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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人膽子大,敢在北京人面前講普通話。”這是我第一次面對武漢進行採訪時,一位開奧迪車的老師傅說的。
從湖北大學畢業,分配到這家雜誌社做編輯,已經四個年頭了。就像克林頓盼着薩達姆被誰搞下臺一樣,五年當中,除了那些一大早就被人從被窩裡拎起來的日子,我總是每天一睜開眼睛就在想,今天上班後會不會有什麼好消息,或者乾脆就是什麼好事來騷擾一下自己?很多時候,我總在情不自禁地用整個雜誌社公認智商最高的頭腦複述着一個最簡單的問題:天上一隻鳥飛過武漢時,爲什麼要野蠻地拉下一泡鳥糞,並且剛好落在門衛老趙的獨生女小趙的脖子裡。不僅在起牀前我這麼想,在雜誌社的女孩和女人,一邊議論着手頭的稿件,一邊切磋使用化妝品的要領時,我也不時提起這個話題作爲老生常談。我的校友師思在正式場合中給我做了統計,她認爲我對這個問題的關心,已經是兩點一三倍於小趙的父親老趙了。每一次,我總是滿懷歉意地對她發誓,再也不在如此美麗的女孩面前,談論這類粗鄙的問題。真的,在她們充滿神往地齊心協力讚頌某個品牌的口紅時,將鳥糞與其相提並論,實在是太不文明,也是對這個時代流行美學的不學無術。好在師思她們十分大度,一致認爲,因爲我是男人,因爲伊拉克對美國的巡航**、隱形飛機毫無辦法,所以應該原諒我。對於女孩們這類窮開心的嬉鬧,我是不用去爲之感動的。不過,我會偶爾裝模作樣地對她們說一聲:“主啊,感謝您的仁慈和寬恕!”
每當說了這話,我就會與師思對視一下。
我喜歡看她那眸子裡閃爍着那些被感動出來的近乎淚光的東西。
師思對我的理解,是在一次辦公室裡只剩下兩個人時。
我對她說:“這上班的日子過得缺油少鹽,清湯寡水,有點味道的東西,都被別人享受了。”女孩在辦公室裡單獨同一個不是很差的男人相處時,總會有片刻溫柔。所以師思對我說:“這兩年我也替你抱不平,怎麼凡是好事都與你不沾邊,提幹沒你、評職稱沒你、到新馬泰採訪沒有你,只讓你去一下海南島,甚至連看二審稿的權力也沒弄到手。別說你是一個男人,就連做女的,我也覺得自己幹了三年,該有好處輪到我了。”
師思說到新馬泰和海南島時,我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
去年,有關單位組織人員去新馬泰,說是採訪,其實不過是報紙電視裡經常點名批評禁止的那回事。雜誌社的主編老莫自己已經去過。他們對我說的話讓我無法分辯,不讓我去的原因是愛護我。去的人我們都叫她王嬸。王嬸走了一遭,並給男同事們帶回一些生猛補藥。當然是備有**打算報銷。哪知主編老莫不肯收她的禮品,還不無慍怒地說:“你怎麼知道我不行?”
