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垸裡的學校只有一個民辦班。
學校三年招一次生。
學生從一年級讀到三年級。
再想讀書就得走二、三十里山路,到下面的正規小學去。
一般的情況,讀完三年級以後,無論是家長還是學生,無人願意每天來回爬幾十裡山路,極個別的、老師認爲有天分的,才肯收下來在學校裡住讀。這種事情,到現在爲止,只在那天那個出外做工的初中生身上發生過。
冬至的老師是靜文的丈夫下山十多次,才請來的。
老師姓戴,有四十歲了。垸里人怎麼也看不出他已經到了四十歲。特別是女人,總是一致地說,戴老師只有二十八九的樣子。垸裡的女人常將自己醃的豇豆蘿蔔,大碗小罐地往戴老師屋裡送,弄得他屋裡一年四季總有一股酸溜溜的味道。戴老師人極隨和,傍晚放學之後,常常踱到垸中間,一站就是一個時辰,和圍上來的女人們和小孩們說着各種有趣的事,常常逗得女人發癡笑。等到上山幹活的男人都回來時,戴老師就蹬着那雙黑亮黑亮的皮鞋,緩緩地踱到一個很空曠的地方,從懷裡掏出一隻收音機,收聽天上傳來的聲音。
戴老師還拉得一手好京胡,剛上山的那年中秋節,他一個人又是拉,又是唱,又是念臺詞,又是數鼓點,硬是將京劇《紅燈記》從“提籃小賣”唱到“會師北山”。戴老師剛上山那陣,一到夜晚就自拉自唱,後來發現垸裡的女人,因聽他唱戲,忘了做事,而老挨男人的打,就不大唱了。偶爾唱一曲,總帶着一股淒涼味。
戴老師還會算卦,這是垸裡男人們最喜歡的,他算卦從不收錢。讓人將時辰八字報上後,他就拿着粉筆在黑板上演算。結果有準的,也有不準的。不準時,戴老師就找出一本算卦的書反覆地看。
四聾子極端想不通,一連幾年沒有老師肯上山來,爲何獨獨來了這麼個怪人,教書兼給人算命。
關於戴老師的來歷,有兩種說法。一說是,他在縣城教中學時,與女學生談戀愛,縣裡擺出坐牢與上山兩條路讓他選,他於是選擇了上山。二說是,他想和老婆離婚,法院說,只分居兩年就可以宣判,於是他就跟靜文的丈夫上山來了。
四聾子對戴老師的來歷一點也不關心,一天到晚只是着急,如何將冬至攏在身邊。
冬至自從上學以後,對四聾子不那麼恭敬了,每天晚上都要提一些古怪問題考他。有天早上,四聾子拍打他的屁股,要他別忘了報恩時,冬至竟說,長大了我也要報戴老師的恩。說過這話後,冬至果真常常提出,要去給戴老師做伴。四聾子不肯,但又不得不常常在深夜裡,去戴老師的被窩裡將他夾在腋窩下弄回來。
有天晚上,四聾子又去尋冬至,師生兩個還沒睡,他聽到戴老師正在教冬至說洋文。四聾子身上頓時冒出一層冷汗,心裡罵道,狗東西,真準備將這野種弄到外國去了。他衝進去,朝冬至甩了兩個耳光,說:“冬至是我家的孝子,我不准我的兒子學洋文。”
聽到罵聲,戴老師擡起頭,見四聾子氣得走了五形,便很侮辱人地用眼角和嘴角朝他笑了幾下,又笑了幾下,最後還笑了幾下。
四聾子平靜之後,老忘不了這笑。
他連喝了四天紅芋酒才明白,戴老師的笑大有文章。
瞅着靜文不在家,四聾子將靜文的丈夫喚出來。
四聾子問:“你到底還中不中用?”
靜文的丈夫反問:“哥,你說哪裡的話呀?”
四聾子說:“靜文親口說的,你別裝苕。”
靜文的丈夫怔了怔,喃喃地說:“我是不中用,降不住她了。”
“當初我就勸你不要找沒有開苞的,活該你現在做烏龜,當王八。”
“靜文不是那種人。”
“你沒有見到她和戴老師見面時的那種神情,要笑不笑的。四隻眼之間不停地扯着絲線飄來飄去。”四聾子想起自己和女人間的事,又補充一句,“只有有私情的男女。見面時才笑一笑,不說話的。”
“不會,不會的,真有那事兒,靜文就不會天天晚上纏我了。”
“我的話你還不信?真叫你當場捉住,還不將人活活氣死!你是隊長,你說句話,我就去將那戴老師攆走。”
靜文的丈夫驚恐地說:“那可不行。靜文說過,戴老師一走,她就去尋死。”
四聾子一下子苕了,說:“我還說訛戴老師一下,真有那回事了?”
