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的初冬寒意更深,陰氣始凝。將軍府外的街道與往常一樣熙熙攘攘。清晨,時雲川身穿黑色素衣走出門府之後就飛奔至二十里外人跡罕至的天陽湖,那裡秋草枯黃層林盡染,無不盡顯一番世外仙境。湖邊石臺坐着一位老者,看起來已是年過古稀,白髮蒼蒼,面龐消瘦。
“來啦?”老者頭也不回的手持魚竿一直盯着湖面。
十步之外正躡手躡腳的時雲川正想無聲無息的嚇一嚇老者,鬆了口氣之後,“師父,我在百步之外就屏住了呼吸,可還是讓你老人家察覺出來了。”
老者笑了笑縷了一下鬍子,眸中滿是欣喜之色,“準備好了嗎?”
時雲川點頭示意,拿起一塊布熟巧的矇住了眼睛。一旁的老者將已準備好的日光石散落湖中,石頭擊到水中的聲音濺起了浪花,時雲川側耳開始感知日光石落入水中的位置,待石頭沉入湖底之後,終身一躍以敏捷的身法潛入湖底,憑着記憶尋摸散落湖中的日光石,每拾得一顆便游上湖面放到石臺旁,一顆,兩顆...十九顆,半個時辰過去,時雲川在湖面迅速的解開眼睛的蒙布,嘴裡不停的喘氣,看上去身體十分疲憊,加上這時節的湖水格外冰涼,使他身體不停的打顫,哪怕是水性很好的常人在這個季節潛入湖底三四個來回都會精疲力盡。
在朝陽的照耀下,湖面閃閃發光,微風吹拂過湖面,掀起層層漣漪,老者那白色長衫寬大的袖口隨之飄動,更顯得手臂枯瘦。他依舊在石臺上打坐,看着時此時的雲川半坐半天在湖邊的枯草地,眼神充滿了關切,卻不忘跟徒弟打趣,“你不是自詡是那浪裡的白條嗎,才幾個來回,就弄得如此狼狽?”
時雲川沒有在意師父的無心譏諷,小憩片刻之後,一個“鯉魚打挺”輕巧的翻身直立,溼漉的外袍掛置樹枝上,露出白皙腰身。在一棵霜風染得火紅的楓樹下,時雲川的手腕轉動劍柄,劍也慢慢轉動,隨即揮舞了起來。身體剛勁有力,劍法乾淨利落,飄逸凌厲,與兄長切磋之時動作笨拙的他簡直是判若兩離。因爲老者曾叮囑他刻意隱藏劍法,不可輕易在世人面前展示自身的武功。否則以他如今的真實水平,武功遠在時雲江之上。
江湖上歷來都是樹大招風,武功高強之人必會引來各江湖門派不斷的挑戰。老者擔憂時雲川的年紀應付不過江湖上的險惡,且他出生於將門,日後可能面臨來自朝中的複雜局面。到目前爲止,師徒的關係只有他們自己知道。老者讓時雲川將“韜光養晦;虛懷若谷”八字銘記於心,告誡他無論什麼時候都要保持清醒的頭腦,不驕不躁,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時雲川知道師父的武功深不可測,堪稱世間罕見的高手,數年前他在時雲川面前演練一套完整的劍法,同樣的劍法兩人卻大相徑庭,師父的劍法中翩翩起舞,柔中帶剛,剛中帶柔,遊刃有餘,劍在他手上宛如賦予生命一般,達到人劍合一的境界,心之所向劍之所往。自拜師到現在已經七載有餘,無論他如何勤加苦練,卻難以將劍法發揮到師父的水平。
“川兒,知道爲師爲何讓你到湖中撿日光石嗎?”老者問道。
