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籠罩在濃雲下,朔風夾帶着雪粉狂嘯。守在伊犁將軍公署的清軍官兵沒有口袋,只好搓着手抱着槍。
“志銳將軍,”水桶一樣的馬紮洛夫斯基上校穿着一身筆挺的軍裝,腳下馬刺在木板地上嘰叮嘰叮地響着,白皙的面孔上一撮哥薩克小髭神氣地一翹一翹,灰眼珠放着幽幽的光,“我再次提醒您。機會,唔,機會對於任何人都是公正和殘酷無情的。安西軍軍已經到了玉門關,革命黨人已經滲入你的軍隊。現在只有偉大的俄羅斯可以幫助清廷守住最後一片棲息地。大清如果在俄羅斯的保護之下偏安西北,終有揮兵南進,將你們今天的恥辱都煙消雲散的一天。這是惟一的機會――惟一的,懂嗎?”他的漢語、蒙語都說得極漂亮,根本不用翻譯。
日俄戰爭後,沙俄在東北的侵略遇到阻力,遂加緊了向新疆的侵略擴張,俄國修築了從塔什干至新疆邊境的鐵路,在新疆各地遍設領事館,建立起龐大的商業網。辛亥年初,藉口修訂《中俄陸路通商章程》,揚言要出兵伊犁,連續通牒清政府在限定時間內答覆擴大沙俄權益的條款。三月二十七日,清政府被迫答應沙俄全部要求,後因辛亥革命爆發而未予正式簽訂。眼見安西軍入疆在即,俄國見時機成熟,便趁火打劫,以“代清國守土”的名義,勸誘志銳投靠沙俄,在協議上簽字。
志銳看上去只有三十多歲,皮帽子下是一張愛新覺羅家特有的驢臉。他靜靜地聽着,半晌方字斟句酌地說道:“感謝上校再次提醒。您這樣聰明睿智,我相信沙皇陛下定有更榮耀的勳章賞賜給閣下。但我不能理解的是,貴軍出動步、騎兵近千人,進軍南疆喀什噶爾,爲什麼在遭革命黨人抵抗後退卻?爲什麼竟接受了南京臨時政府孫大炮的要挾,把本來答應供應給我的七百枝快槍又截了回去?實言相告,我相信貴國朝廷並不相信您。我也無意南下與革命黨人逐鹿中原,只想恢復我旗人故土。迪化之亂雖然平定,但我們的實力也大受損失;安西軍步步緊逼,革命黨人已經滲入全疆,偏安西北都是奢望,向中原進兵便只能是幻想。”
馬紮諾夫斯基平靜地等他說完,瞪着眼想了想,忽然“噗哧”一笑,說道:“將軍,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既然你不想征服中原,爲什麼會與長庚,升允,袁大化秘密定下‘偏安西北,緩圖中原’的大計?恢復故土怕倒是實話,中原本來就是你們愛新覺羅家的花園嗎?至於火槍的事,在外交上我們不得不敷衍一下,而且您知道,那也是德意志私售槍械案的牽累,都是去年底的老黃曆了……”說着,他端起奶茶一氣喝乾了,清清嗓子說道,“你只要在這裡簽下字,快槍,火炮,糧食……全都有。”
志銳笑道:“上校,在漢人有句古話說‘欲速則不達’,我揣摩着和‘過猶不及’是一回事――何必性急呢?在我這裡住下,慢慢商量。”
“慢慢商量?”馬紮諾夫斯基雙手一攤,聳肩笑道:“將軍真是沉得住氣。話說的也在理。但我要說,你現在的敵人,武昌現在這個年輕的大帥倒真是個偉大人物。他輕而易舉地就幹成了孫博士帶領無數中國精英也無法做到的偉業,袁世凱的北洋軍也被他擊敗,鄂州戰火未息,便開始向西北進軍,蘭州只用了一天就攻下來了。目前袁世凱雖然順利登上大總統寶座,但我敢肯定,他照樣敢派兵來打你!如此拖延下去,安西軍向新疆發起進攻,你的失敗會阿古柏還要快!”
他說得又快又重,嗓音中帶着刺耳的嘶嘶聲,大廳上幾個人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此時,伊犁惠遠城鐘鼓樓上報時的鼓聲像往日一樣剛剛敲響,馬紮諾夫斯基看了一下懷錶,晚上八點整。
就在這時,聽到外面槍炮聲大作,喊殺聲四起!
“會不會是革命黨人起義?”
馬紮諾夫斯基的話音剛落,屋裡所有人只覺得頭懵地一下,似乎屋頂向他們壓來。就在剎那間,大地齊鳴,震天動地。
志銳驚恐地喊:“真的起義了!”
馬紮諾夫斯基對着窗外沖天的火光,罵道:“上帝,我還沒見過這種陣勢,革命黨人簡直都是瘋子!”