這話在雜誌社裡一直流傳到昨天。
昨天,師思在辦公室裡不知接了誰的電話,其間她衝着對方說了句這話。惹得整個辦公室的人全都趴在寫字檯上笑。師思放下電話後也笑。在雜誌社裡,這句話太受歡迎了,所以誰都有過不小心將這話說漏嘴的時候。這話的曖昧意味,像暗號一樣深深地鏤刻在大家心裡。王嬸沒有參與這故事後面的故事,她被調到主管局做了宣傳處的副處長。雖然無人說過對她表示感謝的話,大家心裡還是有那種對王嬸給自己帶來充滿性暗示的快樂感到滿意的意思。在武漢的高樓大廈、長街短巷裡,大家一向格外支持這類義務勞動。
那一次,我同師思在辦公室裡說了許多有關雜誌社內部人士的壞話。說得彼此都很痛快,後來我像電視新聞中的各國領導人那樣,將手伸向師思,說謝謝她爲我發出吶喊。師思將小手遞給了我。我接住時,簡直不敢用力握,那手太美、太誘惑人了。我感覺到自己身上有種八九月間鑽出公共汽車,在車站旁的小攤上買一隻雪糕,捏在手上的滋味。不只是骨髓,就是那些已脫離了頭皮,但還沒來得及掉到地上的頭髮絲,也都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舒適。天越熱這種感覺就越深刻,同時留住這感覺的時間也就越短。
師思在我仍處於恍惚時將手拿了回去,然後問我是不是有什麼發現。我坦率地說她的手如果不是玉琢出的,那一定是從狐狸精那裡借來的。師思冷冷地說,凡是有心想碰她手的男人都有過這種遭遇,而我只不過是在形容詞上更誇張一些,用了在越來越現代的武漢城區裡,被人棄而不用的“狐狸精”三個字。所幸師思隨後就笑了,還說我們之間假如就這樣維持着這樣的友誼,她還會給我許多這樣的幸福時刻。
我被她一連三個這樣說得只有點頭的份。
我對她說:“你放心,王嬸送給我的那些藥,我還沒吃。”
我一直覺得這話是絕對的辦公室幽默。
師思卻板起臉來說:“我討厭男人總在這麼炫耀。”她翻了一下桌上的雜誌,又說:“美國佬第一次向伊拉克炫耀武力時,許多人佩服,當他們接二連三無休止地這麼做時,就沒人喜歡了。”
我壯着膽生生地擠出一句話:“這同你們一天到晚描眉畫眼塗口紅有什麼差別?”
師思將一沓紙扔到我懷抱裡,大聲說:“你這人怎麼非要同女孩較個輸贏,罰你幫我將這期的校樣清了。”
結果有些出奇,那一期雜誌上沒有一處差錯,在期刊協會舉辦的當年質量評比中,獲得了特等獎,我的師妹校友據此拿了雜誌社年終最高的獎金。而我從師思那裡得到的唯一回報是,她用獎金的一部分到武漢廣場買了一枚鉑金鑽戒戴在右手中指上時,讓我替她看看與自己的氣質和諧與否。
我酸酸地說:“女孩自己給自己買戒指有什麼味道!”
她馬上說:“主觀上我將它當作你買給我的呀!”
我心裡更酸了。特別是她那話最後的呀字,讓我的牙吃了大虧。我惡毒地說:“永遠只有主觀沒有客觀!”
這麼好的事,是我來雜誌社後唯一的機會。它卻沒有成爲我的好消息。
雜誌社在從前的英租界裡給我安排了一張牀位。早上,我從唯一可以藏得住個人隱私的被窩裡探出頭來,望了望對面牆角上的那張牀。韓丁正戴着一副耳機在聽境外的電臺廣播。韓丁手上有四萬元的股票,那是他大學畢業後用比我多三年的時間,靠着給一些想出風頭的企業家寫報告文學賺的。他一直想買一套房子,但是這點錢,即便是在沒人想去的東西湖一帶,也無法拿到開門的鑰匙。夏天的時候,他終於下定決心,將手上的積蓄完全投到股市上去,他渴望有最高的回報,以使自己在三十歲到來時,真正擁有自己的隱私。而不像現在,只要有女孩來這屋裡找他,他就得先向我通報。韓丁從頭上取下耳機時,我正要出門。
我問:“有好消息嗎?”
韓丁兩腿一抖,掀開被子說:“屁!光靠**,哪怕是真去美國,也掀不動股市上的笨熊。”
我說:“你何不弄出一條假新聞,說長虹集團的生產線被人炸了幾條,你的康佳股票還不飆升起來?”
韓丁站到地上提了提褲衩:“你以爲資本主義真的復辟了?這兒還是社會主義的天下!”
