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八那麼壯實的小身板,其實不常生病。
於是這病來得快去得也快,等到天快亮的時候,熱度已經退下來了,他化成人形,擁着被子開始打小呼嚕,是真正的睡着了。
敖峻明知龍八不是什麼大病,卻是到了現在纔鬆下一口氣來。本來昨天晚上還有些火氣,也曾想去等龍八清醒過來要把他如何如何偷天換日一番,過了這一夜這種種想法卻都煙消雲散了。
他一夜不得睡,卻毫無埋怨的念頭,看着龍八兩腮上燒得紅撲撲的紅暈,只覺得有些說不出的憐惜。不由得反省自己對他是不是太過嚴厲了一些。
這天天明直到了平時早餐的時間,也不見姚三送早飯過來。——這傢伙雖然嗜好八卦,偷奸耍滑卻也是一把好手,生怕被敖峻使喚去照顧龍八這條醉龍,早躲得連影子也不見,到早上也沒有露面。
敖峻因爲心裡存了要對龍八補償一下的念頭,仔細回想一番他平素最喜歡的幾種點心,又看看龍八面色還好,好夢正香的模樣。龍八平素晚起,昨晚上又沒睡好,估計不到正午時分只怕醒不過來。
敖峻給他壓好被角,準備親自去把他喜歡的幾樣點心全買回來。
他走了沒多久,姚三便嘰嘰喳喳地將大莊領進院子裡來。
姚三指了指龍八的房間:“龍八就住那兒,你自己過去找他吧!”他暗自想像了一番龍八醉後吐得滿地狼籍又酸又臭的景象,生怕敖峻捕着自己要派他打掃收拾,說完一溜涸地就跑沒影了。
莊停雨看着他的背影遠去,無奈地站了一會,還是朝着姚三所指的房間舉步而去。
他先是在門外叫了兩聲,沒聽到有什麼迴應,便擡手在門上敲了兩下。
敖峻走時只是將門虛掩上,他這一敲,門便應聲而開。
龍八的房間裡並沒有佈置屏風之類,門一開,屋內景象就一目瞭然。
只見一條被子一大半都垂到了地上。還擱在牀上的被面上橫壓着一隻胳膊。
莊停雨有片刻的遲疑,最後還是走進去,把龍八伸在外面的手臂放回被子裡。又將滑落的被子揀起來給龍八蓋上。
龍八覺查到身邊有人,低聲喃喃道:“我要喝水……”
大莊左右看了看,見桌上放着茶壺,他過去從中倒了杯水了來,冷熱卻也剛剛好。
莊停雨把龍八扶起來,就着手喂他喝了。他這時才發現龍八臉色有些不同尋常的嫣紅,便收手去試試他額頭上的溫度,覺得似乎比平日裡要更熱一些,卻也不是十分嚴重。
龍八偏偏在這時張開了眼睛。他看着莊停雨近在咫尺的臉,有些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睛,等到終於認出來人是誰的時候,他再也忍耐不住,眼淚奪眶而出,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他昨天晚上有些不太清醒,隱隱約約只記得自己大概是生病了,而敖峻還在罵他。後來沒罵了,又有另一個人很細心地照顧着自己,足足一整夜都沒有離開過。
在龍八的印象裡,那一頓大的餘威至今猶在,因此敖峻在他心目中大半是很嚴厲很兇惡的存在,起初看着挺溫和的,後來卻動不動就責斥,時不時還要打。因此他在潛意識裡,不自覺得將那個罵他的和照料他的分爲兩個人,中間涇渭分明,無法等同起來。
他睜開眼第一個看到的便是莊停雨,敖峻卻不見蹤影,於是十分自然地將莊停雨和昨夜照料了他半宿的人對應。一時之間百感交結,忍不住要哭。
想他迫不得已離家出走,這一路頗多坎坷,他還是第一次離開父母兄長身邊,周圍全是不熟悉的人不熟悉的地方,他表面傻乎乎地彷彿不知天高地厚,其實心裡如何能不驚懼害怕。這時這一哭,卻是發自內心的感動起來。
他嗚咽了半天,這才緩過一口氣來得以開口:“大莊哥哥,你對我真好……”
大莊失笑,自認爲自己不過順手給他倒了杯水,再任由他靠着自己哭了一場,實在算不得真好。眼下卻只得拍着他的背道:“先別哭了,你這是生病了麼?那兒不舒服?我去給你請個大夫回來看看。”
龍八哭了一氣,反倒覺得身上鬆快很多,頭不暈眼也不花了,他連忙說不用,一邊不好意思又戀戀不捨地從大莊的肩頭上起來,再看那一處的衣服,已經溼了一大灘,龍八便捏着自己中衣的袖子一下一下地擦。一邊吸着鼻子道:“我昨天晚上生病了,峻哥哥還只是罵我,一點都不管我……”
