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七、情似流水
夏去秋來,山間的風一日涼過一日,軍營邊的一棵桂花樹,也慢慢釋放出濃香,默默看著玄甲金戈、殺戮征戰,在這“回雁關”前進行了兩個多月。
華桓兩國大軍於“回雁關”前對峙數月,激戰數十場,雙方奇招頻出,卻是誰也無法取勝,桓軍固無法南下,長風騎也沒能再收復失土,兩國戰事陷入長久的膠著。
八月十二。
斜暉脈脈,也不再像兩個月前一般炎熱,帶上了幾絲秋意。馬蹄聲落如急雨,拍打在山路上,不多時便疾馳進軍營。
江慈和小天由馬上躍下,從醫帳出來的長風騎們紛紛笑著和她打招呼:“江軍醫回來了!”“江軍醫可從河西帶了什麼好吃的回來?”
江慈笑著從馬鞍上解下大袋藥草,與小天擡入醫帳,瞅見凌軍醫不注意,偷偷將用油紙包著的一包“芝麻餅”塞給了一名不過十七八歲的傷兵。那傷兵斷了一條胳膊,接過“芝麻餅”,眉花眼笑地奔了出去。
凌軍醫轉身,江慈與小天眨了眨眼睛,笑著走開。
待天色全黑,小天洗淨手出了醫帳,回頭向江慈使了個眼色。江慈過得一陣,也跟了出去。
二人悄悄拿出醫帳後的麻袋,偷偷往營地附近的山上溜去。不多時,便轉到一處灌木叢後,藥童小青與小衝正等得著急,一見二人過來,搶過麻袋,拎出裡面的山雞,笑道:“怎麼這麼慢?”
小天笑道:“不是怕凌老頭子發現嗎?這可是我和小江好不容易纔捉住的。”
“要是你們天天去河西府拿藥就好了,咱們就天天有烤雞吃。”
江慈忍不住敲了一下小青的頭:“你當次次能撞上山雞啊,我和小天也是捉了半天才捉到。再說,如果再也不用去河西拿藥,就證明咱們長風騎再無傷兵,那纔是好事。”
小青嘿嘿而笑,掏出匕首,將山雞開膛破肚,江慈來了興趣:“別烤,我弄個叫化雞給你們吃。”
三人早對江慈廚藝有所耳聞,自是大喜,遞上偷來的油鹽之物,江慈熟練炮製,三人看得目不轉睛,不停咽著口水。
將泥雞埋入火堆下,江慈拍去手中泥土,笑道:“好了,等小半個時辰再挖出來,就可以吃了。”
四人在醫帳共事數月,也結出了深厚的情誼,此時說說笑笑,又幹著偷食烤雞的“大事”,自是暢心。再說一陣,江慈興起,索性爲三人哼上了幾段戲曲。
秋風送來陣陣桂香,江慈在心中算了算日子,恍然愣住。待叫化雞出土,她悄悄地用大蘿葉包了一塊,放在身後。
四人吃得極爲過癮,又偷偷溜向軍營,江慈忽感肚痛,往一邊的小樹林跑去,小天等人自回營帳。剛走到軍營,正撞上裴琰帶著長風衛巡營。他盯著小天看了一陣,小青壯起膽子看了看,小天嘴角還沾著一絲雞肉,三人只得老實招供。
裴琰聽到“叫化雞”三字,眼神一閃,淡淡道:“江軍醫呢?”
小天只得往小樹林指了指。
穿過小樹林,再往營地西面走上約一里半路,有處小山坡。江慈乘著夜色溜至山坡上,在一棵松樹下停住腳步,“喵喵”叫了兩聲,過了一會兒,樹上也傳來極不情願的貓叫聲。
江慈笑著攀到最大的樹杈處,衛昭靠著樹幹,轉著手中的玉簫,鳳眸微斜:“約我來,你自己又遲到。”
江慈一笑:“我認罰,所以帶了樣東西給你。”說著從懷中取出用大蘿葉包住的叫化雞,遞給衛昭。
“哪來的?”
