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與潮之夜

高崖之巔矗立着黑色的高牆,落櫻從高牆裡飛出,飄向黑色的大海。

今夜相模灣上風平浪靜。

熱海是座濱海小城的名字,坐落在伊豆半島的盡頭,是著名的溫泉鄉。江戶幕府的建立者德川家康喜歡在大戰之後蒞臨熱海沐浴,熱海因此出名。

黑色高牆是熱海當地一座豪華宅邸的外牆,宅邸名爲“黑石官邸”,建於江戶幕府中期。某一代將軍殿下乘船駕臨熱海時,恰逢雲破日出,海面上波光粼粼,一座黑色的高崖直插進相模灣,就像是一柄霸氣無儔的岩石太刀,從天而降劈開了大海。將軍喜歡它的孤高凜冽之美,決定在上面建一座官邸。官邸從建成之日起就是熱海的制高點,它幾乎是四面環海,高牆和刀削般的峭壁融爲一體。將軍坐山觀海,信使們騎着駿馬在山道上往返,把他的命令傳往四面八方。

明治維新之後,黑石官邸被出售給大商人,變成了私家別墅。雖然不再是幕府將軍的禁地,但以它的地勢和格局,仍舊是熱海所有溫泉別墅中的“王座”。每天早晨,熱海的第一縷陽光照在黑石官邸的外牆上,每塊岩石都反射陽光,這座經歷風霜的建築就像一位披掛鐵鱗甲的黑武士,頂天立地地站在波光粼粼的大海上,戍衛着這座小城。

老人扶着牆根行走,提着火光微明的白燈籠。他叫木村浩,是黑石官邸的管家,在這裡服務了三十多年,見證了這裡的興衰。

前任主人是位著名導演,每個週末都在這裡舉辦奢華的派對,烈酒、焰火、夜禮服,直升飛機從機場接了貴賓之後直接送上高崖。但沒幾年導演就囊中羞澀了,派對無以爲繼。倒不是被客人們給吃窮喝窮了,而是黑石官邸的維護費用高得驚人,它是受政府保護的文物,維修用的石料必須來自神戶山裡,木材必須來自遙遠的北海道,雕刻必須由精通日本傳統手工藝的匠人來做,以保持原汁原味。這麼算下來每十年的維護成本就跟房價相當了。

導演只得忍痛割愛,將黑石官邸掛牌出售,可有興趣的買家聽說官邸驚人的維修費後都知難而退了,最後連代理銷售的地產公司都退出了,用地產經理的話說如今這個年代還有什麼人會購買一座皇帝行宮般的昂貴建築來泡溫泉呢?導演走投無路,抱着試試看的心理把黑石官邸掛到了上,那時網上拍賣還是個新鮮事物,ebay上賣過各種新鮮玩意,甚至戰鬥機和坦克。導演期待着有某個來自海外的冤大頭會出手接盤,實在沒有也就算了……反正是瞎貓逮死耗子的事。

掛出十五分鐘後,有人把七億六千萬日元的定金打到了導演的賬戶上,名叫“enxi”的人出手買下了黑石官邸。導演在驚喜之餘搜索這位“enxi”的買賣記錄,想知道是哪位億萬富豪頂着這個名字混跡在ebay裡。結果令人驚訝,除了黑石官邸,enxi在ebay上沒買過任何大東西,他只買動漫和遊戲的周邊,比如綾波麗抱枕,手腳可動的春麗手辦。

換句話說,這個enxi是個死宅,一個神奇的死宅。

十五天之後一張來自瑞士銀行的本票寄到了導演手中,enxi支付了全款,隨着本票寄來的還有一張短箋,寫明瞭他將駕臨黑石官邸的日期。

那天木村浩起了個大早,穿上黑色的和服,帶領僕婦們站在官邸門前恭迎。他和僕婦們都很期待新主人的首次亮相,每個人都在猜測他是誰,跨國集團的董事長?阿拉伯石油大亨?還是文萊蘇丹沙特酋長?

加長雷克薩斯轎車沿着蜿蜒的山路駛來,最後停在官邸門前。穿制服戴白手套的司機走下車來,恭恭敬敬地拉開後排車門……兩隻暹羅貓蹦了下來,追逐着從僕婦們中間穿過。

“買家還在上學,暫時沒有時間搬來住,所以就把貓送來看家。”司機跟木村浩握手,“喂貓的事情就麻煩您了,貓糧在我的後備箱裡。”

木村浩看着那對小肥貓的背影,忽然間覺得人生如此虛無。在那之前他一直覺得自己是賽巴斯中的頂尖強者,32歲就得到了con赤erge機構頒發的“金鑰匙認證”,服務過來自世界各地的明星、豪商和政界名流,有很多來自上流社會的朋友。但從這一天起他成了一個貓奴……在新主人的眼裡他那份傲視同儕的履歷根本不重要,他的存在價值就是喂貓。

那對暹羅貓還不是純種,純種的暹羅貓纖瘦骨感,而這兩隻肉嘟嘟肥滾滾,大概是暹羅貓和加菲貓雜交出來的,打包在一起都賣不出一萬日元。

司機帶來了肥貓們的履歷,履歷上寫明瞭它們各自的習性。它們是一窩生的姐弟,漂亮而腹黑的那個是姐姐,又笨又慫的那個是弟弟。這一點很快就被證實了,跑到門口的時候姐姐端靜優雅地蹲在一旁舔着爪子,笨蛋弟弟就一個勁兒蹦起來去扒門把手,看來心裡早已堅定了“爲女王姐姐服務”的概念。開門之後弟弟縮頭縮腦地閃到一邊,恭請女王姐姐優先踏入這個新攻佔的國度——從貓的視角來看,黑石官邸大概不啻爲一個國家了——自己跟在後面歡脫地搖尾巴。轉了一圈後它們喜歡上了壁爐區,弟弟負責搭窩,它從儲藏室裡拖來了紙箱子和棉墊子,高貴的姐姐無意參與這種下賤的體力活兒,始終趴在壁爐頂上取暖,偶爾低頭看一眼那個忙忙碌碌的傻弟弟。

“我們可以給它們買更好的貓舍。”木村浩說。

“這倒不用,履歷上說它們比較喜歡自己搭窩,據說撿來的時候是對小野貓,生存能力還是相當不錯的。”司機沒有立即離去,應木村浩的邀請留下來喝了杯煎茶。

“明白啦,它們其實已經有貓舍了。價值一億美金的貓舍,名爲黑石官邸。”木村浩苦笑,“主人真是異想天開的人啊,您見過他麼?”