時雲川一臉茫然道,搖了搖頭。
老者一邊甩起魚竿,利落的將魚放入水桶,繼續說道:“讓你到湖中撿日光石,是爲了練你的閉氣之功,如今也差不多了。你現在的劍法過於凌厲,還沒有完成掌握如何收放。爲師是想讓你潛入湖底於水中練劍,水爲柔爲陰,劍爲剛爲陽,剛柔相濟,剛中有柔,柔中帶剛,若是你在湖底完完整整的練完一整套劍法,且心氣依舊平和,那麼你的修爲就更進一步。”隨即一個甩竿又將魚鉤甩投入湖裡。
“那到時我的武功是不是能和你一樣了?”時雲川一臉期待問道。
老者哈哈一笑,再也沒有說什麼,目視時雲川猶豫片刻後,見他手持長劍縱身一躍潛入水中,按照老者的指點在湖底演練起來。
兩國議和文書的傳回南楚之後,南楚皇帝對這個結果還是比較滿意,連續稱讚使團,還特意提到使團的領頭左良當以首功,待返還皇都城一併論功行賞。南楚使團離開前還提出了一個請求,希望南楚的先鋒將軍司寇虎能與時雲江切磋比試。事關兩國武藝較量,楊弘淵作爲一國之主,當面應承了下來,下詔宣佈兩人比試定於南楚使團返程的前一日,在時府設宴款待使團,並讓兩人一較高下。
儘管西宣皇帝的下了召書,但左良依舊遵從禮數命人去時府呈去了拜帖。使團府的客室裡,正中央的火爐燒的正旺,火紅的燒炭使的客間暖的有些發熱,火爐中一紫砂壺的水已經燒開。左良雙腿盤坐,手上依舊拿着那本《西宣通記》,正前方一張古紅色胡桃木的茶几,上面擺放整整齊齊的茶杯、茶具和一些西宣有名的點心。授天府二司司主胥天成闊步邁進屋內,一身長錦衣,頭戴化纏棕帽,成侍衛混入使團中,走到茶几跟前,抱拳爲禮,叫道:“少卿大人。”
左良示意他坐下,伸手想拿起火爐中的紫砂壺,問道,“事情都辦的怎麼樣了?”
胥天成搶先一步拿起茶壺,急忙說道,“少卿大人,小的來,事情都已經安排妥當”
左良緩緩的拿起倒滿的茶杯,輕輕喝了一口,“司寇將軍還在外院練武嗎。”
“是呀,來西都城近一個月,不論風雨下雪,司寇將軍每日晨初堅持練習刀法,這般毅力並非常人所能比擬的,同爲習武之人,小的真是自愧不如”說完胥天成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
左良輕輕的放下茶杯,伸手靠近火爐烤火,擡起炯炯有神的眸子凝視窗戶外院的方向,隱約聽見練武發出的吼聲,說道,“南楚歷來以武立國,且國人尚武,司寇將軍出身將門,久在軍營裡,二來既司寇家的嫡長子,自然是要比常人多刻苦一些。”
胥天成微微的點了下頭,眉頭皺起,小心翼翼的問起,“那...大人覺得明天的比試司寇將軍能取勝嗎,聽聞那時雲江在西宣國的衆多高手中,也算是排的上號的人物,在軍中很多將士都服他,說他不僅善於帶兵打仗,更是使的一身的好槍法,在南境,論單打獨鬥,還從未有人打敗過他。”
左良面無表情的轉過頭。冷冷道,“胥司主何故長他人志氣,滅自己人威風?”
詞話一落,胥天成神情略顯緊張,惴惴不安的躬身低頭解釋道,“小的,小的不是這個意思,小的是擔心...”
