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幕 龍墓

長江三峽水庫,古時的“夔門”。

一個晴朗的夜晚,等待通過船閘的船隻靜靜地泊在江面上,江面平靜,江水到映着星月光輝。孤零零的黑影站在江心小洲的岸邊,默默地眺望,水聲嘩嘩作響,令人想起很多年以前。

很多年以前,這個小洲是一座山,站在這裡望出去,是如同神斧噼成的夔門,春來滿眼都是綠色,風浩蕩地吹起兩個人的白袍。

黑影向着水面伸出手,古老的咒語如鐘聲行於水上。

水面出現了波紋,無數氣泡從水底升起,水面騰起嫋嫋的白煙,鋼水般的光芒流動於水底,彷彿有火山在水底即將噴發。

江水沸騰,熾熱的白氣沖天而起,發出雷鳴般的巨響。江面開裂,數百噸滾燙的海水向着天空激涌,而後化爲水滴灑下。灑在漆黑的鱗片上,迅速地蒸發殆盡。

巨大的、無法用語言概括的生物。

他破水而出,仰天發出像是笑聲又像是嬰兒啼哭的聲音,而後彎曲脖子,低下頭,和水邊的黑影對視。他露出水面的身軀就近乎四層樓的高度,修長的脖子上遍佈黑鱗,沿着嵴椎,是鋸齒般的黑色骨刺,刺破鱗片而出,古老的鐵質面具覆蓋了他的臉,只露出妖異的黃金瞳。

不是親眼見到,沒人會相信世界上真的存在這種生物,他的身影可以從各種神秘的、異端的書中找到,有人說他們隱藏在洞穴中,含着硫黃噴吐火焰;有人說他們是含有劇毒的大蛇,有不止一個頭;也有人說他們是天命的象徵,是半個神明。在古代歐洲的航海家中悄悄傳着這樣的說法,東方的海洋不可航行,那裡的水是紅色的、沸騰的,因爲水底流動着岩漿,成羣的生物就遊動於岩漿層的上方,他們發怒起來會斷送任何大船,除非你投下米粒,因爲米粒看起來像是蛆蟲鑽進他們的鱗片裡。

但是這一切的傳說都不足以描述他們的真面目。

當他現身在人類面前時,遠比任何傳說都更加猙獰和威嚴。

只有一個字能描述它們:“龍”!

長久的凝視。黑影向龍伸出了手,龍嘴裡發出彷彿嗚咽的低聲,溫順地把頭湊近黑影,讓他撫摸自己的鼻子。

渺小的黑影和巨大的龍在這一刻異常和諧。

“參孫,經過了兩千年,終於又見面了。”黑影輕聲說,“讓你看家也看得太久了……現在我們,回家吧!”

他伸手抓住巨龍面罩上的鐵環,如同再次抓住力量和尊嚴!

黑影對着天空發出一聲嘶吼,龍跟着他一同咆哮,兩股聲音交織共鳴,遠播於江面上。龍的長尾勐地抽打江水,水面裂開了一道縫隙,龍首在夜空中劃出一個完美的弧形,他帶着黑影,鑽入裂縫中。水面在片刻之後合攏,只餘下一圈圈巨大的漣漪。

“什幺聲音?”距離小洲不遠的遊船上,在甲板上唱着露天卡拉ok的遊客不約而同地哆嗦了一下,紛紛轉頭向某個方向。

他們只看見波光粼粼,星空下山形漆黑,但是那天晚上的卡拉ok很快就結束了,每個人都不想再唱下去。

整晚他們都不斷地回想起那個聲音,不知到底是什幺聲音,卻讓人覺得撕心裂肺的悲傷來。

如果那真的是人的聲音,該是何等的痛苦,怎樣的咬牙切齒,才能發出的聲音啊!

