,熱辣辣的感覺沿着身體一路往上,最後在鼻腔匯攏,刺激得讓他幾乎也要流出淚來。
他靜靜地聽着趙崢毫無頭緒的酒話,沒有搭腔,也不插話。
他們倆是在前半夜碰到的,那時候王直剛剛掃完自己負責的路段,提着撿來的易拉罐和飲料瓶往家走。而趙崢則是剛剛把一幫客戶送上車子,點頭哈腰的揮着手。他已經喝了不少酒,所以沒有看到王直正低頭從身邊走過,於是兩人撞在了一起。
“X你媽,死要飯的!”趙崢毫不猶豫的罵道。
王直連聲的道着歉,一邊往後退,準備離開。趙崢卻不依不饒的抓住他的衣服,然後看到了他的臉。
“……王直?”他瞪大了眼睛,腳下一個踉蹌,王直連忙扶住了他。
他已經認不出趙崢,直到趙崢又跳又叫的說出以前的事情,他才恍然大悟的叫出了對方的名字。
“你小子這幾年去哪裡了?怎麼混成這樣。”趙崢的臉上自然而然的流露出高人一等的優越感,他熟稔的掏出煙遞給王直。“叔叔阿姨還好吧?”
王直搖了搖手錶示自己已經戒了,然後淡淡的把話題轉開。
他有些厭惡的看着面前的這個男人。這個人曾是他最要好的朋友,最能理解他的想法,也同樣對世界的不平充滿了憤怒。可他剛剛毫無意義的寒暄卻暴露出他至少已經6年沒有看望過王直,而且肯定此前也沒有關心過王直的死活。
可是,在王直的記憶裡,他絕不是這樣的人。他實在無法把這個中年胖子和記憶中的好友溶爲一體,於是準備離開。但趙崢卻死死地拉住了他的手,非要請他喝酒。
“咱們倆多少年沒見了?不行不行,今天非喝一杯不可。”他的臉上洋溢着虛假的笑容,抖動着的肥肉卻讓他看上去像一個假人。
兩人於是來到了一個燒烤攤,點了菜,要了酒,然後趙崢便滔滔不絕的聊了起來。
他一開始還在炫耀着自己的成就,車子、房子、老婆兒子,但三杯酒下肚,他便徹底變了。
他絮絮叨叨的說着自己生活的不如意:廠子倒閉,自謀職業,找工作的艱難,跑業務的艱辛,老闆的狠毒,同事的奸猾,老婆不理解他,兒子讀不進書,車子房子的貸款壓力有多大,血壓血脂尿酸有多高。說着說着,他抓着王直的手哭了起來。
“你別看我一身黑皮,好像很得瑟,我他媽什麼都沒有!我他媽什麼都沒有!”他歇斯底里的叫着,罵着娘,彷彿遭受了全世界的虐待。
王直靜靜地聽着他的話,只是慢慢的斟着酒,給他一杯,然後給自己一杯。等他喝完以後,再給他一杯,然後再給自己一杯。
他心裡像是燒着一把火,憋屈得無法忍受,但他用酒把它們全部壓在肚子裡,什麼話都沒有說。
他可以說什麼呢?
說他整整在牀上睡了12年,醒來後家破人亡,一無所有麼?
說他滿懷希望離開敬老院,想要開始新的生活,卻處處失敗處處碰壁麼?
說他好不容易在親戚的幫助下終於拿上了低保,每個禮拜掃3次大街,生活都靠撿垃圾才能維持下來麼?
還是說他的身體遠遠沒有復原,拿不動重的東西,一到雨天就疼的發抖,只能蜷縮在不到10坪的出租房裡默默流淚?