“和小天在路上捉到的。”
衛昭撕了一塊雞肉送入口中,眼中有著微微的沉醉。待他吃完,江慈慢慢靠上他的肩頭,遙望夜空明月,輕聲道:“無瑕。”
“嗯。”
“記不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
衛昭算了算,也是滿心感慨,良久方道:“當初誰讓你去爬樹的,吃了這麼多苦,也是活該。”
江慈柔聲道:“我不後悔。”又仰頭看著他,嗔道:“不過,我要你向我賠罪。”
“怎麼個賠法?”衛昭微笑。
江慈想了想,璀然一笑:“你給我吹首曲子吧。”
“這麼簡單?”衛昭又覺好笑,又有些心疼,終伸手將她抱住。江慈小小的身子蜷在他懷中,就像一隻溫順的小貓,他一時情動,忍不住低頭吻上了她的脣。
二人這兩個月來各自忙碌,見面極少,有時在軍營碰到,只是相視一笑,偶爾相約見面,也只是找到這處隱密所在,說上幾句話,便匆匆歸去。
此刻夜涼如水,秋風送香,脣齒一點點深入,江慈也攬上了他的脖頸。他的吻如春風一般溫暖,她氣息漸急,覺自己就要融化爲一波秋水,忍不住低吟了一聲。
衛昭也覺呼吸不暢,抱住她的雙手似是想要做些什麼,卻又不知該往何處去。她脣齒吐香,讓他渾身似要爆裂開來,聽到她的這聲低吟,更是腦中一轟,猛然用力將她抱緊,脣舌交纏間,呼吸漸急。
江慈天旋地轉,早已不知身在何方,只是腰間似要被他箍斷了一般,痛哼出聲。
衛昭悚然清醒,喘著氣將她放開。月色下,她面頰如染桃紅,他心中一蕩,暗咬了一下舌尖,纔有力氣向旁挪開了些。
江慈待心跳不再如擂鼓一般,才坐了過來,輕輕地握住了他的右手,仰望著他。
他的黑髮垂在耳側,襯得他的肌膚如玉,面容秀美無雙,月光透過樹梢灑在他的身上,一如一年之前在樹上初見時那般清俊出塵,江慈不由看得癡了。
衛昭平靜一下心神,低嘆一聲,輕聲道:“我吹首曲子給你聽。”
“好。”江慈頓了頓道:“以後,你得天天吹給我聽。”
玉簫在脣邊頓了頓,以後,誰知道以後會如何?衛昭緩緩閉眼,簫音宛轉,歡悅中又帶著點淡淡的惆悵,在樹林中輕盈地迴繞。
江慈依在他懷中,默默地聽著,惟願此刻,至天荒地老。
將近中秋的月是這般明亮,將裴琰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他負手站於小山坡下的灌木叢後,遙望著她奔上小山坡,遙聽著這細約的簫聲響起,風中,還隱約傳來一絲她的笑聲。
直至簫聲散去,那個修韌的身影牽著她的手,自山坡而下,她口裡哼著宛轉的歌曲。直到二人悠然遠去,他也始終沒有挪動腳步。
一年時光似流水,一切都已隨流水逝去,唯有流水下的岩石,苔色更深。
眼見快到軍營,江慈停住腳步,望向衛昭。衛昭只覺月色下,她渾身上下無一不是溫柔之意,不由握住她的手:“想說什麼?”
江慈依上他的胸前,輕聲道:“再過三日,是中秋節。”
衛昭明白她的意思,心尖處疼了一下,忽然仰頭而笑:“好,今年,咱們這兩個沒有——”卻再也說不下去。
江慈心中一酸,接著他的話道:“以後,咱們便是親人,每年都在一起過節。”
衛昭望向天上明月,以後,真能得她相伴,度過一個又一個月圓之夜嗎?
衛昭一進帳,看清帳內之人,冷聲道:“出什麼事了?不是讓你看著宮中嗎?”