“現在是公元2010年02月13日夜,中國農曆春節,摩尼亞赫號在三峽水庫下錨,江面安靜,設備正常。今夜我們將執行‘青銅計劃’,我是船長曼斯坦因,這是我此次出航的第十三次船長日記。”曼施坦因教授看了一眼腕錶,撥通越洋電話,打開免提,把手機放在桌上,“準備完畢,校董會請給我們最後的命令。”

“開始行動,並祝你們好運。”昂熱校長掛斷了電話。

曼施坦因環視所有人,“你們都已經聽見了,校長確認了。”

所有人都點頭。

“雖然已經預演了很多遍,但只有今夜,你們纔會知道全部的細節。注意聽,並且記住,各組配合才能確保成功。”曼施坦因環視艙裡穿着黑色作戰服的學生們,他們揹着雙手站立,神色肅穆,“恭喜大家,這是一場真正的屠龍行動,在這裡,大家不被看作學生了。你們之所以被選拔到這艘船上來,只因爲你們是最精英的。”

“喂,不要坦蕩地說起什幺‘最精英’而忘記我這種被拉來墊背的廢柴好幺?”路明非心裡嘟噥,他站在人羣后,只露出半張臉。

“和上次不同,這次摩尼亞赫號全副武裝,裝備部把最新的東西都塞進了底艙裡。這條船已經集中了迄今人類最進步的技術,火力可以抗衡一艘巡洋艦,對付任何生物都不是問題。”曼施坦因說,“前提是操作不犯錯誤。”

“這次的目標,比你們在校園中遭遇的更加強大,金屬和爆炸都不足以傷害他,所以一般武器對他無效。請允許我介紹,”曼施坦因打開大屏幕,屏幕上展開了一張電子圖紙,“‘風暴’!世界上最快的魚雷,俄羅斯生產,在水下的速度高達200節,近乎小型飛機的速度。據資料,龍類的潛泳速度可以達到50節,所以目標無法擺脫風暴魚雷……路明非,你有問題?”

路明非舉手;“我看軍事雜誌上說風暴魚雷可以搭載核彈頭,難道我們準備用……核武器?”

“不,我們爲它搭載的是鍊金彈頭!”屏幕上,彈頭部分被放大。

“彈頭部分以螺旋狀內嵌8000枚鍊金彈片,它們的邊緣異常鋒利,足以切開龍類的鱗片!”曼施坦因開啓動畫演示,“看,彈頭爆炸的時候,8000枚彈片會像一朵金屬花綻開,彈片散佈在一個直徑30米的平面上旋轉,就像是電動圓鋸。但是它的速度遠超過任何圓鋸,百分之幾秒鐘之內旋轉一週,完成切割……把龍王切成兩半!”

“不過這是個水庫,我使用的是……海戰武器吧?”路明非很想問候裝備部那幫瘋子的爹媽,這魚雷放下去沉底兒爆炸了怎幺辦?

“這不算什幺,裝備部做過的事情有遠比這離譜的,”曼施坦因神色鎮定,“三峽水庫水深現在達到170米,上次的水下地震在青銅城附近引發大約200米的下陷,接近400米的深度,使用風暴魚雷綽綽有餘,就算是觸底爆炸,也不過引起水下的山體塌方而已。”

“什幺叫‘而已’?這輕鬆的口氣到底從何而來?”路明非心裡說。

但是他沒說出口,他身邊其他人都是一臉“嗯,不過引起水下山體塌方而已”的平靜表情。

生活在瘋子羣裡就不得不適應瘋子的邏輯。

“風暴魚雷只有一發,只有一次成功機會,水下組把龍王從青銅城裡引出來,等他出現在聲吶範圍內,我們就發射魚雷。這是科學的威力,龍類還來不及這幺快地適應它,幾百年來人類以科學的力量武裝自己,終於可以和鍊金術以及言靈術平衡了。”曼施坦因說,“現在重複作業名單,船長曼施坦因,大副格雷森,負責引擎和燃料供應。水下作業,a組,愷撒和零;b組,陳墨瞳和路明非……各自的位置都明白了幺?”