靜文的丈夫很痛苦地點點頭,說:“我想要個兒子。”
四聾子差一點說出將冬至給他做兒子的話來,幸虧還能及時懸崖邊勒馬,他一跺腳走了。
半路上,碰見了靜文,四聾子攔住她說:“要借種幹嗎不找我?”
靜文不解:“借什麼種?”
四聾子說:“人種。”
靜文說:“可惜你不是人。”她說這類話和聽這類話時,已不再臉紅了。
隔了幾天,四聾子在學校門口發現戴老師將什麼東西塞給冬至,他便在半路上截住兒子,搜出戴老師讓冬至捎給靜文的紙條。紙條上寫着:靜文,我不能答應,這樣做太不道德了。
四聾子聽冬至唸完紙條上的字後,非常想不通。
四聾子明白,戴老師那意思是告訴靜文,他不能和她睡。
後來,四聾子拿過冬至的鉛筆,將自己過去常在廁所牆壁上塗畫的那種圖案,添在紙條上,再將紙條還給冬至。
天黑後,冬至回家來,四聾子迫不及待地問:“靜文說什麼話沒有?”
冬至說:“說了。她說戴老師真是好人。”
四聾子問:“還說了什麼?”
冬至說:“別的什麼也沒說。”
四聾子聽了,露出一副很失望的樣子,忍不住踢了冬至一腳,並罵一句:“白把你養這麼大,一點卵子用也沒有。”
冬至痛得直齜牙,蹲在地上一邊護着痛,一邊小聲回嘴:“你這個四聾子纔沒有卵子用,一個字都不認識,只知道畫流氓畫。”
四聾子並不是真聾,冬至的話讓他吃驚。他咬咬牙,心裡說,得想別的辦法,將戴老師攆走。
四聾子用力地咳了幾聲,然後“叭”的一聲,將一小坨濃痰狠狠地射在地上。
這天晚上,四聾子趁冬至睡熟時,用一瓶墨汁將一隻籮筐塗黑了,頂在頭上,去戴老師門口守着。半夜裡,戴老師起牀屙尿,隱約聽到門外有一個聲音在響。
“先生姓戴麼?”
“戴先生醒了麼?”
戴老師剛將門拉開一條縫,一個面如磨盤的怪物闖進來,他嚇得大叫一聲,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四聾子從頭上取下籮筐後,將戴老師抱到牀上睡好,又用一支香將枕頭薰了一陣,這才退出去,關好門,一下下地用小刀將門閂撥回去,插得好好的。
戴老師醒後,分不清看見的怪物是真是假,嗅着屋裡的一股異香,覺得頭重腳輕,門閂又閂得好好的像是沒有打開過。他強撐着算了一卦後,不由得長嘆了一聲,待冬至早上來找他學英語時,他有氣無力地要冬至告訴同學們,這幾天學校放假。
早飯後,好多人來看戴老師,四聾子也來了。
人們問病因時,戴老師搖頭不語。
這時,四聾子要大家都退出去,自己有話要單獨和戴老師說。
見戴老師同意了,別人無奈,只好退出去。
四聾子說:“戴老師,你遇上劫了。”
戴老師大驚失色:“你怎麼知道?”
四聾子說:“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看見一個女鬼將一隻布袋耍來耍去,還衝着布袋口口聲聲叫着薄情郎,醒來後,我細細一想,袋袋戴戴,戴戴袋袋,這一定兆示戴老師你的事了。”
戴老師說:“袋者代也,傳宗接代是也,不瞞你說,我給自己算了一卦,也是這個意思。看來是靜文在克我了。”
四聾子怕言多有失,馬上轉到正題上:“依我這大老粗看,逃災避禍,你還是趁早逃避一下。”
戴老師說:“我這一走,冬至他們怎麼辦?”
四聾子說:“再讓上面派個教書的不就成了。”
戴老師說:“只是沒理由。”
四聾子心裡極端鄙視戴老師,罵他像個沒開聰明孔的大老苕。
四聾子繼續幫忙出主意:“你不是病了麼?用不着找理由,就說是治病去。”
戴老師當天就走了,極匆忙的,只帶走那本《易經》和幾本算卦的書,主要是怕靜文知道後糾纏不放。
臨走前,戴老師摸着冬至的頭對四聾子說:“這孩子極有天分,你要好生請人教化他。”
四聾子連連說:“我知道,我知道,我一直在教他知恩圖報,盡忠盡孝——天不早了,你快下山吧!”
這時,靜文正在用心梳洗,準備去看戴老師,她還沒吃早飯。
過了些日子,山下突然上來了幾個警察,說戴老師犯了法,要垸里人起來揭發他,再後來聽說,戴老師坐牢了。
四聾子常和冬至說,他替戴老師難過。
冬至說他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