易五滿身塵土,趨近細稟:“莊王爺讓小的來傳個要緊的信,說一定要小的親口和主子說,不能以密信方式傳。”
“說。”
易五將聲音壓到最低:“王爺說,高氏有筆寶藏,本是藏在河西府的隱秘所在,但在河西府失守後不翼而飛了。王爺詳細查過,當初國舅爺殉國的時候,還沒來得及將寶藏運出去。王爺懷疑是落在裴琰手中了。”
衛昭想了想,冷笑一聲:“他猜得倒是沒錯,可已經晚了,裴琰早拿來做了順水人情,收買民心。”
“是,王爺也是這麼認爲,但王爺要小的來,主要不是爲這個。”
“說。”
易五聲音壓得更低:“主子上次傳信給王爺說的事,王爺說考慮得差不多了,但河西軍現在僅餘兩萬來人,王爺是想盡法子纔沒讓太子將這些人再派上前線送死,穩在了朝陽莊。眼下軍糧雖不致缺,但派發的兵器,卻是最差的。”
衛昭淡淡道:“我也沒辦法給他變一批出來。”
“王爺說他有法子變出來,但得主子想辦法給他運回去。”
“哦?!”
“王爺說,高氏寶庫是庫-下-有-庫。”易五緩緩道。
衛昭面上漸涌笑意:“這倒有趣。”
“是,高氏寶庫分爲上下兩層,上面藏的是高氏上百年來留下的金銀珠寶,而下面一層十分隱秘,開啓的方法,除了國舅爺和貴妃娘娘以外再無人知曉,藏的正是可以裝備數萬人的甲、刀、劍、戟、槍、弓矢等精利兵器。貴妃娘娘薨逝前將這個秘密告訴了王爺。”
衛昭眼睛漸亮,沉吟道:“原來高氏一族早有反意。”
“兵器庫極爲隱秘,王爺估計裴琰的人只找到了上層的寶藏,肯定未料到下層還有大量兵器。現在河西府都是裴琰的人,王爺想請主子想辦法將這批兵器啓出來,秘密運回朝陽莊河西軍中,交給高成。”
衛昭眉頭微皺:“這麼多兵器,怎麼運?”
“王爺派了一些人來,都秘密進了城,打算花一段時日分批將武器運走,但車隊如何能躲過搜查,安全出城,王爺說只有主子纔有辦法。王爺請主子就是這幾天一定要想法子將兵器運回去,裴子放和董學士有要向高成下手的跡象。”
衛昭心情暢快,笑道:“法子我倒是有,可又得讓某個人撿個便宜。”
裴琰默默迴轉大帳,寧劍瑜正與崔亮對弈,已是被逼至死局,見裴琰進來,如獲大赦,笑著站了起來。
裴琰看了看棋局,道:“子明功聾長。”寧劍瑜笑道:“我懷疑他一直藏私,想跟他借棋譜看看,偏生小器。”
裴琰來了興致,往棋盤前一坐:“子明,你也別藏著掖著,正式和我下一局。”
“好啊。有什麼彩頭?”崔亮將棋子拈回盒內。
“子明但有要求,無不應允。”
兩人這一局廝殺得極爲激烈,崔亮邊下邊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裴琰微笑道:“其實宇文景倫比我們更難熬。我給他加了把火,估計快把他燒著了。”
“哦?!”
見二人都目光炯炯地望著自己,裴琰一笑:“也沒做什麼,只是請人教桓國的皇太子說了幾句話而已。估計這話,也快要傳到宇文景倫耳朵裡了。”
衛昭挑簾,立於帳門口微笑道:“少君。”
崔亮和寧劍瑜見這情形,便都退了出去。衛昭含笑入帳,裴琰給他斟了杯茶,道:“三郎今日心情怎麼這麼好?”
衛昭一笑:“沒什麼,想起佳節將至,想送少君一份大禮。”
“哦?三郎請說。”
“禮是什麼我暫且不說,但我得先向少君討塊令牌。”
裴琰從案後取出令牌,擲給衛昭,衛昭單手接住:“少君倒是爽快。”
“若這點誠意都無,三郎怎會與我合作?”裴琰微笑道,又有些好奇:“三郎別賣關子,到底是什麼大禮?”
衛昭輕聲述罷,裴琰眼神漸亮,二人相視大笑。,裴琰道:“看來,得勞煩三郎走一趟河西府,我是主帥,走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