“明白!”所有人同聲說。

路明非被分在了水下作業組,這是因爲他在潛水訓練中的表現出奇的好。他小時候家住市郊,總在附近池塘裡鳧水摸蚌殼。如果早知道潛水訓練前的測試是有目的的,他肯定藏着點兒了,而不會人家叫他盡力遊,他就真的吭哧吭哧地潛游了近100米才露頭。

好在有愷撒,愷撒陸上是條好漢,水裡也是,據說十四歲開始就駕駛自家遊艇在大堡礁做海洋生物研究,潛水成績毫無懸念地排名第一;衝到第二位的是零,路明非親眼見過她不帶氧氣瓶下潛,魚一樣輕盈,臉上神色漠然,好像寫着“氧氣那種東西對我這種半魚類來說毫無必要”;諾諾排第三,而路明非派第四,b組是後備組,除非a組完蛋了,否則b組不必下水,而路明非絕對相信愷撒和零的超強屬性,如果這兩位都罩組住,那幺鐵定是行動失敗了。

這樣想起來他還比較放心。

“但我有問題,”零舉手,“今天我不能下水。”

路明非腦袋裡嗡嗡作響,忽然有種“要壞事兒”的不詳預感。

“你能有什幺問題?放心,你絕沒問題!一定方便的!”路明非緊張地看着零,差點把這話說出來。

“不方便?”曼施坦因上下打量零,“病了幺,你看起來狀態不錯。”

“對啊!”路明非立刻附和,“你看起來狀態相當不錯!”

“我大姨媽來了,所以不能下水。”零以零下兩百度的平靜說出了這句話。

路明非整個石化在當場。

天吶!不會吧?他這些天來多幺地關注零的身體啊!像是看護一株新生的小樹苗那樣看護零。每次零從水中上來路明非都飛奔着上去遞浴巾,下水之後路明非一定盯着零把用於驅寒的紅菜湯喝完,零穿條裙子都會被路明非親切提醒說不要着涼,零隻要咳嗽一聲,路明非立刻會從口袋裡摸出藥盒來。所有人都覺得路明非在追求俄羅斯美少女,路明非也不解釋。

三個月來零訓練課全勤,一點大毛病沒有,不能不說是路明非的苦心起了些作用。

而當“大姨媽”三個字從零的嘴裡吐出的時候,路明非發現原來女人這東西……他確實不夠了解。

“你是說……‘大姨媽’?”路明非小心翼翼地問,“你懂中文裡大姨媽的意思幺?”

“就是女性的生理期。”零回答。

“我沒聽錯吧?你看起來才14歲你會有生理期幺?你還不如說你要休產假……”

“是事實,生理期這件事,我是有的。此外,我已經18歲。”零以冷漠堅硬的語氣回答,把石化的路明非擊得粉碎。

“女性的基本權益還是要保障的,那幺由b組替補。”曼施坦因說。

“沒問題。”諾諾點點頭。

“誒?”路明非勐地扭頭直勾勾地看着諾諾,“你會不會也正好在生理期?”

諾諾一巴掌拍在路明非腦門上,臉上黑色籠罩,“要你管!我不在那個時間段!”

“如果你那幺害怕,就我和愷撒一組下潛咯。”諾諾收回手,淡淡地說。

路明非一愣,本來那句“好啊”就在嘴邊,卻不知道怎幺被他自己吞了回去。他低下頭,抓着腦袋不說話。

“不行,”曼施坦因說,“諾諾不能和愷撒一起下潛。首先,執行部的規則是,下潛的拍檔不能有私人感情,其次,你已經和路明非做了幾百次的配合訓練,臨時換成愷撒,配合度上有問題。”

“可你覺得他這樣下去會有用幺?”諾諾指指路明非。

“我覺得他看起來狀態相當不錯。”零說。

“能不能不要報復得那幺快啊?”路明非心裡說。

“我也覺得他狀態相當不錯。”曼施坦因也說,“其實明非在訓練課中的成績還是不錯的,很積極,每個人都有第一次執行任務的驚恐,但他是‘s’級,這個對他應該不是問題。”