左良不由得笑了兩聲,面容稍微緩和,輕輕拍了胥天成的肩膀,“你的擔憂也不是不無道理,時雲江貴爲西宣國第一少將軍,司寇將軍也是咱們南楚的先鋒將軍,兩人的比試事關兩國的顏面,自然小心爲上。”左良說話語調輕鬆,顯然沒有沒有將胥天成剛纔的話放在心上,繼續說道,“自俞天關一戰戰敗後,時牧就被停了職,如今由時雲江暫代主將一職,論治軍帶兵能力絕不比他老爹差多少,始終是邊境的一大勁敵。比試場上拳腳無眼,若司寇將軍能使出那招,將他”,還沒有等他把話說完,臉上就泛起一絲詭異的笑。
午時的將軍府外,天高雲淡,寒風徐徐而來。踏踏的馬蹄聲越來越近,時雲川翻身下馬之後,手持這長劍急匆匆的走進大門。對府裡僕人的行禮,點了點頭沒有多加理會,飛奔似的朝着大廳跑去,不停的喊大哥。庭院內一位四十多的婦人被一身姿曼妙的女子正攙扶着,擋住了時雲川的去向。
“娘,大嫂,你們看見爹和大哥了嗎。”時雲川朝着兩人的問道。
“你這孩子,總是那麼急急燥燥的,小心讓你爹看到了,又要說你一番。”說話的老婦正是時雲川的母親,而一旁的女子是時雲江之妻。時牧常年駐守邊疆,對次子的管教的事情便落在是時老夫人的身上,雲川雖然性格灑脫,不受約束,但素來懂事,知禮盡孝。沒犯什麼大過,除了性子有些毛躁,倒也沒有什麼能讓是老夫人擔心的。久而久之,便由着他的性子了。
時雲川撓了撓後腦勺,顯得有些不耐煩的道,“聽聞大哥要與南楚的司寇虎在明天切磋比試”說着一個箭步的往大廳去了。兩位老少夫婦人聞言都怔了怔,一臉茫然停在原地。
此時的時雲江和時牧在大廳商議邊境防務兵力部署之事,在場還有副將晁常。雖然時牧被停了職,但還是心繫遠在千里之外的南境。幾人遠遠的就聽見時雲川在外面叫喚,見他大步流星的衝了進來。時牧見狀臉立刻陰沉了起來,語氣中略帶責備,“我平日裡是怎麼說你的,遇事不要急躁,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你這些天一大早都到哪裡去了,不是讓你跟你常叔叔習武了嗎,怎麼還整天在外面到處瘋跑?”
與時牧的態度截然不同,時雲江輕輕的拍了拍時雲川肩膀上的塵灰,以溫和的語氣問道,“雲川,你找我有什麼事情?”
“大哥,爹,常叔,聽說南楚使團離開前會來拜會時府,到時司寇虎與大哥切磋武藝,這是真的嗎?”
時雲江與晁常、時牧對視片刻,疑惑之色浮上眉梢,“你從哪裡聽來的消息,皇上前幾日才下的詔書,消息怎麼傳的那麼快?”
“我剛纔外面回來,這消息都傳開了,甚至賭場裡的賭注都高達十萬兩。這南楚先鋒將軍和大哥這西宣第一少將軍,那真是...”時雲川心直口快,興致正濃的說道,猛然注意到時牧一個嚴厲的眼神正凝視着他,立刻將到了嘴邊的話給嚥了回去。
副將晁常眉頭微擰,說出心中的顧慮,“少將軍的武功在下也是領教過,在營中自然那也是數一數二的。但司寇虎的刀法在南境也是早有耳聞,聽說是得了他們南楚的領侍衛內大臣月幻所傳授,這月幻的刀法詭異奇特,變幻莫測”
“月幻?”時雲江疑慮之色更深。
“沒錯,這月幻是南楚領侍衛內大臣,南楚皇帝的貼身護衛,武功極高,世間能與之匹敵的不外乎幾個,江湖上流傳這那麼一句話‘東島谷懿修,南楚月幻,西宣辰了,北塞邢天魁,中豫屠三娘’。”
“師...”時雲川自我喃喃道,剛想往下說什麼,但立刻收住,眼睛四周張望避開與時雲江的對視,說話的聲調雖小,還是引起的時雲江的注意。