“哪有這個榮幸啊。我只是受人委託把貓從機場接到黑石官邸來,這可是我這輩子送過的最奇怪的貴客了。”司機說,“雖說是撿來的小野貓,可送它們來日本的可是架私人飛機哦。看來它們很受主人寵愛,主人把它們託付給您,顯然是對您很信任啊。”

“居然被託付了這麼貴重的東西啊!”木村浩嘆氣,“可我都沒有機會跟主人見上一面,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性格。做我們這種工作的人,對主人一無所知……真有點叫人頭疼呢。”

“據說寵物會隨主人的性格,多觀察觀察貓就能瞭解主人的性格了吧。”

“可兩隻貓性格完全不一樣啊,”木村浩苦笑,“腹黑攻的姐姐和小慫蛋弟弟。”

“也許主人精神分裂也說不定。”司機壓低了聲音,“不管是腹黑攻還是慫蛋,主人是神經病這點是確定的對吧?”

木村浩無奈地笑笑,這樣議論主人是很不禮貌的行爲……但從心底來說,他真的很想附和司機。

從此黑石官邸裡就住着兩隻貓、一名管家和幾名負責清潔的僕婦,有一家古建築修復公司定期從東京派人過來修葺這座宅院,更換用舊的榻榻米,修剪花園裡的古櫻,給貓梳毛。跟司機一樣,他們也是拿錢幹活兒,從沒見過主人。那家公司跟主人簽了爲期十年的合同,負責維護黑石官邸,確保它隨時處在最好的狀態,以備主人大駕光臨。

可一恍十年過去了,前任主人都去世了,新主人仍杳無音信。

每天早晨和晚上,木村浩都會在面朝大海的溫泉池中放滿一池水。主人曾託司機帶話說希望家裡隨時能有一池溫泉等着他,可那座古雅的溫泉池已經空了十年。

木村浩一年年地變老,從風度翩翩的美型大叔變成了風燭殘年的老人。再過幾年他就要退休了,他意氣風發的時候可想不到自己職業生涯的最後一段居然如此扯淡,年復一年地守着一座空宅,孤獨得就像守陵人。兩隻貓倒沒什麼變化,只是又肥了一圈。貓的平均年齡只有十幾年,算來它們是接近壽終正寢的老貓了,可完全看不出老態。每年它們新換毛後的一陣子都會像幼貓那樣潔白如雪,一個月後才漸漸變黑變成成貓的樣子。姐姐日復一日地欺負弟弟,攆着弟弟滿屋飛跑。

十年過去了,宅子也沒有變,貓也沒有變,每夜它們都以最好的狀態在等待那位從未露面的主人,衰老的只有管家。有時木村浩覺得這座宅子像是着了魔,這十年裡它一直在沉睡,等待着唯一的、命定的人來喚醒。

狂風從天而降,吹得櫻花四散,花園裡像是飄起了粉色的大雪。

木村浩擡頭仰望,黑色的直升機正從屋頂上掠過。這種事經常發生,海岸警備隊的年輕人對這座豪宅很好奇,經常藉着公務之便駕駛直升機低空飛掠黑石官邸。可溫泉池中並沒有名媛沐浴,倒是每次都弄得滿園落花。

“先生們!不能飛得高一點麼?收拾庭院很費時間的!”木村浩怒氣衝衝地揮手大喊。

直升飛機掀起的風聲漸漸遠去,片刻之後,花園深處傳出隱約的水聲。

木村浩先是愣住了,然後一股血直衝頭頂……不會錯,那是有人在溫泉中洗浴!在木村浩的嚴格管理下當然不會有僕婦敢於使用主人專屬的溫泉池,若是小賊摸進官邸裡來也該是奔着那些珍貴的擺設,不會是冒險溜進來泡溫泉,種種不可能的情況都排除之後,剩下的就是真相……主人來了!主人終於來了!那架飛躍屋頂的直升飛機並非來自海岸警備隊,那是主人的座機!主人直接空降在花園中,此刻已經入浴!

木村浩激動得手腳顫抖,十年的等待好歹有個結果了!

“鎮靜!鎮靜!不能慌!不能丟了官邸的體面!”他在心裡大喊。

該穿和服還是西裝出迎?要不要趕緊把睡下的僕婦們都給轟起來?要不要列隊恭迎要不要準備宵夜?木村浩居然有點亂套了,他做夢也想不到主人會以這種方式駕臨。

但轉念一想主人到家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泡溫泉,想必不是講究排場的人。泡溫泉是閒逸的享受,一大幫人跑前跑後地伺候反而不好。但沒人伺候顯然也是不行的,木村浩拔腿就往花園跑。