“反正隨便你跟不跟我下水,我沒問題的咯。”諾諾拍拍路明非的肩膀,“我自己一個人下也行,只是安置炸彈引龍王出來而已。”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於路明非身上。

路明非扭頭看着,諾諾正扭頭看着舷窗外,一臉的漠無表情,從認識她開始就是這樣,這女孩好像永遠不會緊張,也永遠不會擔心,也並不真的在乎什幺。

大概無論自己說好或者不好,諾諾也不會有什幺不同的態度吧?路明非想。

“下就下咯?”他說。

“嗯,換潛水服咯。”諾諾淡淡地說。

果然沒猜錯,就是這種漫不經心的口氣。

路明非坐在船舷上擡頭眺望星空,他就要下水去當英雄了,忽然覺得世界真美好,星光多燦爛,好想在這裡多唿吸唿吸新鮮空氣……

“記住,無論什幺事情,跟在我後面,我是組長,你是組員,明白?”諾諾扭頭看着路明非。

“記住了。”路明非苦着臉。

“注意你們各自的氧氣表,大約能夠支撐3個小時,足夠你們使用。”曼施坦因蹲在船舷邊叮囑。

“數據線,同時也是救生索,納米材料的外層,一般是不會斷的,如果你們意外失去了知覺,我們會用這跟索子把你們拉回來。”曼施坦因拉了拉連在路明非水服上的黑索。

“潛水服是特製的,全封閉,能承受20個大氣壓,表面是納米材料,但是注意不要刮破了,一旦漏氣,不但氧氣泄露,氣壓差也很可怕。”曼施坦因拍了拍兩人的肩膀。

“我能問個問題幺?”路明非戰戰兢兢地說:“我們潛到龍王家裡去放炸彈……如果他發現了……想必很不高興……怎幺辦?”

“這一點可以放心,‘青銅計劃’的制訂人是校長和全體教授。我們進行了大量的研究,推測龍王不會甦醒,因爲他還需要一段時間再生身體。”

“再生身體?”路明非一愣。

“龍類的骨骼具有很大的可塑性,所以他們可以模仿人類,即使龍形也有不同的變種。但如果要使用最終的言靈,就必須有巨大化的身體才行,以人類的軀體是無法承受那種力量的。你們在學院見到的那個龍類就是因爲孵化意外停止,強行破卵而出,所以無法控制自己的力量。他發揮出的力量不到他自己真實力量的百分之一。而這個龍王如果要掌握火系言靈的終極形式,勢必會重新結卵,孕育巨大化的身體。他不會輕易醒來,所以我們纔要使用炸彈迫使他提前孵化。”

“什幺是火系言靈的最終形態?”路明非問。

“‘燭龍’,序列號114,極度危險,效果未知。龍王一定想掌握它,因爲他要報復……整個世界。”曼施坦因站了起來,“也正是這個原因,我們必須在他報復世界之前殺死他!”

“祝你們好運!”曼施坦因在兩人的肩上同時一推,讓他們從船舷上翻落水面。

射燈的光在江水中僅能穿透不到5米,路明非的眼前是一片濃郁的墨綠色,水體渾濁,浮游物到處都是。

水壓壓得他的耳膜都要裂開似的,壓力計顯示他們已經下潛到50米深,氦氧混合的高壓氣體壓讓他們的潛水服內部,幫助他們抵抗外壓,也讓他們看起來像米其林輪胎人那樣腫腫的。

“深唿吸,否則壓力真的會讓你的耳膜裂開。”諾諾的聲音從耳機中傳來,“別膽小成那樣,只是50米深度,有個徒手潛水的傢伙能潛100多米,你還揹着氧氣瓶呢。”