莊停雨往旁邊看了看,見到牀邊放着浸着毛巾的水盆,再想到方纔桌上溫熱恰到好處的茶水,卻不像是沒人照料龍八的樣子。
他這樣想着,就聽龍八拉着他的一隻袖子,一邊殷殷地往下道:“還是大莊哥哥你最好,給我喂水給我擦汗還整夜陪着我……”
大莊聽到這兒,便知道龍八是將自己與昨晚照料了他整夜的某人弄混了。本來要解釋這個誤會只是一句話的工夫。然而大莊卻在這個時候遲疑了一瞬——那一天敖峻的態度雖然很客氣,卻也很明顯並沒有表示要幫忙的意思,後來小莊再次造訪,他還推託外出避而不見。在這個時候,龍八帶着明顯好感的親近態度無疑就顯得十分重要。
他這樣一思忖,稍一遲疑,不知爲何就沒有及時否認,於是便失去了解釋的最好時機,只好任由龍八誤會。
敖峻回來之時,莊停雨還沒有走。
彼時他正坐在牀邊上,輕聲細語地和蓋着被子靠在牀頭的龍八說話。
敖峻這是第二次捕着龍八和別人同在一張牀上了,尤其是龍八此時滿臉迎春花一般燦爛的笑容,顯得十分高興,更是分外的扎眼。
兩人不知在談什麼,連他來了都沒有發覺。
敖峻拎着熱騰騰的吃食站在門口,心裡有種莫名發冷的不安,陰雲一般漫卷上來。龍八面對着莊停雨的笑容越是明亮,這種不安越發的濃重。
還是大莊先發現了他,微笑首站起身來打招呼。敖峻有一瞬間的錯覺,覺得似乎莊停雲纔是主人,他卻是外來者一般。這種錯覺讓敖峻很不舒服。
他對着莊停雨淡淡點了點頭,一步步走進來。
龍八看見他,叫了一聲峻哥哥,視線仍然又轉到大莊身上。彷彿大計身上有某種奇異的東西一直吸引着他,讓他的雙眼閃閃發亮。
敖峻覺得龍八的目光讓自己悶悶地好似要透不過氣,有種突如其來的恐慌。
他剋制着自己的情緒,對着大莊道:“小八臥病在牀,此時衣冠不整,實在不宜見客……”
他話還沒說完,龍八急了。他掀開被子道:“我沒有衣冠不整,剛剛大莊哥哥幫我穿好衣服了。”
敖峻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等明白過來,臉上卻是有些不大好看,緊抿着嘴沒有說話。
大莊倒有眼色,見他面色不快,微笑道:“是我來得太早,小八正要起牀,我也就順手給他拿了件衣服,舉手之勞,實在算不得什麼”
敖峻的臉色這才稍稍緩和了一些。
大莊此來不過是爲他確定敖峻是否真的外出,這時見到本人,而且從龍八口中也問出不少想知道的東西,目的也算是達到了。見此時實在不是談話的氣氛,於是起身笑道:“我就是閒來無事,過來看看龍八,既然小八還病着,那我也不便打擾,這就告辭了。”
龍八急急要拉住他:“大莊哥哥不要急着走。等吃過了早飯再走。”他朝敖峻手上看了看,又說:“峻哥哥都已經把點心買回來了。”
龍八這麼殷勤地留人吃飯還是頭一遭。敖峻卻顧不上吃驚,他這時心裡泛着不知名的苦澀,用沉默來表示着自己的態度。
大莊場面見過不少,這時也沒露出半分尷尬,仍舊從容告辭而去。
龍八見留不住他,敖峻又以他病後不宜吹風爲由,攔着不讓他送出門去。龍八隻好蔫蔫地從敖峻身後向他揮手:“大莊哥哥再見!你一定要記得再來看我啊,等我好了,我也會去找你的。”
莊停雨覺得他兩人情形都有些古怪,一時卻想不通是爲何。一面走着,一面思索着從龍八那兒得來的似真似假的小消息。
不經意間一擡頭,卻見前面不遠將兩個院子分隔開來的月洞門下站着一道白衣人影,正舉目向他看來。
他身上衣物分明十分簡單隨意,卻偏偏能穿出種清貴華美的味道,只令人感到他高貴無匹。
常洙站在那兒,將帶着審視的目光投向莊停雨,彷彿能把他整個人骨骼內臟甚至角落裡見不得人的心思都一眼看穿,最初時他眼中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鄙夷,但很快掩飾得滴水不漏。
片刻之後,常洙向着莊停雨躬身微笑,聲音像穿過晨霧的山泉,一字字慢慢道:“在下是此間主人常洙,貴客到來而不曾遠迎,失禮之處,還望見諒。”
其實常洙和姚三對龍八倒是真沒有什麼惡意的,大家就當作是每個人表達感情的方式都有所不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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