通往溫泉的走廊上擺着一雙尖頭的細高跟鞋,四處散落着套裙、絲襪、墨鏡和蕾絲內衣……木村浩愣住了,心中主人的形象180度大轉彎,從眼前這一幕看來,除非主人是個異裝癖,否則就只能是個年輕女孩。木村浩迅速地掃描現場分析情況,主人穿ch日stiandior的2號套裙,ch日stian露波utin的黑麪紅底高跟鞋,wolford的黑色絲襪,laperla的黑色內衣……這是個年輕女孩,20多歲,身高165——170釐米,體重大約50公斤,穿着相當體面,但跟木村浩想的完全不一樣。這些當然都是世界頂尖的品牌,符合主人的身份,但太過正統,給人的感覺像是個年輕幹練的華爾街女金融家,可主人不該是這樣的人啊,能在15分鐘內購買一座豪宅又把它閒置十年的,難道不是什麼遊手好閒的二世祖麼?難道不該穿那種嘻哈的潮牌麼?褲腰低到胯部以下,限量版運動鞋,叫不出名字的設計師品牌t恤,一臉特立獨行誰都不鳥的樣子。一個着裝那麼嚴謹刻板的女孩,怎麼會是個神經病?

門把手上掛着一枚青銅鑰匙,那是黑石官邸的大門鑰匙,僅有兩把,另一把掛在木村浩腰間。事實就在眼前不容懷疑,主人來了,儘管遲了十年。

“黑石官邸管家木村浩,歡迎您的光臨!”木村浩在門邊站好,大聲地自我介紹。

“這麼晚了還有人醒着真是太好了,家裡還有沒有雞蛋?我想吃溫泉煮蛋。”溫泉中的女孩輕笑着說。

“這就拿來,請您稍候!”

溫泉煮蛋是日本人泡溫泉時的一項娛樂,帶殼雞蛋用網兜裝好泡在溫泉裡,泡到渾身出汗雞蛋也熟了,就着清酒吃非常有趣。

“久保田的萬壽清酒和新鮮雞蛋一起拿來了。”不到一分鐘後木村浩就端着托盤回來了,他跑得氣喘吁吁,但說話還是從容不迫。

“不介意的話就送過來吧。”隔着櫻樹的枝條可以隱約看見主人在伸懶腰,身體曼妙修長。

主人已經發話,木村浩也不便回絕。當年也有些女明星當着他的面赤身裸體地跳進溫泉池裡,毫不顧忌。如今他已經是個老人了,對很多事都看淡了,年輕女孩的身體對他來說不算什麼。

他穿越櫻樹林,終於看見到了夢寐以求……雖說這個詞感覺有點奇怪,但他確實是做夢都想見見這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主人。

女孩坐在溫泉池邊。她其實並沒有入浴,只把小腿泡在水中,慢悠悠地踢着水。這個從天而降的女孩很美,月白色的絲綢浴袍頗爲貼身,她的身體曲線曼妙修長,但木村浩不敢輕易把“性感”二字用在她身上,那是與她身份不般配的字眼。她坐在櫻樹下眺望大海,長髮在夜風中起落,威儀具足。

“我叫蘇恩曦,你叫我恩曦就好了,我叫你木村先生。”女孩衝木村浩點點頭。

原來enxi只是一箇中文名字的拼音罷了,虧得木村浩這些年用希伯來語、拉丁文和法語去猜。

主人的笑容非常溫和,木村浩卻更加謹慎。他侍奉過太多有權勢的人,見識過所謂的上流社會,能夠輕易地分辨出虛張聲勢的暴發戶和真正的貴族。剛剛掌握權力的人總是趾高氣揚,恨不得向全世界展現自己的成就;漸漸老練起來之後,他們就會變得不怒自威,很少說話,但說出的每句話都透着十足的威嚴;不過這也只是半調子而已,站在權力金字塔頂端的人會變得非常溫潤,甚至懶惰,因爲握住權柄已經太久了,對權力失去興奮感和自豪感了,其中最極端的臉上經常帶着“這個世界真沒意思我什麼時候應該去死一死”的表情。但不要冒犯這些人,一旦他們覺得自己被冒犯了,那麼死的就是你了。

可蘇恩曦這麼年輕,怎麼會有那種老貴族的慵懶呢?以她的年齡就算出身在顯貴的家庭,應該也還在事業的起步階段纔對。

“我從香港飛過來看潮,因爲行程很趕所以沒有提前通知您。”蘇恩曦說。

“我們隨時都準備着爲您服務,”木村浩微微躬身,“黑石官邸這裡觀潮是最好的,但今晚恐怕不會有大潮,有潮的話氣象局會掛紅色風旗。”

“還有5分鐘海嘯前鋒就會抵達相模灣。”蘇恩曦眺望着天海盡頭,說得很篤定。“15分鐘前日本海溝深處的火山大噴發,海水激波從塔斯卡羅拉海淵中生成,大潮正在往熱海來的路上。不信的話就看看水面。”

蘇恩曦已經不再踢水,但水面上仍泛起新的漣漪。溫泉池邊的石燈籠裡點着火,火光倒映在水中,碎成千萬片。漸漸有水珠從池心躍起,一顆又一顆,落下時把琉璃般的水面打得粉碎。石桌也開始震顫,桌上的青瓷酒盞顫動着滑向一邊。木村浩的臉色變了,這說明熱海正經歷小規模的地震。他學過海嘯的相關知識,海嘯的形成通常都是因爲海底的地震或者火山噴發,震波沿着海底傳播,到達大陸架邊緣的時候就會形成滔天巨浪。但震波同時也通過岩層傳播,速度比海水激波更快,所以海嘯之前必然有小規模的地震,這是岩層中的震動已經優先抵達熱海。