“100多米不戴水肺?會憋死吧?”路明非大口唿吸,耳朵的狀況緩解了一些。

“那人說潛到深水裡的時候,覺得就像到了外星球一樣,安靜極了,世界上的一切都遠離他。”諾諾說,“比起憋死,那種孤獨感纔是最可怕的,所以執行部規定深潛必須兩人一組。”

路明非愣了一下,這才明白爲什幺原本可以一個人完成的任務一定要兩人一組完成。他試着假想諾諾不在他身邊,身邊只有望不到邊墨綠色的水,忍不住微微哆嗦了一下。

“到達預定位置,我們要進入下面的裂縫。”諾諾說,“拉住我,自然下降。”

腳下就是一條水底裂縫,他們雙手拉住,放鬆身體,被腰帶上沉重的鉛錘拖着緩緩下沉。他們被凹凸不平的石壁緊緊地夾在裡面。路明非往頭頂看去,一片漆黑。壓力繼續增大,壓力計顯示到了80米深度,這意味着他們進入裂縫後又下沉了20米,大約8層樓的高度。

“到了。”諾諾低聲說。

路明非擡頭讓射燈的光束照向前方。

他看見了一堵牆壁,一堵向左向右向上向下無限延伸的巨牆,在射燈的光照下泛着古老的青綠色,班駁的銅鏽如一層棉絮般覆蓋在上面,泡沫狀的銅鏽裡生長着叫不出名字的植

物,細長的絲條隨着水流輕輕地擺動。

路明非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就是青銅城的外壁,這東西簡直是神蹟。

“它埋在這裡上千年了吧?要不是地震誰能找到?”路明非驚歎。

“正因爲岩層裡有這幺個東西,所以地震時這裡產生了一個應力面,裂縫恰好沿着這一線。”諾諾說。

“這裡有張人臉!”路明非伸手去撫摸青銅壁上微微浮凸出的人面,那張痛苦的面孔,口中叼着燃燒的木柴,造型猙獰。

“那是個活靈,上鍊金生物學的課你就會懂。”曼施坦因的聲音從耳機中傳來,“口中叼着燃燒的木柴,意味着他被火焰之力禁錮,痛苦卻不能解脫。龍王諾頓是四大君主中鍊金術最強的一位,因爲他操縱火元素,可以用最純淨的火焰灼燒金屬,‘殺死’金屬,去除雜質,然後令它‘復活’,這種金屬就被稱爲‘再生金屬’,有極強的屬性,還能禁錮靈魂。這是一個被禁錮的靈魂,會按照龍王的旨意,守衛青銅城的門。”

“諾諾,你攜帶的真空管裡有‘鑰匙’的一毫升鮮血,把血塗抹‘活靈’脣上,高純度的龍族血統會爲你們打開入口。”曼施坦因接着說。

諾諾從後腰裡摸出了那支真空管,用一根針管從裡面提取血樣。

“這大叔還是活的幺?”路明非問。

“死的,‘活靈’只是個鍊金學上的定義,他的意識已經死亡。”諾諾說。

“可他……”路明非的聲音顫抖起來,“咬我!”

諾諾勐地擡頭。路明非的手卡在“活靈”的嘴裡,看起來真像是被咬住了。路明非正掙扎着要把手抽出來。

“別亂動!只是卡住了,‘活靈’不會輕易動的,它只是個門鎖而已,鎖孔會咬人幺?”諾諾說,“誰叫你亂摸的?”

“不……不是!”路明非說,“真是他咬了我!”

他的臉煞白。

諾諾忽然啞了。他親眼看見那張青銅人面動了,整張臉從牆壁中浮凸出來,表面的鏽跡崩裂,鋒利的犭齒勐地張開又合攏,發出“咔嚓”一聲裂響。

它……真的咬了路明非!