他跺了一下腳。本來還有可能來第二下,但他被地板發出的巨大回聲嚇壞了。
樓下傳來一個女人的罵聲。我連忙逃出門去,連自行車都沒騎,捨命一樣跳上一輛開往江岸方向的中巴。我遞了五角錢給售票員,從她那裡買來一些清靜。中巴車快到雜誌社所在聯歡大樓時,我讓司機帶了一腳剎車,然後站到街邊的一家小吃店門前,叫了一碗熱乾麪。等待時,旁邊的那家小吃店內一個女人衝着我連連說:“過早嗎?過早嗎?”我衝着她那冷清的店面不置可否地看了一眼。
在我身旁,有七個人站在那裡等待。大家像看雜技一樣,看着女老闆同她的打工妹手忙腳亂地將一碗碗熱乾麪搗弄出來。因爲聯歡大樓就在身後,我顯得格外有耐心,從聲明要一碗熱乾麪後,就再沒有吱過聲。哪怕是比我晚來的一箇中年女人,先於我開始用筷子攪拌着噴噴香的芝麻醬,我也只是笑一笑。沒有好消息時,我必須照顧好自己的心情。
在我剛剛拿到熱乾麪時,沙莎在附近叫:“藍方!”
我將已經送到嘴邊的一口麪條放回碗裡,回頭說:“沙莎!”
沙莎的名字讓店老闆受驚不小,以爲我在熱乾麪裡吃出了沙子。
我放棄了坐下的想法,站到沙莎對面,同她聊了幾句這種時節瀰漫在武漢所有人羣中、雖然無聊又不得不聊的話題。所幸沙莎說了些意外的話:她家門口的那家賣早點的小店,今天突然換了一種芝麻醬,惹得很多人都發牢騷,決定不再吃這家小店的熱乾麪了。沙莎也做了同樣的決定。
沙莎同我說話時,眼睛總也忍不住朝我碗裡看。她那樣子無疑是想了解我正在大口吞嚥的熱乾麪味道如何。久居武漢的人,許多關係到民生大計的事都可以馬虎,獨獨這熱乾麪是無人肯馬虎的。這一點又以漢口一帶的居民們最典型。
吃熱乾麪只要不怕噎,所花費的時間,在一天中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我天生一副會自動產生潤滑液的食道,三兩熱乾麪下肚,就像什麼東西淌進下水道一樣快捷。放下碗,扔掉一次性筷子,我隨口說了聲:“味道不錯。”
沙莎聽見我說的話,整個地鬆了一口氣,跟着又不滿地說:“從前那麼好吃的豆皮,現在吃起來完全是肥肉煮糯米飯,要是哪一天將熱乾麪也做變了味,武漢就沒東西可吃了。”
我說:“彆着急,到那時我領你到黃州去吃豆腐。”
話一出口,我便覺得不妥。豆腐前面加個吃字,是這幾年流行起來的一種曖昧話。照沙莎的脾氣,她會馬上扔一對白眼過來。不料這一次她送過來的竟是近似秋波一樣的嫵媚。
沙莎頭一偏,長髮在我眼前甩了幾甩。
我讀懂了她在抒情的含義,那是叫我同她並肩走着上班去。這對我來說實在算不了什麼。在武漢大面積停電的夏天裡,我曾多次一手扯着一個女孩,從聯歡大樓的一樓一直爬到雜誌社所在的十一樓。沙莎幾次扭頭像是有重要的話要對我說,每一次實際說出來的都經過全面篡改。她說過這麼樣一句話:“這一期雜誌我看過了,你當責編的文章佔了四分之一吧?”我真想揭穿她,重申一下雜誌社裡當編輯的也就三個人,如果我只編了四分之一版面的稿子,還叫什麼多!我也將心裡想好的話篡改一通後,再告訴她,我若是不幹,雜誌就得開天窗。
沙莎馬上說:“不會的。有人會將局長的講話稿補上去。”
我看了一眼沙莎,忍不住笑起來。
門衛老趙正在自己的小窗戶裡埋頭吃着一隻保溫飯盒裡的東西,旁邊坐着一個笑眯眯的女人。我和沙莎都在猜測,那女人一定是老趙的老婆。所以沙莎才說,夫妻做到這個分上才叫幸福。所以我才說,找老婆目光得放遠點,要看到六十歲以後。
在等電梯的時候,師思來了。她一定注意到我同沙莎站在一起時,肩頭只有五至六寸的距離,這才故意站在大廳中央,將長長的米白色風衣撩開半邊,露出一條極性感的大腿。她的這個企圖得逞了。我無法不去欣賞那件讓人充滿想象的優秀作品。電梯來了後,大家像擠公共汽車一樣往裡擠。
輪到沙莎和我鑽進去,警鈴響了。
有人說:“你們下去叫警察。”
我們退了一步後,我又將沙莎一個人推進去。
我說:“讓你去找警察簡直是自投羅網。我一個人就行。”
這一次警鈴沒響。
電梯門關上後,師思的風衣也像門一樣關上了。
趁着電梯門口只有兩個人,我趕緊說:“怎麼將大幕關上了,是不是嫌觀衆太少?”