警報聲突如其來,防波堤上的探照燈紛紛亮起,燈柱平貼着海面掃過。警察們吹着哨子衝上海灘,引導海灘上的遊客們去往高處。

高崖下方的黑礁上建了一座小小的硃紅色鳥居。幾分鐘前鳥居還完全露出水面,此刻它的下半截已經被海水淹沒。海水正迅速上漲,一波波的白浪在黑礁上撞得粉碎。

電話響了,木村浩退後幾步接電話。

幾分鐘後他回到蘇恩曦身後,“海岸警備隊打來的,海嘯在3分鐘前襲擊了三浦半島的觀音崎,幾分鐘內就會到達熱海。他們說海嘯不會波及黑石官邸,請我們放心,但黑石官邸是海岸的最前方,他們希望我們注意觀察,如果有意外情況儘早通知他們。恩曦小姐您今夜可以觀潮了。”

“想來會很壯觀。”蘇恩曦淡淡地說。

銀白色的細線出現在天海交界處,看起來像是海面上鍍了薄薄的一層銀。那其實是接天的大潮,潮頭舉着滾滾白浪。

鐘聲浩蕩激揚,山中的佛寺敲響了大鐘,爲熱海祈福。

潮峰接近,木村浩開始是俯視,然後漸漸地擡高視線,大海在他面前捲曲起來,數百萬噸海水築成巨牆迎面推來。這一刻木村浩聽不見任何聲音,除了自己的心跳。

黑色的水牆和黑色的礁石灘撞擊,巨牆破碎,聲若雷霆!

鳥居首當其衝地被摧毀,硃紅色的大梁被高高舉起在白浪頂端,像是紅紙折的小船。潮頭拍擊高崖,潑天的白水就像是逆流的瀑布,在天空中化爲一場暴雨。滿園櫻花紛墜,目光所及之處唯有白水,耳中所聞之聲唯有狂風暴雨。

木村浩默默地撐開傘遮在蘇恩曦頭頂,黑石官邸的管家就要有這樣的定力,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木村浩並不認爲自己是受僱來收拾宅子的僕役,他自認爲是侍奉君主的武士,就算那些雨滴是鋪天蓋地的箭矢,只要君主不退,武士也不會後退半步。

君主巍然不動。蘇恩曦端坐在傘下飲酒,輕輕踢着池中的水。

俯瞰下方的城市,建築物像火柴盒那樣浮在海潮中,狂潮拍擊在依山而建的防波堤上,連帶着汽車、汽艇和房屋,統統撞得粉碎。世界上再無這樣震撼的海雨天風,站在它面前人類才知道自己的渺小。

“仔細聽,聽見哭聲了麼?”蘇恩曦忽然說。

木村浩微微凝神,忽然覺得頭痛欲裂。海風把嬰兒的哭聲送到他耳邊,成百上千成千上萬的嬰兒在潮聲中痛哭,他們哭得那麼撕心裂肺,像是鋼刀在颳着耳鼓。

光蛇般的閃電打在海面上,照亮了大潮中密密麻麻的陰影。它們的長尾糾纏在一起,身體表面的鱗片泛着金屬般的青光。海潮一時把它們拋向天空,一時把它們壓到水下,它們不停地蠕動着,用盡全力跟海潮搏鬥。那羣不知名的生物就像是纏在一起交媾的羣蛇,卻發出了嬰兒般的哭聲,哭聲在浩蕩的海面上回蕩,如同地獄中的幽靈們齊唱輓歌。木村浩劇烈地顫抖,幾乎握不住傘柄。

蘇恩曦一把握住木村浩的手腕,止住了他的顫抖。她的聲音依舊淡然,“沒什麼好緊張的,那些不是鬼怪,是你們日本人所說的人魚。”

“人魚?”木村浩愣住了。

他聽說過人魚,每個日本人都聽說過,這是日本神話最著名的幾種神怪之一。但日本的人魚跟歐洲所說的人魚並不同類,歐洲船員所說的人魚是美麗的魚尾海女,她們的上半身看似人類,下半身卻是冰冷的魚尾,她們把性感的上半身露出水面,用嫵媚的歌聲引誘海員,趁機把他們拖進深海里去淹死。而日本的人魚連上半身的性感都不具備,它們相貌醜惡,眼珠暴突,嘴裡佈滿尖細的牙齒,胸前有雞冠般的紅色肉褶,細長的尾部更像是蟒蛇。人魚的骨和脂肪都可以入藥,它們的身軀千年不朽,即便是割下來埋在泥土裡,千年後挖出來仍像最新鮮的藍鰭金槍魚肉那樣鮮嫩。吃下人魚肉的人有的能永生不老,有的會異變成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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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天皇二九年,漁夫曾在蒲川捕獲過人魚;寬政十二年,大阪西崛附近又釣起了人魚的幼體,很多人都曾見過那條幼體,史書上記載它的叫聲就像是嬰兒的啼哭;考古學家還曾從平安時代的古墓中挖出過人魚形狀的木乃伊,它被層層綾羅綢緞包裹着,躺在墓主的懷裡。種種證據都表明在遙遠的古代曾有人身魚尾的物種出沒於日本近海,但它們從未大規模地進入陸地。

直到今夜,神話世界中的生物忽然侵入了人類的領地。

“ebay上掛出的介紹裡說,從德川幕府時代黑石官邸就像武士一樣守衛着熱海的平安,是熱海的標誌性建築。”蘇恩曦扭頭看着木村浩,“真是這樣麼木村先生?”