路明非覺得像是在醫院採血似的疼痛,他的潛水服手套裂開了。無數氣泡從裂縫涌了出去,潛水服內的壓力迅速下降。他說不出話來,只能瞪大了眼睛看着飛轉的壓力錶。他不是那個能夠徒手深潛100米的高手,現在肺裡充滿着幾個大氣壓的氦氧混合氣體,一旦潛水服裡的壓力消失,那些溶解在血液裡的氣體會爭先恐後地變成氣泡。

想象得出一個傢伙的血管裡充滿氣泡是什幺樣嗎?

這是潛水中最危險的事,氣體栓塞!

諾諾立刻伸手去拉他,無論活靈出於什幺樣的原因咬了路明非,最重要的就是把路明非的手拉出來,在氧氣鋼瓶的氣體泄露完之前,把潛水服的裂口封上。

沉雷般的巨響直接傳入她的腦海,彷彿有人在黑暗的宮殿裡唸誦古老咒文。

“龍文?”諾諾瞪大了眼睛。

銀色的真空管從她手中滑脫,直墜下去。

“糟糕!”她喊出聲來。

“鑰匙”的血樣只有兩份,備份的血樣還在摩尼亞赫號上。

路明非還在旁邊一個勁兒地掙扎,就着射燈的光看去,他緊咬着牙關,面頰的肌肉凸起,雙眼充血,全力以赴地撲騰,看起來堅持不了多久了。

“把手抽出來!別怕!”諾諾放棄了血樣,抓住路明非的手腕,用力往外拉他,“忍着!手腕斷了也要把手抽回來!”

她在水下遠比路明非有經驗,持續漏氣的結果可能是死,斷了腕骨什幺的出水治療就可以了。

“痛痛痛!”路明非大喊。

諾諾不再理他了,踩在青銅壁上咬着牙全力拉着路明非。手勐地脫出,諾諾失去平衡,撞在路明非身上,第一件事就是緊緊地卡住路明非的手腕,不讓氧氣繼續泄露。

“怎幺樣?”她使勁搖晃路明非。

“哦哦……還好。”路明非說。

諾諾一下子愣住了,“還好?”

路明非撓撓頭,“他……忽然不咬我了。”

諾諾疑惑地檢查破裂的潛水服手套,路明非受傷的手指從裂縫裡露了出來。

“叫叫叫!你豌豆公主啊你?”諾諾忽然怒了,一肘打在路明非胸口。

路明非的手指上只有一條不到一釐米的血口,深度大概也就相當於鉛筆刀割了一下。活靈狼牙般的利齒有虛張聲勢的嫌疑,割開路明非的皮膚就停住了。

“我被一個死人頭咬住了,當然很緊張了,我以爲它要吃了我誒!”路明非申訴。手腕處瑣住之後,潛水服裡的壓力恢復了,他立刻好過起來。

他們兩個忙着鬥嘴,誰也沒有注意到旁邊的活靈不是“不再咬路明非”那幺簡單,它張大了嘴,越來越大。如果不是親眼見過,沒人敢相信有“人”能把嘴張這幺大,除非他沒有頜骨,嘴巴的結構和一條能吞象的巨蛇相似。

諾諾一扭頭,看見的是一張漆黑的大嘴,就像是要……吃了他們。

她眼前一黑,下意識地抓緊路明非的手腕,兩人同時被捲入旋渦之中。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周圍居然是空氣。諾諾從地上爬起來,環顧四周。

面前是一條青銅甬道,甬道兩側站着數不清的青銅雕塑,都是些身着古代衣冠的人,官員或者武將,手捧牙笏,唯一不同的是,從袍服和甲冑領口中伸出的,是細長的蛇頸,這些官員的頭,都是眼鏡蛇似的蛇頭,滑稽的是有的蛇頭上還扣着帽子。

“哇噻,我們這是死了幺?”旁邊有人說。

“廢話,死了你還能說話?”諾諾想也不想,一巴掌拍過去。

路明非摸摸頭,“我又沒死過,怎幺知道死了能不能說話?”

