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舟當鎮上,夜籠長巷,一排排高檐低牆漸漸隱匿於夜幕之中,主街道的石板上映着月光閃着銀白的露光向遠方延伸去,除了客棧,酒館門前亮起硃色燈籠,其他住戶們都已經閉門絕賓。陣陣寒風掠過,路上人行稀疏,三兩個酒客醉步于歸途中。時雲川魏雪絮兩人選擇離金盛客棧的最近一家客棧留宿。儘管屋內漆黑一片,但魏雪絮獨自一人並未掌燈,一個人影從門外閃過,“篤篤篤”傳來了三聲輕微的敲門。魏雪絮本能的抽出短刀貼到門背,還沒有等她問起,對方先壓低了聲音問道,“魏姑娘,還沒有休息吧?”
魏雪絮聽出了門外是時雲川聲音,開門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雖然與之相識短暫,經過這幾日的種種舉動,不得不承認眼前的這男子行事機敏,關鍵時刻起了不少作用。魏雪絮少了白天的冷言嘲諷,多了一絲的關切語氣,問道,“這一下午哪裡了,怎麼喝了那麼多酒?”
時雲川沒有接過她的話,平日裡他的性格直爽,不拘小節,但夜裡冒然前來一個姑娘的房間倒是頭一回,臉頰不免泛起一抹歉疚的潮紅,吞吞吐吐的說道,“深夜打擾魏姑娘,倍感歉意,但事關展蝶姑娘安危,也只好前來冒犯了。”
魏雪絮並不在意他的這番話,燃起木桌上的燈盞,殘燭微弱的光線映着她那雙烏黑清澈的眼眸,目光注意到從時雲川手裡拿出的一張畫紙上,線條方框的是房屋的整個佈局,視線一下子凝在了圖紙上“地字三號房”這幾個字,頓時眉頭舒展,眼含笑意,“這難道就是金盛客棧二樓的佈局圖?”
金盛客棧的客房佈局已經十分清晰,客棧內防守防守森嚴,二樓客房滿住估摸着也得六十七號人,換言之,樓上起碼有六七十個青衫衛把守。如何施救是一問題,逃脫也是一問題。屋內兩人因爲營救時辰發生短暫爭執。魏雪絮認爲深夜子時最佳,是防衛最鬆懈的時刻;而時雲川卻與之看法相左,他們次日與思翰齋老齋主約見,今夜戒備必定加強,子時救人,無異於強攻。與其今夜營救,還不如以逸待勞,到時去華旁山會紀炎肯定會抽調部分青衫衛跟隨,那時纔是最好時機。事實正如時雲川所想的那般,紀炎安排青衫衛每兩個時辰一班,輪番值守。客房朝外的每一扇窗戶皆有弓箭手巡視客棧周圍動向。二人爭執不下,過了子時,魏雪絮也只好接受了時雲川的方案。
次日清晨,天色才稍微明亮,司馬固早早的出了湖,隨行的還有展英,帶上七八個身手敏捷的親衛,策馬揚鞭,密集的馬蹄聲一路向西。而此時舟當鎮的金盛客棧門口,三四十號人的小隊一襲青衣悄無聲息的朝華旁山方向飛奔而去。而這一幕早已盡在時雲川和魏雪絮的視線之內,兩人已經在對面客棧二樓暗中觀察許久。
魏雪絮心中暗暗佩服時雲川的料事如神,思路清晰,正如他所說的那樣,他們去約見老齋主帶了不少的青衫衛。
“奇怪?”時雲川眉頭微皺,視線未離開青衫衛一行人,喃喃道,“爲什麼沒有看見紀炎呢,也沒有看見昨天與他同行的那人?”
順着時雲川的疑問,魏雪絮也擡頭目視着他們走遠,問道,“他們已經走遠了,那我們何時動手?”
時雲川抿緊嘴角,一股憂絲形於面色,顯然還在爲剛纔的疑惑在發愁,說道“不急,這裡離華旁山雖說不過數裡之遙,但趕來也需要些時辰,一旦雙方交手,他們要以煙火爲號或者派人報信。所以我們必須確認他們到了那裡再動手不遲”,雙手將備好的麻繩緊緊的系在箭的尾端,運力拉扯繩子以試其結實。
“我們兩人都在這客棧裡,莫非你在等展師父前來?”