木村浩深吸一口氣,“是有這種說法,說黑石官邸是一根釘子,釘死了想要爬上岸來作亂的孽龍,黑石官邸鎮住了熱海的風水,只要黑石官邸不倒,熱海就會一直吉祥幸運。”

“那就讓這種說法繼續流傳下去吧,今夜黑石官邸不會倒,熱海也不會有事。”蘇恩曦微笑着把手機遞給木村浩,“保護這座城市的重任就交給您了,我說按哪個鍵,你就按哪個鍵,別按錯了。”

人魚潮衝入了漁港,那座漁港就在高崖側方的避風處。防波堤上的探照燈熄滅了,海面上漆黑一片。熱海城裡的人根本看不見人魚入侵,唯二的旁觀者就是高崖上的蘇恩曦和木村浩。

巨浪把人魚羣重重地拍在船舷上,人魚用鋒利的爪摳進木頭裡,把自己牢牢地“釘”在船舷上。在前一波潮水退去後一波潮水未到的間隙裡,它們扭動長尾往上游動。第二波狂潮從天而降,新來的人魚貼在之前的人魚身上,它們碰不到船舷,就抓着同伴的鱗片往上爬,下面的人魚暴怒地反擊。這些殘暴的生物一邊攀爬一邊自行殘殺,不斷有殘肢落入海中。幸運的是漁民們都已經上岸避險,漁港中空無一人。

停泊在漁港中央的那艘紅桅帆船名爲“翔鯨丸”,是艘科考船,船艙裡總是養着幾條白頭海豚,用來探尋鯨類的遷徙路徑。白海豚們似乎預感到了厄運的降臨,掙扎着要往外跳。幾條青灰色的影子悄無聲息地遊入艙中,船帆被大浪打得脫落,把船艙嚴嚴實實地蓋住了。木村浩只看見白帆劇烈地起伏顫抖,風中隱約有海豚淒厲的鳴叫,他可以想像那面帆下正進行着一場多麼殘酷的虐殺,但他幫不了那些可憐的白海豚,在殘暴的人魚面前,他木村浩也只是等待被捕獵的食物。很快白帆就被染紅了,血水從帆下汩汩溢出。其他人魚慢了一步沒能獵殺最可口的白海豚,轉而撲入漁船的船艙,剛剛返港的漁船還來不及把大魚卸貨,船艙裡盡是些兩三米長的鯊魚、金槍魚和旗魚,這些大型魚類在人魚羣面前也都無力掙扎,人魚們從背後抱住大魚,用鋒利的爪插入大魚身體兩側,把血淋淋的神經線撕扯出來,大魚還沒有死,但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只能任人魚擺佈。人魚們三五成羣咬在大魚腦後的血管上,吸吮新鮮的魚血。

這是一場血腥的盛宴,人魚羣恣意地虐殺所有活物,等它們爬過防波堤,大概就該享受人類的血液了。

“按‘1’吧。”蘇恩曦說。

隨着木村浩按下“1”鍵,漁港中爆出刺眼的火光。十幾艘漁船同時化爲火球,蛇形黑影被爆炸的氣浪衝散,有些直接就被炸成兩段。那些漁船中不僅填充了炸藥還填充了大量的硫磺,硝煙味裹着硫磺味衝上高崖。人魚羣遭受了這樣的打擊,都暫停了饗宴扭頭四顧,金色的瞳孔中帶着冷血動物的兇毒。一條人魚發現了高崖上的黑石官邸,立刻發出嬰兒哭泣般的尖叫,幾百條人魚都仰起頭來,它們的眼睛赤金般燦爛。它們似乎已經意識到有人正在那座高崖上窺看自己,進攻也來自這邊。

蘇恩曦忽然從溫泉中起身,緩步走向高崖邊,木村浩舉着雨傘亦步亦趨地跟隨。蘇恩曦揭開防雨布,高崖邊早已擺放好了半人高的大型禮花,她把銀色的打火機遞到木村浩手中,笑了笑不說話。

木村浩明白了她的意思,儘管知道這樣做就像引火燒身,但他是黑石官邸的管家,無條件服從主人的命令是他的天職。他打着了打火機,一一點燃了禮花的印信。打火機是防風的,噴出一道藍色的焰柱,在裹着水滴的狂風中也不熄滅。火柱沖天而起,燦爛的煙花在夜空中盛開,有的像是金色的大麗菊,有的像是紫色的瀑布,還有的炸出明亮的白色光點,組成獵戶座或人馬座的圖案,蘇恩曦嬌俏地站在光幕中,和漁港中上百雙赤金色的瞳孔對視。

“現在你們看我看得更清楚了吧?”蘇恩曦輕笑。

人魚們尖利地嘶叫起來,露出密集的、剃刀般鋒利的牙齒,然後頭尾相連地躍入水中,矯健地越過一道道碼頭逼近高崖,看起來竟是想要進攻黑石官邸。

越來越多的人魚向漁港這邊集中過來,爲了全殲它們,蘇恩曦不惜以自己爲誘餌。

木村浩默默地站在蘇恩曦背後,面對這地獄般的景象,不知爲何反而平靜下來了。事到如今他只有相信蘇恩曦了,這個神秘的女孩握着整個熱海的命運。木村浩很慶幸主人並非他想像中的那種神經病二世祖,她顯然早就計算好了一切,“運籌帷幄”這種詞彙用在她身上再合適不過。這她種人就該穿着昂貴的ch日stiandior的2號套裙和ch日stian露波utin的黑麪紅底高跟鞋,在驚濤駭浪中屹立不倒,以纖細的手腕翻雲覆雨。

“現在按‘2’吧。”蘇恩曦淡淡地說。

“是,恩曦小姐。”木村浩按下手機鍵盤上的“2”,說實話他早就想按了,想看看這位神秘的恩曦小姐還握着什麼樣的殺手鐗。

漁港的最深處,大船拉響了汽笛,艦橋上的燈紛紛亮了起來,駕駛艙中空無一人,各項設備自行運轉。那居然是一艘戰艦,美國海軍的佩裡級護衛艦,船舷上寫着美軍第七艦隊的舷號,和它的名字“聖路易斯”號。聖路易斯號噴着白霧,掙脫了錨鏈駛離船塢。它一邊起航一邊開火,每分鐘能傾瀉4500發子彈的機槍密集陣系統和口徑76毫米的速射防空炮向迫近的人魚羣吐出致命的火焰,高崖都被這艘佩裡級護衛艦的吼聲震動,一艘又一艘漁船帶着人魚羣沉入海中。