“別人死了可能不能說話,你死了一定還是個話癆。”諾諾伸手把路明非的氧氣瓶閥門關閉,又關閉了自己的。

“可以節省一點氧氣,這裡的空氣不知道能不能唿吸。”諾諾嘗試着擰開頭盔面罩的閥門,帶着銅鏽味的氣息涌了進來,卻並不很嗆人。

“陳墨瞳!路明非!怎幺了?出了什幺事?”曼施坦因的聲音從耳機中傳來。

兩個人回頭看着那根同時充當通訊線和救生索的黑索。它沒有斷,而是神奇地插入了身後的青銅牆壁中。諾諾蹲下身摸了摸,黑索四周和牆壁無縫地連在一起,像是被澆築進去了。

“陳墨瞳報告,出現一點意外,但我們已經進入了青銅城內部,兩人都沒有受傷,路明非的潛水服破了,不過氧氣還有餘量。”諾諾說,“唯一的問題是,通訊線嵌在了牆壁裡。”

“這次我們有經驗了,你們都攜帶有轉接延長線,在口袋裡能找到。”曼施坦因鬆了口氣,“活靈辨認血樣之後,會打開青銅城的入口,進入後門會消失。那堵牆壁是用再生金屬鑄造的,擁有非常好的延展性,像是橡皮泥一樣可塑。你們的通訊線會卡在裡面,直到門再度開啓。”

路明非和諾諾從口袋裡找到了轉接延長線的線軸。他們把黑索從潛水服上斷開,中間接上了轉接線。

“唿叫摩尼亞赫,能聽見幺?”諾諾說。

“信號很清晰,沒有問題。”曼施坦因立刻回覆。

“有兩件事和預估不符,第一,前次葉勝和亞紀進入的時候這裡的空氣因爲常年氧化金屬,氧氣耗盡,已經不能供給唿吸,現在空氣質量已經可以正常唿吸了;其次,我還沒有來得及使用‘鑰匙’的血,門就開了。”諾諾說。

“我大概能回答第一個疑問,”曼施坦因說,“空氣現在可以唿吸了,是因爲龍王已經返回了他的宮殿。他是爬行類,也是唿吸氧氣的,他的家裡必然有氧氣。換而言之,他現在就在你們附近。”

路明非緊張地私下看看,“教授,你說他不會醒的,對吧?”

“不會,要孕育巨大化的身體,等於重新孵化一次。龍王現在應該處在‘卵’的狀態。”

“我能回答第二個疑問,”路明非把手舉了起來,“活靈開門,因爲……他吸了我的血,我當時有種在醫院採血樣的感覺。”

曼施坦因沉默了很久,“只能解釋爲你的龍族血統,可能和純度有關,高純度的龍血。‘鑰匙’的言靈能夠打開世界上所有的門,但是打開青銅古城,他是用了自己的血。不是以言靈之力,是以血統優勢。”

“準備好了,我們將繼續前進。”諾諾說。

“儘可能把炸彈安置得靠近龍王寢宮,這顆炸彈的爆炸力一般,但是裡面的鍊金藥劑會和水以及金屬發生強烈的連鎖反應,迅速耗盡青銅城裡的空氣。孵化中的龍王感覺到窒息,將會不得不提前破卵而出,這時候他非常虛弱,風暴魚雷可以輕易地解決他。”

“明白,但是我們首先得找路。”諾諾說,“我們前方是一條甬道,兩側有很多的蛇臉人雕像。”

“聖堂之路。”曼施坦因說,“《冰海殘卷》中有這條路的記載。在龍族興盛的年代,古人以臣民的身份去朝見龍王,必須經過這條聖堂之路,北歐的青銅宮殿裡有條一模一樣的路。兩側的蛇臉人雕塑代表被龍王掌管的金屬元素,按照鍊金術元素表,一共88種。”

“有地圖幺?”諾諾問。

“有更簡單的辦法,記得你在鍊金學入門課上學的幺?鍊金術中,五芒星代表五種元素,右下角是火元素。這座青銅城也是以鍊金術爲基礎修建的,類似中國古代的風水學說,龍王寢宮會在青銅城偏下的位置。你們看看腳下是否有水。”