時雲川搖了搖頭,說道“他們不會讓展大娘進到這周當鎮來的。雖然現在還不知道他們劫了司馬公子,目的是什麼。但我相信堂堂的思瀚齋的老齋主,久經世故,老成持重。若當面見不到司馬公子是否安全,絕不會與青衫衛的人做任何交易的。所以他們不得不派人回來傳信,那時我們再動手不遲。”
華旁山素來不是什麼名山,能讓世人記住的僅僅是因爲它地理位置,是皇都城、舟當鎮、思瀚齋幾個地方的交匯口。在山腰處,對皇都城與思瀚齋兩地來往的人看得一清二楚,是觀察的絕佳位置,所以龐進選擇在這麼一個地方與司馬固見面。一來防備司馬固來的人,其二是出於擔心皇都城那邊的授天府得到消息,派人前來。作爲青衫衛的指揮使,龐進行事心思縝密,計劃周全,加之性格心狠手辣,殺伐果斷,深得中豫皇帝的倚重。
到了辰時二刻,朝陽初升,山上的薄霧全部退去。清風徐徐,吹起四根圓木架起的露天篷布,下面放置着一張硃紅色的木茶几,擺放幾盤點心。龐進獨自一人提着茶壺,斟茶自飲。山下傳來一陣踏踏的馬蹄聲越來越近,“籲”聲之後,一干人等翻身下馬,司馬固推開想要攙扶的隨從,朝着山腰大步走來。帳篷幾丈外站崗的青衫衛攔下展英和隨從,只許司馬固獨身前行。司馬固不急不緩的坐在龐進的對面,不忘打趣道,“龐大人下回若是再約老朽前來,能不能體恤一下我這把老骨頭,別選在這山腰之上,一把年紀了,又是一介文人,不像龐大人一樣習武出身,跋涉山水對你而言乃是小事一樁,可對老朽而言可就不一樣了。”
龐進微眯起了眼睛,哈哈一笑,“司馬老齋主真可是沉得住氣,見到龐某人非但沒有感到一絲驚訝,竟還如此的從容鎮定,莫非心裡一早就篤定是龐某請老齋主前來了”,提起茶壺倒入置於司馬固面前的空茶杯,繼續說道,“老齋主一早匆匆趕路,想必是沒有進些朝食吧,這山郊野外,條件艱苦,龐某略備了一些餐食,還望老齋主不要嫌棄。”
司馬固冷哼了一下,淡淡說道,“既然你展夫人送信與我,她也隨老夫一同前來了,爲何不讓她進來一同用朝食?”說完提起茶杯,毫不客氣的一飲而盡。
龐進連忙擡手揮了揮,作出一副拒絕之意,笑了笑道,“這江湖上都知道這展夫人雖然不會半點拳腳功夫,但若論這使毒的本領,恐怕也無出其右,與她共進餐食,龐某恐難以心安。”緩緩的拿起茶杯。
司馬固迅速掃了一眼四周,篷簾外的兩旁和龐進的身後都站有青衫衛,這山腰和山下的人數加起來少說也有五六十號人,龐進此次前來是做好了萬分的準備,而且選在了那麼一個位置,通往山下還有另一條小道,進可攻退可守,不愧是老江湖的做派,凡事都做了萬全之策。
“龐大人請老朽到這山腰來,不是爲了共進朝食,沐浴春風,行文人致禮吧,”司馬固臉上無半點神色,語調變得嚴肅起來,心理極其清楚,以他對龐進的瞭解,此時若不說點有用的消息,說什麼都不可能見到自己的兒子。
龐進笑了笑,並不打算說點什麼,心裡料定司馬固能猜到是他,自然也知曉他的來意。對於授天府六司潛藏的那個驚天秘密今日無論如何勢在必得。伸手緩緩的去拿起剛到滿的茶杯,默默的盯着司馬固,眼眸裡露出一副期待之意。
“六合卷軸”司馬固低聲道。
“六合卷軸”四字入耳,猶有晴天霹靂一般,龐進手中剛拿起的茶杯不慎滑落,茶水灑了大半,流順着桌邊線聚到桌角直流而下。龐進面色僵住片刻,瞪大了眼睛。
司馬固趁喝茶之際瞟了一眼,龐進那詫異的神情在預料之內,更是達到了他的預期,暗自鬆了一口氣,接着緩緩道,語氣裡透着決絕,“如今我已經拿出誠意了,在見不到小兒之前,我定然不會再說半個字。”
龐進臉上的褶皺抽動了一下,定了定神,事關兒子的生死,斷定司馬固不會敢拿這種事情謊騙他。但再逼他說點關於這“六合卷軸”的信息已經不可能,龐進揮了揮手示意一旁的青衫衛。
金盛客棧外的主街道,攤鋪小販的聲音吆喝了起來,時近巳時,舟當鎮東側的一輪紅日緩緩升起,半露山頂,如同一個萬丈光芒的耀眼火輪。紀平輕輕推開客棧的門,右手下意識的遮擋刺眼的陽光,“大哥,倘若那司馬固真將六司的秘密告訴給了龐大人,我們要將樓上的那二人放了嗎?”
“放是不可能放的了”紀炎淡淡說道,整理身上褶皺的衣冠,“這回我們綁了他的兒子,這樑子算是結下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將他帶回都安。這思翰齋藏着天下多少秘密,有的連我們連青衫衛都無法追查到,只要司馬璆在我們手上,不怕這思翰齋不替我們效勞。”
“那女子呢?”