巨大的轟鳴吞沒了一切聲音。
志銳指着馬紮諾夫斯基,嘴脣翕動。馬紮諾夫斯基走到他跟前,俯身下去。他擺擺手,湊到他耳邊說:“什麼也聽不見,等炮火減點兒勢頭再說吧。”
炮火一直持續了二十多分鐘,接着是激烈的機槍聲。
志銳終於要通了東城守軍的電話。革命黨人城裡先埋伏一些人,他們正率隊攻打東城門,接應城外起義軍進城,東城門的城防仍在,只是形勢很緊。
馬紮諾夫斯基看看志銳,口氣很婉轉:“將軍,革命已經爆發,恕我愛莫能助。告辭。”
“不送!”志銳咬牙切齒的說道,“來人,隨我巡視城防去。”志銳甩手先出了司令部。
他走到十字路口,聽到不遠處有槍聲,一驚,忙同東城聯繫,說東城門被打開了一個小口,進來一部分起義軍,人不多,幾十個。
志銳命令:“組織力量,拼死堵住,進城的匪軍一個也不能讓他們跑掉。”
“將軍,不到前面去嗎?”
“再往前走走吧。東門一攻破就全完了。”
志銳剛向前走了幾步,見跌跌撞撞跑進一個人。此人一見志銳渾身篩糠般嚎啕大哭:“報告將軍,我該死!該死!我把東門丟了,東門丟了呀!他們的人不知從哪裡來的……”
如五雷擊頂,一下子把伊犁將軍志銳擊蒙了。
志銳緩了一口氣,立刻命令易謙:“趕快!派人奪回來,一定要奪回來,快,趕快!”
“完了,將軍。姜國勝、馬凌霄、徐建國、錢廣漢、潘子玉、蔡樂善……他們都反了!”
“東門完了。”志銳似乎用盡了平生的力氣,才逃回將軍公署,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
志銳用電話聯繫南城,也開始說頂不住了,再聯繫,電話已經中斷。
惠遠城除了將軍公署和滿城範圍,外面的一切情況都不明瞭。志銳讓衛士點燈,用顫抖的手指擬了急電,分發給袁大化、載瀾:“惠遠已陷,我已盡最大努力,現仍集中最後力量固守核心工事,待援!”
辦完這些,志銳說道:“我到碉樓去指揮!”
將軍公署四個角築有十分堅固的兩層碉樓,大院中心築有更堅固的三層主碉樓。他住室與中心碉樓有坑道相通。志銳認爲這秘密坑道最安全,所以要進坑道。
志銳在碉堡樓躲到天剛亮,一夜未閤眼的親衛帶着崩潰的神情對志銳報告道:“將軍,我剛纔到碉樓頂層看了,城牆、城內幾個據點都掛上了白被單,我們徹底完了,就剩下這巴掌大的一塊了……”
志銳未接話茬兒,走到將軍公署正廳門前,對守衛將軍公署的部隊喊道:“兄弟們!我們的援兵馬上就到了,凡是拿起槍保衛將軍公署的,一律重賞金券十萬元。”
志銳命人擡來了十大箱子,當衆開箱。裡面都是俄國銀行,英國銀行發行的金券。開始還點數,發到後來索性讓大家隨便拿了。
志銳看着哄搶的士兵,很反感地皺着眉頭,一聲不吭,奪門朝坑道跑去。
猶如颳起一陣金屬風潮樣,無數的子彈同時從黑森森的槍口間飛射而出。而炙熱的槍口焰則在天空下綻放出一片宛若煙花樣的美麗。槍口處的青煙點點騰放。
幾乎所有的馬克沁重機槍同時的開始潑灑彈雨。劈頭蓋臉的子彈嗡鳴着,如同炸了窩的馬蜂樣。
攻擊的炮火開始還不太激烈,一會兒就鋪天蓋地了。炮聲間歇,四面八方都有匪軍喊話。
正在頑抗的士兵被這聲勢徹底震住了。整個將軍公署都在動搖,軍心完全崩潰。一個軍官摘下帽子,大喊:“我們要投降!我們不能爲他們送命,他媽滴,我們在這裡拼命,又爲的什麼?”
一呼百應,幾百人隨着喊:“我們要投降!我們不打了!”
話音剛落,院子裡就有人喊:“革軍進院子啦!”
志銳等人看情況不妙,拔腿即跑。剛鑽進將軍公署大廳,許多人等就被蜂擁而入的革命軍活捉了。
一批批放下武器的敵兵舉着手走出碉樓、坑道,就是沒有志銳。
率部打進將軍公署的總指揮楊纘緒急了:“必須抓到志銳,抓不到他,就不算完全勝利。找!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到!”
將軍公署各隱蔽處、坑道里裡外外翻了幾遍,還是沒有找到志銳。最後通過翻屍體,在坑道里橫七豎八的死人堆裡找到了志銳。藉着黃昏的光亮,指戰員們仔細端詳,看到這個滿清貴族西式將軍服上滿是鮮血和污泥,頭上臉上手上腳上也都抹遍了污泥和死人身上的鮮血。塗抹的痕跡十分明顯,真是出盡了洋相。
志銳躺在那裡一動不動,推也不動。
“站起來!”楊纘緒喝令志銳:“別再裝了。”
志銳就是賴着不肯起來。
有個哥老會同志可沒什麼耐心,大聲呵斥說:“別裝死了,你再不起來,老子就揍你!”
志銳一聽說要揍他,好漢不吃眼前虧,一骨碌爬起身來,口中喃喃地說:“我投降!我投降!”
看他那一身血污,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楊纘緒叫戰士端來一盆水,讓他洗。志銳一見水,端起盆子就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