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啊,朋友!
你從牀上起來,看着鏡子裡看到自己——一個殘缺的人類形象。
僅剩的一隻如被灰翳籠蓋的眼珠,茫然盯着殘缺的半張臉,斷面處顯露着紅色的肌肉,黃色的脂肪,白森森的骨頭,掛着另一隻隨風飄蕩的灰色眼珠。
你感到畏懼,哪怕鏡中除你之外再無他人。
於是你扭過頭去,不再注視那殘缺者,轉而伸出雙手在自己的臉上摸索——呼!是完整的!
你鬆了一口氣,以爲是有人用鏡子對你進行了戲弄,便拿起枕邊的手機,打開前置攝像頭。
可出乎你意料的是,攝像中的你,卻還是殘缺的半塊。
你的心中有些煩悶,但片刻後,
你的心底不自覺地涌起的某種對完整的渴望,一時壓過了所有其他的想法——你只想把自己拼合回去!
…………
你擡起手,照着鏡子,要拿起那懸垂着的眼珠,把它塞回只餘白骨的眼眶裡。
卻只碰到了冰冷的鏡子。
玻璃堅硬的觸感告訴你:它或許並不是你的一部分,它並不隸屬於你這個結構。
你的嘗試失敗了,你沒辦法把自己完整的拼合回去。
由此,那莫名洶涌而起,壓過所有思考的狂熱完整渴求,也慢慢落了下去,其餘的思考開始慢慢攀升回來。
…………
你開始在記憶中深挖,回憶自己變成這個樣子的原因,卻發現什麼都想不起來。
只隱約覺得,好像從最開始自己就是這個樣子。
可心中偶爾又會響起另一個聲音:是有什麼東西慢慢蠶食了你的血肉才造成了此刻之景象。
這無意義之掙扎讓你無比痛苦,只覺腦袋好想要從中爆裂開來一般。
你只好再度放棄對其之追究,轉而認命似的,默認了此結果。
結果既已至此,你也只好去找找把自己變回完整的辦法。
你開始求助世上其他殘缺之人,卻發現好像沒有人認識到他們自身之殘缺。
他們對你指指點點,嘲笑你是一個不完整的人,並自認爲是個完全的,完整的人,因而沒辦法給你提供幫助。
…………
於是你轉而希望找上能同你交流卻不會嘲笑你的事物——文字!
你躲進幕後,縮在黑暗的角落裡,看着各種文字被人們肆意揮灑着,感受着他們的喜怒哀樂,閱讀着他們的生老病死。
在文字的沉睡中,你做了漫長而香甜的夢:你覺得自己慢慢變得完整起來,越發像一個完全的人了。
但不知從何時起,溫暖甜蜜的黑暗中也開始有瘋狂的火焰蕩起,烘烤着你的身軀,讓你在自我毀滅中醒來。
那血肉被咬噬的感覺再度燃起,你痛苦的睜開雙眼,看着面前那攪擾了你美夢的東西——文字!
…………
你驚訝的發現:如今的文字已不像你沉睡之初時那般輕柔或宏大如陽光了,反而像一隻只趴在你身上不停吸血的醜陋螞蝗一般,只會讓你愈發殘缺不完整。
書寫文字的人再不是那深沉睿智者,而是一羣羣高高在上,自說自話者,文字裡充斥的都是他們無處發泄的慾望,像一隻左衝右突的野獸,肆意破壞着黑暗中的安寧。
你沒有打擾什麼,你只是安靜地聽着,感覺自己的情緒在跟着他被左被右,感覺自己似乎變成了困住那野獸的囚籠,被不斷地刺傷。
你發現血肉被剝離的斷面在不斷向下延伸,沒有顏色和溫度的火焰在上面燃燒,卻沒有任何痛苦傳來。
你看見皮膚被燙得皺縮起來,看見蓬勃鮮紅的血肉慢慢變成冷寂的灰色,然後脫離你身體的掌控開始一塊一塊往下脫落,變成死亡的泥潭。
你無措地坐在原地,不明白爲什麼曾助你完整之物,如今竟似乎變成你殘缺之起源了?
…………
你不知道,你怎麼又會知道呢?
你閉上獨眼,捂起一隻耳朵,不願再接觸這慾望之炙烤,卻反而刺激到了原已瘋狂的那些文字們。
狂亂的文字大吼大叫,它激動地從地面上跳起來,扯着你的衣領盯着你還剩一顆的眼珠,瘋狂的對你咆哮着,
“爲什麼不聽?!爲什麼不聽?!”
它死死的拉着你這殘缺之人的領口,緊緊的注視着你,你被迫用獨眼同它的目光交匯。
你看到它的眼睛裡面映出星星和泥土,散佈春天和希望。
漫天星河如漩渦般吸扯住了你的靈魂,你殘缺的軀體中只留下了一隻觀察世界的好奇眼睛。
瘋狂的野獸滿足於你的枯朽,毫不在意地把你丟棄,繼續瘋狂的在這溫暖寂靜之地衝突着,似乎想要毀滅這靈魂棲息之無邊黑暗與安寧所在。
黑色的火焰在它的身上燃起,以被慾望扭曲之文字爲燃料,炙烤這無數銀色的夢想。
…………
好奇的眼睛注視着面前這歇斯底里的野獸,看它扭曲,看它毀滅世界,然後被慾望之黑焰焚燬,化爲無數黑色的揚塵,彌布整個世界。
好奇的眼睛看着沒有顏色沒有溫度的火焰繼續在你的軀體上燒燃着,看你被燒光血肉,燒光骨架,燒光思想,變作一團銀色的塵埃。
於是這世界便只餘下了一顆灰色的眼珠,注視着世界的毀滅與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