紀炎聳了聳肩膀,嘆氣道,“展英的信送到了,留着她也沒有什麼用了,”說完微眯着眼睛將視線投向遠處,一人影騎馬紛至沓來,紀炎認出他是龐進身邊的信差,忽然客棧背面的窗戶傳來一陣響聲。紀炎兩兄弟對視一眼,異口同聲說到,“不好!”轉身衝進客棧。
注意到龐進的信差騎馬趕回鎮口不僅僅是紀炎兩兄弟,街對面客棧的時雲川等這一刻已經許久,嘴角微揚,“來了,馬匹都已經在樓下備好了,魏姑娘,現在就看你的了。”說着將手中繫好繩子的箭遞給魏雪絮。
魏雪絮沒有說話,麻利的接過箭,斂聲屏氣,左肩對着金盛客棧的地字三號房的窗戶,左手持弓,搭箭、扣弦、開弓、瞄準、脫弦,一整套動作行雲流水,射出去的箭拉着麻繩穿過地字三號房的窗戶,繩子的另一端已經綁好在懸樑之上。時雲川腳尖點地,踏過連着窗對面的麻繩,有一點憑藉之物,借得些微承受力,履其上如平地,撞破窗戶,目光迅速掃射屋子四周,見司馬璆和展蝶背靠背綁在一根柱子上,三兩下子解決了兩名看守。被布塞住嘴的司馬璆見到時雲川發出“唔唔唔”幾聲。破窗聲、打鬥聲驚動二樓的青衫衛,紛紛聞聲趕來。時雲川擡腳踢開一張八仙桌堵到門扇上。割斷兩人繩子之後,時雲川讓司馬璆順着繩子滑到對面,司馬璆顧不了心中的惶恐,硬着頭皮抓住木輪滑到對面。眼見門口即將被外面的青衫衛衝破,時雲川挽着展蝶的細腰,輕輕躍起。
衝到二樓的紀炎見幾人正竭力的撞開門扇,怒氣填滿面色,大喝道,“滾開,一羣蠢貨”,拔刀砍去,門扇連着的桌子都被一刀兩半。衝到屋內的紀炎站在窗口看見時雲川和展蝶滑到對面,並將繩子割斷。此時的紀炎怒氣更加,喊道“在對面,給我追!”
時雲川四人快馬騎出主街道趕往鎮口,沿途中引起騷亂,驚動了縣衙,派出縣尉帶一小隊正好遇上青衫衛的追兵,雙方隨即交戰起來,四人趁機加速逃去。但地方的二三十的府兵戰力與百裡挑一的青衫衛相差甚遠,紀炎紀平直接繞開他們朝四人追去。
晚一天出發的司寇邕、秋五等人騎馬衝向鎮口外的一處陡坡,揚起滾滾塵煙,一干人等馬不停蹄。司寇邕帶了一百多的精兵和秋五的四司人員共計兩百餘人,一路上聲勢浩蕩,數日前成功剿滅匪患的驍騎營,如今士氣正盛,主將更是殺紅了眼。如今邊境無戰事,在自己的管轄內難得出現紀炎那麼厲害的高手,司寇邕胸腔中熱血奔騰。同爲將門之子,司寇虎貴爲嫡長子,而他出於側室,卻不甘落後於他。如今司寇虎在攻打西宣中聲名鵲起,自己作爲皇都城周邊驍騎營的統領,自然不會放過立功的機會。司寇邕強拉這繮繩迫使馬匹停下,遠遠望見兩女一男朝他方向騎馬倉皇逃來,還有一男子斷後,與另外兩人交手在一起。距離雖遠,但是一旁的秋五還是認出另外兩人,不由得怔了怔,“紀炎、紀平兩兄弟?”
“紀平,兩兄弟?”司寇邕傾着身體向前,滿臉疑惑問道。
“紀平是紀炎的弟弟,也是青衫衛鎮撫使,武功不在於紀炎之下,紀炎使刀,紀平使劍,兄弟倆刀劍...”
還未等秋五說完,司寇邕以他爭強好勝的性子,早就耐不住策馬衝出,已經等不及與他們兄弟過招。見主將率先衝出,將士們跟隨其後,黑壓壓一片,散開成弧形分成兩縱隊,起合圍之勢,氣勢磅礴,與地方的府兵截然不同,很快和衝出鎮外的青衫衛廝殺到一起。秋五見狀,信心大起,也不甘落後的率領四司的衛兵衝鋒。不料右側從山上也衝殺出一小隊人馬,足約有五六十人,帶頭的正是龐進。見到龐進的秋五瞪大了眼珠子,既驚訝有懷疑。幾年前,他在都安城做暗探之時,曾與他有一面之緣,所以有點不敢相信,青衫衛的指揮使都親自出馬。秋五一邊手使勁彈去眼窩的灰塵,瞪大的眼睛再三確認龐進的身份之後,號令四司的人生擒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