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東隱街道已是人來車往,今日逢集,商人們一早就將自己的貨物擺放了出來,希望能賣個好價錢。然而不多會兒,東市一陣騷動,大家皆翹首觀看,但見一輛馬車飛速的由東向西馳去,架車的男子丰神俊朗,技巧嫺熟,絲毫不會傷及路邊的行人,可馬車的顯眼之處並不在此,而是呈“大”字形綁在車後的半裸男子,此時他蓬頭散發,罵罵咧咧,扯着尖銳的聲音不停的喊着:
“臭丫頭,你給我記住,這筆賬我會跟你算回來的!還有段恩離你這個小人,你助紂爲虐不得好死……”
馬車一陣風似的馳過,大家看完熱鬧各自散去,那控訴的嗓音給原本和睦的日子憑添了一抹有趣的插曲……
“不對!”雲袖推開侍女簪花的手,從發上取下那朵芍藥,有些氣惱地丟在一邊,身旁的宮女感到她的怒氣,皆惶惶垂手立在一邊。
雲袖從鏡中看着自己,手指掃過黛眉,然後順着臉頰流連在豐厚的脣上,曾經也有這麼一雙手撫過這裡,帶着無比的愛憐,可那溫柔稍縱即逝,已然成爲記憶了。
“這花是有靈性的,再美也裝點不了蒼老的心!”
雲袖喃喃自語,花被風吹落,雲袖看着窗外落楓滿地,露出一絲苦笑……
“嫂子這話可錯了,只是花不好,哪有人不好的道理?!”
一陣清朗的笑聲傳來,女子手捧了一大束百合立在門廊上,一身紅衣隨風輕擺,好似一片楓葉在樓閣欄杆處搖曳。簡……
進了屋,宮女接過簡手中的花束,雲袖驚喜的起身上前拉住她的手,淚不覺溼了眼眶。
“簡,你我多久沒見了?四年、還是五年?”
簡淡笑,伸手這裡雲袖略顯散亂的髮絲,幽幽地說:
“五年!我還記得出嫁時嫂子幫我梳髮,一梳到白頭……”
“簡……”
雲袖已是泣不成聲,簡將她抱在懷裡,輕輕拍着她的脊背,等她情緒緩和了,纔將她按坐在鏡前。
“嫂子沒變,還是那麼清淡、高雅!”
簡動手解開雲袖梳了一半的雲鬢,拿起桌上的木梳親自爲雲袖打理起來。
“老了!你都長這麼大了,我怎麼會不變?”
簡聽完“噗哧”笑了,打趣道:
“嫂子這樣說,倒像我孃親,可是這娘也未免太年輕了點!”
雲袖臉頰泛起一絲羞澀,低低埋怨了聲,露出輕微的笑意。
簡手巧,只三兩下就盤出了瑤臺髻,華貴但不繁複,清淡卻不過於素雅,雲袖滿意地點點頭,簡笑着從宮女手上折了一支百合,插在了髮髻的斜後方,從後看遮擋了髮髻的素色,從前看,微露出的百合花朵又不顯得過於誇大。
“嫂子,這芍藥又名將離,寓意不好,以後嫂子就插百合,百年好合,最適合嫂子這樣的人。”
簡將下巴擱在雲袖肩上,歪着頭笑着看向鏡中的雲袖,雲袖心中一暖,這一幕多麼熟悉啊,他曾經也是這樣看着她,一樣的眼睛,一樣的神色。
雲袖看着簡閃爍的金瞳,突然涌起一陣悲傷,爲了掩飾,她趕忙轉過身扶着簡的腰肢笑着問道:
“妹妹以前一向喜歡素色,怎麼如今突然穿得鮮豔起來了?”
簡低頭看向自己紅紗鏤蝶的外袍,不由得嫣然一笑。
“嫂子,人都是會變得!”
雲袖看向簡笑得彎彎的眉眼,那裡面並無笑意,只有一種讓人心悽的落寞,人是會變得,簡變了,變得開朗而又富有生氣,甚至變得圓滑而世故,如今的她身體縈繞的再也不是東隱荼蘼花寂寞、清雅的香氣,取而代之的是南陽葭南花堅忍的餘韻。
門外有宮女來報,簡和雲袖一同看去。
“王后,幽蘭小主過來請安!”
雲袖點點頭,簡的杏眼眯了起來,殿外傳來腳步聲,幽蘭一襲綠衣在殿外盈盈而立,低垂的面頰依舊掛有當年楚楚之色。
“進來吧!”雲袖說道,簡退到一旁,斜靠在殿柱上看她,眼神如蓄勢待發的獵豹,幽蘭脊背上出了一層冷汗,但仍恭敬地行了禮。
雲袖握着幽蘭的手,側頭微笑着囑咐隨同幽蘭一起過來請安的丫鬟,簡無聊地打着呵欠,這內宮裡的逢場作戲她是瞭解的,內心深深地爲這些女人感到悲哀,等了一會兒,簡向雲袖點點頭,轉身走出殿外,幽蘭又跟雲袖喝了會兒茶才離開。
接近正午,殿外的暑氣漸盛,幽蘭擦了擦額頭的汗珠,對着日光深深吸了口氣。三年前跟簡穆塍回到東隱,雖極爲得寵,但簡穆塍似乎不準備給她名分。王后那邊簡穆塍是極少去的,但宮內的女人並不多,除了她倆之外,還有一個琴技絕佳的女子,但跟幽蘭一樣,沒有名分。所以宮內的女主人只有雲袖一個,她與簡穆塍的相處也是相敬如賓。但巧的是,三個女人都沒能爲東隱侯留下子嗣,自雲袖小產後,“孩子”這個詞也漸漸成爲內宮禁忌。
樹叢中閃過一抹千紅,婷婷嫋嫋,正仰頭嗅着枝椏間的花朵,幽蘭趕緊下跪,簡併未令她起身,揚手撫摸着花朵嬌嫩的花蕊。
“聽說你昨晚去香霄殿了?”
簡緩緩道出,聲音如同滴落在湖面的漣漪。幽蘭不語,簡嗤笑了一聲,轉身走向她,由上而下的俯視她。
“你可知道昨晚有西澤的探子入宮?”
幽蘭點了點頭,後又搖了搖頭,仰起臉不解地看向簡,三年不見,她已蛻變成一個成熟的女人了,但當年的壓迫感仍在,甚至更甚。
“唉,我幹嗎要跟你說這些呢?你不過是個侍妾而已,對不對?”簡俯身勾起幽蘭的下顎,那幽亮的金瞳看進她的眼底,並在那裡停留了很久。
幽蘭不知道簡什麼時候離開的,只是在這炎炎的夏日末梢,她被那懾人的眼神凍得手腳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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