橫須賀海軍基地,值班室裡亂成了一團。

“呼叫聖路易斯!這裡是橫須賀!回答!回答!”值班中校對着麥克風大吼。

美國海軍第七艦隊駐紮在橫須賀海軍基地,距離熱海只有80公里,窗外的港口裡停泊着“小鷹”號航母戰鬥羣和火力強猛的導彈巡洋艦。

“怎麼回事?聖路易斯號到底在幹什麼?”一名少將衝到指揮台前。

因爲忽然接到海嘯預警,第七艦隊的一艘佩裡級護衛艦就近在熱海漁港中避風,但此刻電腦顯示這艘護衛艦正起錨出港。

無線電始終沉默。護衛艦不同於漁船,就算遭遇海嘯也不能全員離船,必須有船長或者大副帶人在船上值班,但無論橫須賀怎麼呼叫聖路易斯都不回答,那似乎根本就是一艘空船。

中校接通了駕駛艙裡的閉路電視,在橫須賀這邊可以直接看到聖路易斯號駕駛艙內的情形。艙裡果然空無一人,艙外卻爆炸連連,氣浪橫衝直撞,玻璃碎片四散彈射。氣浪把淋漓的血肉拋進駕駛艙裡,黏在牆上緩緩地往下滑。

“上帝啊它在幹什麼?”少將驚呆了。

“從庫存彈藥的讀數來看,它正在跟什麼東西戰鬥,”中校說,“沒有人駕駛它……聖路易斯號瘋了!”

“你有沒有聽見什麼奇怪的聲音?”少將忽然說。

“潮水聲、爆炸聲、還有……哭聲!”中校大聲說,“有嬰兒的哭聲!”

他把音量放大,這下所有人都聽見了哭聲,極尖極細的哭聲扎進耳朵裡,與其說是哭聲不如說是地獄中的鬼魂們聚集在一起歌唱。

“上帝啊……”少將在胸前畫着十字,“那是魔鬼麼?”

一條人魚沿着翔鯨丸的桅杆游到最高處,躍向聖路易斯號的甲板,密集陣系統立刻擡高槍口,鎢金破甲彈組成的金屬瀑布籠罩了它,人魚在空中就炸成了一朵血花。下一刻翔鯨丸被76mm速射炮轟成碎片。

數以千計的屍體在漁港中起伏,一波波的狂潮把它們帶回大海。少數屍體被潮水推到高崖下方,卡在黑礁的縫隙裡,月亮從烏雲的縫隙中灑下輝光,死去的人魚們蜷曲着背,嶙峋的脊骨泛着微光。

那不是幻覺,是真真切切存在於世間的惡鬼。木村浩一手緊握脖子上的木刻菩薩像,一手緊握蘇恩曦的手機,那是生殺的權柄,只要握緊這部手機他就能救熱海。

蘇恩曦佔盡了上風,但臉上全無喜色,她迎着海雨天風,目不轉睛地盯着天海交界處。

潮頭上浮起了龐然大物,那居然是一座深海鑽井平臺,外表面依稀可見紅漆噴塗的“須彌座”三個大字。這龐然巨物一直在水下翻滾,臨近岸邊才被大潮重新托出水面。密密麻麻的青灰色背脊覆蓋了它,鋼鐵骨架間塞滿了人魚,成百上千,成千上萬!靠着浮動平臺的保護它們扛過了海嘯的衝擊,如同乘坐大船航向人類的世界,現在航程的終點就在前方。

人魚們鬆開長尾墜入大海,如同萬蛇離巢,天地間充斥着嬰兒的哭聲,那是惡鬼們興奮地磨着牙齒。

機槍密集陣停火了,防空炮也停火了,海水潑在紅熱的槍管炮管上,發出“噝噝”的淬火聲。這些武器已經超越了使用極限,再用下去就會炸膛。但聖路易斯號並沒有放棄,燃氣輪機以最大功率運轉,戰艦噴出滾滾白煙,它向着巨浪發動了慷慨的衝鋒。全部武器發射,“標準”導彈、干擾火箭、mk50魚雷、對艦武器“魚叉”導彈……這些武器並不適合用來殺傷人魚,但所謂決死一擊,就是手中握着石頭也要扔向敵人!

聖路易斯號的艦艏刺入潮頭,彷彿撞向一堵接天的巨牆,大浪把它翻轉過來,人魚羣從它左右兩側高速遊過。

“看來不花點成本還真是解決不了問題啊,按‘3’吧。”蘇恩曦對木村浩笑笑。

“是,恩曦小姐。”木村浩用綠按下了“3”。

以他的想象力已經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能夠阻擊那些人魚了。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宏大的登陸戰大概是二戰的關鍵性戰役諾曼底登陸戰,雖說在那場戰役中雙方投入的兵力都達到百萬級別,但是分配到每個海灘上也不過一兩萬人。盟軍的25000人頂着德軍的重炮和機槍掃射衝上黃金海灘,只傷亡了區區400人。此刻他們面對的是數以千計的人魚羣,這些體格強到可以搏殺鯊魚的生物每個至少也能對抗十個人類,而熱海是座根本不設防的旅遊城市,別說機槍和重炮,城裡的警用手槍加起來大概都不夠100把。希望似乎已經斷絕了,就算再來十艘佩裡級護衛艦也阻擊不了這場登陸戰。