時牧拍了拍時雲江的臂膀,眼眸露出讚賞之色,一臉篤定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江兒,爲父相信你!”。
時雲江回過神來,自信的說道,“爹,你放心,孩兒定盡全力,讓他領教一下咱們時家槍法的威力。”
次日清晨,時府門庭外出現了平日裡沒有的熱鬧,自從兩國將軍比試傳開了之後,不管是江湖門人、軍中將士還有朝廷禮部侍郎崇睿明等人。時家門府外出門右轉數百米通往主街,滿鋪青磚的路面有了不少的水窪,不難判斷是昨夜下了一場大雨,轆轆的馬車聲如雨水敲打着晶瑩的漢白玉,金色陽光中,地上悠悠掠過一輛線條雅緻的馬車倒影。馬車四面周圍都是昂貴精美的絲綢所裝裹,窗戶被一簾淡藍色的縐紗遮擋,使車外之人無法一探究竟這般華麗、飛馳的車中的乘客。下馬車的人身形勻稱,頭上已是兩鬢斑白。一個五官清秀,身穿水墨色衣,看上去十七八歲模樣的青年已經等候多時,躬身作揖爲禮,“聽聞丞相來府裡做客,學生早早的在此等候了”
傅允眸中滿是喜悅,伸手示意青年起身,“雲霜不必多禮,你是我的學生,我和你爹更是親家。南楚使團的人到了嗎?”
“說是巳時三刻過來,這會應該快到了吧”說完領着傅允到客室。時雲霜是時牧的第三個兒子,出門將門,本想跟着父兄練武學習用兵之道。熟不知他好文不好武,且偏愛經世治國類的書籍,一日傅允到時府做客,見到時雲霜閱覽世間書卷,他過目能誦,出口之言,字句珠璣。傅允驚歎之餘更爲欣慰,與時牧商議想攬入門下,言傳身教。一直秉承將門虎子觀念時牧這次並沒有拒絕。時老夫人更滿是歡喜,尋思若是小兒子在朝爲官,便能常伴於左右,就不用像他父兄一樣常年固守邊疆。
而傅允這次也是爲了順道看望他的女兒傅宛菡。五年前,時雲江與傅雪相識,當時的時雲江算得上青年才俊,武功品行出衆,與溫婉嫺靜落落大方的傅雪互相傾心,時雲江便求着時牧去向傅家提親。傅允起初是不願其女嫁入將門之後,擔心的是有朝一日女兒的丈夫在沙場上有個好歹。時雲江乃是時家長子,子承父業的責任自然是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傅允老來得女,視她爲掌上明珠。無奈傅雪性格剛烈,直言除時雲江外不嫁,傅允執拗不過便順了她的心意。
時府設宴於客廳,時家一行人坐於東位,從裡至外,長幼有序。西位則是使團領隊左良,司寇虎,繼而是傅允、崇明瑞等衆賓客。酒過三巡之後,司寇虎與左良一個眼神交織徵得他的點頭默許後站起挺身,前走了一步,抱拳作禮:“鄙人素來聽聞雲江將軍槍法名聲在外,今日有幸作客於時府,希望能與之切磋,指點一二,也不枉此行”。
時雲江聞言站起,目光輕快地掃過牧夫婦,兩人點頭示意同意。面對眼前的邊疆勁敵,時雲川腦海裡浮現俞天關三萬將士的慘死,城中百姓被屠戮殆盡,民怨沸騰一片,正想借比試的機會宣泄胸中的怒氣。但想到如今兩國已經停戰議和,不由的咬牙剋制住情緒,語調平和,抱拳回道,“司寇江軍過獎了,在南境早就聽聞司寇將軍武功卓越,刀法絕倫。可惜就是沒有機會遇上,與你較量一番。如今正好藉此良機,與你討教一二。”
兩人對視一眼後,各自擡手做了“請”的手勢,再無更多絮語,轉而步伐矯健的走到院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