師思不屑地對我說:“我本來就只想讓一個人欣賞。”
大樓門口,局長同他的秘書走了過來。
我飛快地說:“孔雀吃醋時纔會揚起尾巴開屏。”
師思背對大門,她只管說:“你的醋一分錢一斤也沒人要。”
局長正好來到我們中間,他問我們爲什麼醋無人要。我只好瞎編說剛纔過早時,因爲醋不好,所以熱乾麪都變了味。局長看了我一眼後,便邀請師思爬樓梯,順帶朝我示意一下。
局長的辦公室在六樓。只要是早上來上班,他從不乘電梯。他說這是最經濟有效的鍛鍊方式。爲此,局裡曾經在每年的九月初九舉辦爬樓梯比賽。後來因爲一名處長在獲得冠軍後,突發心臟病,差點死過去,這項活動就不聲不響地取消了。我們同局長一道向六樓攀登時,局長讓師思給主編老莫捎個信,要組織一批高質量的反映下崗女職工生活的稿件。隨後,局長談起上期雜誌封面,他覺得女人之美,以體型最爲重要。局長沒有讚揚師思的體型,只是建議師思在思想上更開放一些,爭取參加下一屆武漢小姐的比賽。
在三樓樓梯的拐彎處,我們碰見正在把樓梯欄杆擦乾淨的王嬸。局長問她一早就做義務勞動,累不累。王嬸回答說還行時,我和師思忍不住笑起來。好在局長沒有追問,只是說自己希望看到全局上下人人都這麼快樂。將局長送到六樓後,我們如釋重負地鑽進電梯。
滿滿一籠子人,我只好緊挨着師思,並且還裝作無意地用自己的大腿在她的大腿上摩擦了幾次。師思今天的脾氣特別好,她不但笑,還小聲提醒我,沙莎像是爲我動情了。我裝作高興的樣子,說如果這樣,今年年底自己一定可以漲一級工資。說時,我用手握住她的手。師思一絲掙扎的意思也沒有。
可惜電梯升到了十一樓。
一站到樓道上,就看見沙莎在旁邊站着。
沙莎衝着我口無遮攔地說:“怎麼纔上來,電梯都過了幾趟。晚上請我到酒吧坐坐,我有好消息告訴你!”
沙莎的辦公室不在十一樓而在九樓,這也是雜誌社像小腳女人一樣發展緩慢的併發症。望着她走向樓梯間的身影,我突然想衝上去摟住她,讓她告訴我,到底是什麼樣的好消息。
沙莎走進樓梯間時,回頭給了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我還沒有回過神來,就聽見師思在雜誌社門口,酸溜溜地大聲說:“我有好消息告訴你——們!”
我走過去,才發現雜誌社的辦公室裡只有師思一個人。
我不得不認真地問她今天是怎麼啦。
師思極不認真地告訴我,早上吃熱乾麪時,吃出了一副假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