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八兒聽他這麼說,分明是胡亂抓在手裡的莊停雲這根稻草變作了一葉扁舟,雖不知經不經得起風浪,但現下保住他筋骨皮肉顯然毫無問題,便止了哭聲豎起耳朵聽敖峻接下來怎麼說。
敖峻其實心眼裡並不想爲難龍八,見他安定下來,不覺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這人身上有一息天子之象,氣運並不一般,不過……”他看了看龍八,收住了話頭。“你日後還是少和他來往。“
龍八得脫大難,也顧不上去想爲什麼,他聽到這天子之象,那不就是指的皇帝?真龍天子?他想到前幾日莊停雲像條半死不活的死魚一般由着他翻來覆去在身上塗口水的模樣,實在想不出這人將來竟會有當上皇帝的一天,到時又會是個什麼情形。他想那所謂的一息龍息,該不會是被他的龍涎塗了滿身,因此而沾染上去,讓敖峻誤會了吧?
雖然這樣想着,他這時可沒犯傻,現在莊停雲成了他的保命王牌,龍八纔不幹去捅這層窗戶紙的傻事呢。因此他只是在心裡暗暗想一想,面上只是古古怪怪,嘿地笑了一聲,不再住下說。
卻又好奇,仰着頭問敖峻:“就他?將來會做皇帝?”
他眼睛烏黑溜圓,這樣仰頭追問的模樣,卻也天真可愛,敖峻臉上神色便又緩和了一些,耐心道:“也未必一定能做皇帝,但將來貴爲王公候爵,總不會錯的。”
龍八想了一想,撇着嘴道:“他現在纔是個校尉,連將軍都不是,也能做大官?……”
莊停雲在廚下尋到獵戶家自制的山茶,澆了熱水泡了茶端來,見這兩人坐在牀邊低聲說話,氣氛倒不似方纔那般劍撥弩張,這時才放下心來,上前搭話,各自敘了姓名,再要探聽別的,這人口風卻緊,龍八在一旁也有些畏懼,一改平日多話好奇的模樣。
如此睡是睡不成了,莊停雲打起精神東扯西拉,好不容易熬到天明,獵戶一家醒來,見一夜過去突兀地多出一人,大是驚詫。敖峻也不多解釋,出手便是一錠元寶,大方的酬謝了這戶人家,吃過早飯就帶着兩人上路,多了敖峻一人,出山自然容易得多。
龍八暗暗想好了主意,心想敖峻雖然口上說不妨事,可他手上到底沾了幾條凡人性命在那裡,這時候回家去,就算沒有天刑,七哥和老爹那裡免不了一頓好打,再說這敖峻若是反悔了怎麼辦?因此一口咬定了他答應要送莊停雲平平安安回京,一隻龍說話自然不能不算數,京城是一定要去的。
敖峻也依他,只是說看他兩人一傷殘一天真,不放心兩人上路,執意同行。
龍八不敢說什麼,而莊停雲自然也沒有意見,好在外面的局面並不想龍八說的那樣壞。老皇帝病得奄奄一息卻還有一口氣吊在人間,那位未來最有可能成爲皇帝的世子,現在也還發揮不了他能夠用來挾天子令諸候的作用,地方上也只是小小摩擦,還沒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到了前面一處小鎮,莊停雲還按照道旁的暗號,聯繫上了一名之前派出去打探消息而倖免於難的下屬士兵,商議一番,也準備一道回京。
但龍八小心眼裡是不大樂意讓敖峻同行的。
敖峻天生一張英俊卻端正的臉,一貫又是肅然的神情,算上這一次,龍八總共也只見過他三次,說過的話有幾句更是四隻爪子就能數得過來。雖然他幾次見到龍八時都顯得比較和氣,也沒怎麼追究龍八的過錯,但龍八就是有些怕他。
和怕敖敏的那種怕不一樣。
在龍八眼裡,敖敏就是個心眼壞愛欺負人的壞蛋,嘴尖舌利,拳頭揍在身上很疼。他怕敖敏多半是出於被揍的憤恨和報仇又不敵的鬱悶。