他至今沒有抽過一包煙,沒有喝過一杯酒,沒有看過一次電影。因爲他活下來已經是奢求了,不敢再追求更多。
他三個月來積攢下600塊錢,離父母欠下的25萬隻差24萬9千4百塊,真的是毫無壓力。
他沒有朋友,沒有同事,有的只是絕望和寂寞,所以不存在排擠,不存在代溝,更不需要哄誰捧誰,生活的真是輕鬆愜意。
他想哭,可是哭不出來。
酒倒到肚裡,淚也一起嚥了下去,但心底那團火卻怎麼也澆不滅。
酒喝到4點,趙崢已經完全倒在了桌子底下,王直慢慢的品着最後一杯酒,彷彿是在喝着全世界最後一杯酒。
“對不起,您看,我要收攤了。你們是不是……”燒烤攤的老闆有些爲難的過來說,王直默默地點點頭,伸手去摸趙崢的錢包。如果是12年前,他會爽快的付賬,可是12年後的今天,他真的豪爽不起。
“承惠277塊4,您給270得了。”老闆從他手裡接過錢,笑笑的說。
錢夾裡有一張趙崢的全家福,一家人依偎在一起,身後是陽光明媚的大海。趙崢的妻子微微笑着,賢惠溫柔的樣子,他的兒子看上去虎頭虎腦,很像小時候的趙崢。
他嘆了一口氣,把錢包合起來,小心的塞到趙崢的外衣裡,然後慢慢的扶着他站起來。
喝醉酒的人重的可怕,只是走了十來米,王直就感到自己手腳在微微顫抖,於是他只能把趙崢拖到路邊花壇的草皮上,用衣服蓋好,然後坐到了旁邊,等着天亮。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嘈雜的轟鳴聲把他從夢中驚醒,他擡起頭,看到一輛紅色的小轎車呼嘯着從遠處飛來,轉眼就轉過了街角。
然後,一點也沒有停滯的直接撞上了正在橫穿馬路的一輛電動車。
一切發生的是那樣突然,以至於王直沒有在第一時間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
電動車上的身影高高的飛了起來,她飛得那樣遠,在空中劃出一條長長的弧線,給人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紅色跑車終於在一陣尖銳的剎車聲裡停了下來。
世界彷彿在那一刻定格了。
然後王直看到車上的人跌跌撞撞的走了下來,開車的是一個很年輕的男人,他呆呆的看着遠處一動不動的軀體,副駕位上的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叫着。
年輕男人終於鼓起勇氣走了過去,王直看到他用手伸到那個人的臉前,似乎是在看她是不是還活着。那個被撞飛的女人掙扎着動了一下,然後男人倉皇的逃了回來。
王直此時已經站了起來,他下意識的往紅色跑車走去。年輕男人跑進車裡,大聲的叫道:“閉嘴!”然後他發動了車子。
他要跑了!
王直忽然明白過來,他竭力往車子跑去。
但現實總是比他想象的更加醜惡,那輛紅色跑車毫不猶豫的加速,再次從那個女人身上碾了過去,然後用不到10秒的時間便消失在了王直的視線裡。
王直一直追了將近30米,但他孱弱的身體實在無法進行這樣大的運動,差點跌倒在地上。汗水從他的額頭肆意的流下,他咬着牙看着跑車遠去的方向,短暫的歇了口氣,掙扎着跑回女人身邊。
她的身體抽搐着,鮮血從她的口鼻和腹部不斷的涌出來,任何人都知道她應該是沒救了。
王直撕扯着自己的頭髮,他無法忍受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在自己眼前消逝,但他卻束手無策。因爲買不起手機,他甚至連打個120的辦法都沒有。
終於,他想起了趙崢,於是竭力跑回花壇。
趙崢的手機非常漂亮,大大的屏幕,黑色的機身,但讓王直髮狂的是,他不會用!
他像瘋了一樣搖着趙崢,用力抽打他的臉頰,終於讓他醒了過來。
“有水麼?”趙崢下意識的摸着自己變得更腫,而且有些火辣辣疼的臉頰問道。
迎來的是王直的咆哮。
“快打110、120!有人被車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