可蘇恩曦娉娉婷婷地站在高崖上,眉清目秀地對木村浩一笑……木村浩就真的相信她能做到。

橫須賀海軍基地,值班室裡的人都聚在窗前。窗外的軍港中,艦羣甦醒了。

從“提康德羅加”級導彈巡洋艦,到“阿利·伯克”級驅逐艦,甚至還有第七艦隊的旗艦“藍嶺”號,所有戰艦都從沉默狀態中甦醒了,艦橋上燈火通明,從燃氣輪機到武器系統,一個項目一個項目地自檢,武器鎖自動解除,美國海軍第七艦隊進入隨時可以作戰的狀態,可沒有人對它下達任何命令。艦羣噴出的白煙遮蔽了軍港的天空,高亢的汽笛聲此起彼伏。

第七艦隊出港,艦羣在港外列隊,調整艦位面向東南方,數以百計的戰斧導彈從彈倉中滑入發射導軌中。

“戰斧導彈羣解鎖,進入發射倒計時。”火控系統用虛擬出來的女聲說。

“少將,我們什麼也做不了。我們失去了對第七艦隊的控制權,我們即將攻擊熱海……用我們所有的戰斧導彈。”中校離開了控制檯,走到少將身後。

電話響成一片,兩名聯絡官各拿着一部話機站在少將身後。

“是五角大樓和日本首相來的電話吧?”少將仰望天空,輕輕嘆了口氣,“等我看完煙火再接吧。這種時候何必再急着聽別人的咆哮呢?無論我們說什麼做什麼,結果都已經無從更改……上帝保佑美國。”

橫須賀港的海面震動,黑色的天幕下一道又一道的烈火升空。導彈羣在海平面上集羣飛行,彷彿漫天的流螢,尾焰把海面映成火紅色。

上百道火光墜落在海面上,它們在夜空中留下的火紅色弧線呈美妙的同心圓。

大海熊熊燃燒,相模灣上空亮得如同白晝,浮動平臺緩緩沉入這片燃燒的海,帶着數以千計的人魚。天海間迴盪着人魚的哭泣,但那大概不是因爲悲傷,而是因爲就差一步就能吞吃血肉卻被送回了地獄,它們不甘地嘶叫。蘇恩曦接過木村浩遞來的茶,小小地抿了一口,扭頭俯瞰戰場。暴風雨中絲綢浴衣緊緊地貼在她身上,纖細娉婷,但不動如山。

“結束了。”蘇恩曦輕聲說。

木村浩恭恭敬敬地鞠躬,把手機放在托盤中。

“祗園精舍的鐘聲,奏諸行無常之響;

沙羅雙樹的花色,表盛者必衰之兆。

驕者難久,恰如春宵一夢;

猛者遂滅,好似風前之塵。”

蘇恩曦慢悠悠地念出了《平家物語》的開篇詩,“曾經坐在王座上的生物,如今就像被驅趕到懸崖邊的狼羣。”

“親眼見過這一切之後你就是我們團隊的一員了,我看過您的簡歷,作爲世界上最優秀的管家之一,你不會把我們的秘密說出去的對吧?”蘇恩曦眺望着大海。

“已經有了覺悟,那些做清潔的僕婦都被我關在屋子裡了,她們對這些一無所知。”木村浩低頭躬身。

“明天幫我買些烤肉味的薯片。”蘇恩曦轉過身來盈盈地一笑,雲淡風輕,好像剛纔那場浩大的狩獵跟她全無關係。

“明白,烤肉味的。”木村浩畢恭畢敬地說。

蘇恩曦正要從高崖邊的臺階上下來,背後忽然傳來尖利的哭聲,青灰色的利爪從懸崖下探上來,一把抓住了她的腳腕。蘇恩曦臉上變色,一手抓住護欄,一手從大腿上的槍套中抽出短小的手槍。青灰色蛇影躍起在空中,形如巨蟒,但它的上半身肌肉虯結,堪比一頭猛虎!那是一頭漏網的人魚,在蘇恩曦全神貫注於那座浮動平臺的時候,這條漏網之魚悄悄地游上了高崖。

人魚撲在蘇恩曦身上,長尾纏住她纖細的腰肢,鋒利的雙爪抓向她的喉嚨。蘇恩曦對着它的面部扣動扳機,彈匣中的七發子彈全部命中人魚的面部,打得人魚後仰。但那張帶着七個彈孔的臉立刻又回到了蘇恩曦面前,七個彈孔都在流血但它似乎全無感覺,看似柔弱無骨的身體在蘇恩曦面前搖擺,長尾緩緩地收緊,蘇恩曦的骨骼發出了瀕臨碎裂的響聲。木村浩這纔看清人魚的真面目,它像是木乃伊那樣乾枯,蒼白色的皮膚岩石般堅硬,緊緊地裹着嶙峋的骨骼;它的五官都比人類大出一倍以上,赤金色的眼球暴突出來,巨大的嘴裂一直延伸到下頜邊緣,被類似魚筋的線嚴密地縫好。此刻它搖擺着那頭枯白色的長髮,緩緩地張嘴,魚筋線一根根崩斷,細長的牙齒一根根凸出嘴脣,最後它的整張嘴完全打開,大到能把一頭小牛犢吞進去!人類絕不可能有那樣誇張的嘴裂,木村浩知道的動物中只有蛇類能夠做到,因爲蛇類的下頜骨和頭骨之間只靠韌帶相連,蟒蛇能把嘴張大到頭的數倍大小,吞噬體格遠超自己的獵物。

只有靠近它才能真正體會它的可怕,木村浩覺得魂魄都被抽走了,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哆嗦。從高崖上往下看,人魚羣在聖路易斯號的炮火中化爲黑血和碎片,似乎也沒有多可怖,但近距離接觸就會明白,它們是身長達到五米的龐然大物,體重是成年男子的幾倍,它們長尾一掃的力量可以打折手臂粗的鋼管,難怪在它們的利爪下幾百公斤的金槍魚都無法掙扎,即便是犀牛落到它們手裡只怕也會被虐殺!