但怕敖峻又不同。敖峻對他的態度稱得上和緩。然而龍八總覺得不自在。敖峻和那個溫柔撫摸的記憶毫不相干,那麼從童年記憶裡留下來的,便是當日那個不苟言笑,寶相莊嚴的身影。斗轉星移至如今,他依然有高山仰止之感,而且他比之當年還懂得什麼叫做自慚形穢,再加上自覺還有把柄拿捏在敖峻手裡,因此越發膽氣孱弱丟盔棄甲不堪一提了。
他感到一路上敖峻的目光常常落在自己身上,在這樣長久而又沉默的注視之下,龍八越發惴惴,手腳都不知道要往什麼地方放,連喘氣都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這樣的滋味消受起來,當然不是什麼美事。龍八才從山裡走到村鎮這一路,就覺得全身的鱗片都要豎起來了,有些招架不住。想想走到京城這漫漫長路也足夠銷魂,只恐到了京城之後他還不走,因此不得不早做打算。
趁着敖敏去鎮上備辦代步的馬匹車輿,他和莊停雲一道坐在道邊的茶水鋪裡等候的工夫。龍八琢磨琢磨,就拐彎抹角地同莊停雲商議起來。
“……等到了京城以後,要不我去你手下參軍吧?”這裡只有包子燒餅一類的簡單吃食,龍八照樣吃得津津有味,他正叼着一隻包子,邊說話邊轉着烏黑眼珠看向莊停雲,臉上寫的完完全全是我別有所圖。他嘿嘿地笑了兩聲,自認爲是爲自己這種行爲找了個合理的藉口:“混口飯吃,嘿嘿。”他想敖峻是紆尊降貴送了莊停雲一路,總不可能再跟着他屈居在人下,只要把敖峻打發走,自己就自由了。
莊停雲看了看龍八,他心思縝密,如何猜不出龍八的大概盤算,他覺出兩人不一般,更有心籠絡敖峻,聞言只是笑了笑,便要開口勸阻。
卻是旁邊有名士兵是個粗直之人,看着龍八饕餮一般不知飽足的吃相,不由得擔心起來,忍不住道:“軍營裡可養不起你這樣的飯桶。”莊停雲要攔已經不及,唯有朝着龍八笑笑:“你還是小孩子,正在長身體,能吃得多一些,這是件好事。不要吃壞了肚子就好。”
龍八擡頭一看,果然旁邊歇腳過路的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對他的肚量表示出驚詫之色,臉面漲至通紅,幸得莊停雲替他解圍,這才緩過氣來,他嚥下口中的第十個包子,把伸向第十一個包子的爪子縮了回來,訕訕地道:“我不是飯桶……我可以吃得再少一點的!”他戀戀不捨地朝着包子望了望,忍痛悻悻:“真的可以吃得再少一點的!”
莊停雲見他羞憤難堪,忙拿了個包子來哄他。龍八忌憚這飯桶二字,唯恐在衆目睽睽之下坐實了這樣的名頭,吞了吞口水,卻是怎麼也不肯再接了。
莊停雲笑了笑,也不再堅持,卻是轉了話頭。“就算軍營裡不收你,我承蒙你搭救,也一定要請你到府上小住幾日,好好答謝一番。別的不說,京城裡有不少好吃好玩的。到時我帶你去看。”
“管飯?”龍八聽到好吃好玩,便被輕易哄住,但他覺得還是要未雨綢繆纔好,向莊停雲確定:“飯要管飽?”
莊停雲笑眯眯:“我家裡頗有薄產,你還吃不窮我。”
龍八聞言甚喜,頓時笑眯了眼睛,當即允應下來。
兩人心事達成,再看對方都覺得彼此順眼無比,氣氛越發和樂融洽。當下便要稱兄道弟起來。敖峻回來之時,看到的正是這般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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