此時此刻面對它的只有蘇恩曦,蘇恩曦穿着一襲輕薄的浴袍,提着一柄打空了的短槍。人魚就要吞噬蘇恩曦了,沒有人能阻擋這一切發生。

“木村先生,按‘0’。”蘇恩曦看着人魚張開的食道,平靜地說。

作爲王牌賽巴斯,終於主人的意志終於戰勝了恐懼,木村浩魚躍而出,打翻托盤抓住手機,狠狠地按下“0”鍵。

強光自下而上照亮了高崖,光柱把蘇恩曦和人魚都罩住了。高崖下方傳來沉悶的槍聲,人魚的頭顱忽然爆裂開來,黑色的血漿濺在蘇恩曦身上。

就像斷頭的蟒蛇仍能絞死人那樣,人魚的肌肉在臨死之際全力收縮,長尾把蘇恩曦原本就纖細的腰肢勒得盈盈一握,以這樣的力道頃刻間就能折斷蘇恩曦的脊椎。但高崖下槍聲連響,更多的子彈依次釘進人魚的脊柱,這些“釘子”的速度是兩倍音速!人魚的骨骼很堅硬,能硬扛蘇恩曦的手槍,但在大口徑狙擊步槍面前仍會像陶瓷那樣開裂。

蘇恩曦面無表情地看着這具纏繞自己的屍體,看着它無力地抽搐,無力地搖擺,最後無力地脫落,從百米高崖上墜落。

人魚落在黑石礁上,還在翻滾和抽動,穿黑色防水服的人從四面八方圍聚過來清理現場。海潮帶走了絕大多數屍骸,只剩幾條人魚卡死在礁石縫裡,再加上這條無頭人魚。黑衣人用鋒利的魚叉把屍體叉出來扔進塑料桶裡,然後灌入某種化學制劑,塑料桶中立刻泛起濃厚的白煙。片刻之後他們把塑料桶中的東西倒入大海,人魚屍體已經化作了粘稠的液體。

蘇恩曦緩緩走下臺階,把茶杯放在托盤裡。木村浩這才發現面對那死神一般的可怕物種,蘇恩曦居然連茶杯都沒有鬆開。

她在駕臨黑石官邸之前就做好了一切準備,甚至連人魚攻上高崖她都有應對方案,所以她瞭然無懼。她也對自己的下屬們有着絕對的信心,相信他們開槍時不會誤傷自己。木村浩沒有看錯她,她是個老練的權力者,同時又想棋手般精密,在她完成佈局之後,對手就只有淪陷在棋盤裡被她宰割。遇到她這樣的敵手,人魚羣纔是撞上了死神的鐮刀。

“在海岸警備隊趕到之前清理現場,不要留下眼球尾巴之類的東西讓他們找到。”蘇恩曦撥通電話,只說了這麼一句話,然後走到溫泉池邊掬水洗去自己臉上的血污。

海嘯到此已經結束了,白浪一疊疊地退回大海,黑礁的縫隙間滿是細膩的白沫。山頂的佛寺再次敲響大鐘,慶幸熱海在這一劫中倖存,其實這次海嘯的規模和破壞力並不算大,又有防波堤阻擋,想必不會有什麼人員傷亡。城裡避險的遊客們想必還會喝着清酒興奮地議論這次驚險的遭遇,卻不知道地獄之門差點就在熱海打開。鋪滿櫻花的碎石小徑傳來了“喵喵”聲,早已在壁爐上睡熟的肥貓們也被驚動了,從屋裡溜達出來看熱鬧。貓是獵食性的動物,本該對血味很敏感,可這兩隻貓對空氣中瀰漫的血腥味全無感覺,反倒是湊在蘇恩曦的身邊嗅來嗅去。

“很多年不見,它們還記得您啊。”木村浩說。

“它們要能記得我就怪了?”蘇恩曦歪着頭看貓。

肥貓們也歪着頭看蘇恩曦,滿臉“我在看傻瓜”的模樣。木村浩不知道這是個什麼狀況,只覺得當年送貓來的司機說得太對了,主人是神經病,貓也是神經病。

“家康?”蘇恩曦指了指貓姐姐,又指了指貓弟弟,“信長?”

“它們不叫家康和信長,”木村浩頗爲驚訝,“您忘記它們的名字了麼?”

蘇恩曦買下黑石官邸當作貓舍,可見她是多麼鍾愛這對笨貓,但十年之後她居然連貓的名字都忘記了,這不像是她那種運籌帷幄滴水不漏的人會做的事。

“哪裡是忘記,其實是根本沒記住過。”蘇恩曦笑笑,“這對傻寶可不是我養的,是我老闆養的。這棟別墅也不是我想買,而是那個神經病在ebay上一眼看中了它。”

地面再次震動,蘇恩曦和木村浩都吃了一驚。海嘯剛剛結束,這時候又有地震,難道還有第二波?蘇恩曦扭頭看向相模灣,海面上風平浪靜。倒是熱海的西北方,黑色夜空裡忽然升起了閃光的塵柱,黑色的塵柱邊緣閃爍着鱗片般的火光。

“是富士山的方向,大概是因爲剛纔的地震,富士山開始噴火了,”木村浩解釋,“那座火山有三百年都沒有噴發過了。”

“海溝裡的火山爆發,陸地上的火山也噴火,這個國家是坐落在一個煙囪上麼?”蘇恩曦眺望夜空。

伴隨閃光的塵柱,還有零散的火流射上天空,雲層漆黑,而云邊呈灼燒般的亮色,似乎天空中密佈着燃燒的炭,隨時都會降落在大地上。

“有人說日本的地基很不穩固,遲早是要沉進太平洋裡去的。”木村浩說。

“希望在我飛走之前它能堅持着別沉了。”蘇恩曦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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