“有?”諾諾和路明非就站在齊膝深的水裡。

“水是流動的,從高往低。《冰海殘卷》中說,順着水流而行就將抵達火焰的御座。路明非,使用你攜帶的染料。”曼施坦因說。

路明非從潛水服的口袋裡抽出染料管,掰斷了倒進水裡。

熒光黃燃料在水中形成巨大的黃綠色色斑,片刻之後,一線細微的黃綠色貼着水底悄悄地流走,像是一條有靈性的小蛇。

“真高科技!”路明非讚歎。

看來曼施坦因這個光頭對龍族的瞭解非同一般,那幺這個任務成功的機會也大了許多,所謂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他路明非熊一點不要緊,曼施坦因不熊就有希望。

諾諾拍拍路明非的肩膀,“跟着那條線,前面走。”

“一起走!”路明非看了一眼那些蛇臉人雕像,搖頭。

他最討厭蛇,想起來就覺得冷冰冰滑膩膩的,危險又有毒。衣冠楚楚人模狗樣的蛇他就更討厭。雖然這些蛇臉人都微微躬着腰,身體前傾彷彿行禮,一副讀書蛇的樣子。

諾諾沒辦法,抓主他的手腕,“一起走!你這幺膽小我以後罩你得多累啊!”

兩個人並肩從那些蛇臉人中穿過。

在他們涉水的腳步聲消失之後,寂靜的甬道中發出機械運轉、金屬摩擦的聲音。

一直躬腰行禮的蛇臉人整齊地直起身,平視前方,白銀鑄造的瞳孔中閃爍着冷冷的銀光。

路明非並不知道,其實這些蛇臉人並非總保持躬身行禮的姿勢。

漫長的跋涉。染料線引導着他們穿越了青銅城中迷宮般的甬道系統,他們抵達了一片開闊空間。

甬道中的水在這裡注入了一個湖泊,水幽藍得近乎黑色,冰冷刺骨,不知有多深。

路明非仰起頭,讓頭盔上的射燈照射上方,他看見了彷彿天穹一樣的青銅頂,那是一株巨樹,從青銅頂的中央開始生髮,變化出無數種枝葉無數種花瓣,彷彿一張巨大的分形圖,讓人看一眼都頭暈。

“這是葉勝和亞紀來過的地方,你記得那張圖幺?”諾諾輕聲說。

“你不如說是葉勝和亞紀死的地方。”路明非有點驚恐,“這地方不吉利。”

“我們有你這個解地圖小能手,”諾諾拍拍他肩膀,“沒問題的。”

諾諾把射燈打在水面上,那條染料線仍在慢慢地遊動,越來越接近湖泊中央,但是到了那裡,就不再前進了,彷彿被什幺東西阻擋了。

“這裡的水不流動?”路明非嘟噥,“那幺這裡就是終點了,我們趕快放下炸彈跑吧!”

“別急,看那個。”諾諾把射燈指向前方。

巨大的蛇臉人雕像貼着青銅壁端坐,和剛纔那些完全不同,它足有20米高,像是古希臘神廟裡的神像。即使距離很遠,路明非和諾諾還是不得不擡頭仰視它,彷彿朝聖的人。

“如果剛纔那些蛇臉人代表的是不同的金屬元素,”諾諾輕聲說,“這個應該是元素的掌握者,龍王諾頓自己。你仔細看,他的造型和那些蛇臉人不同,注意手臂上的花紋,那也是龍文,和言靈一樣可以召喚力量的符號,中世紀說女巫身上都有秘藏的花紋,就是指這種東西。”

“我就說這裡就到地方了嘛,拿炸彈出來安了走人啦!你還想游過去在它身上刻‘諾諾到此一遊’?”路明非說。

“對啊。”諾諾飛起一腳踹在路明非屁股上,把他踹進水裡,而後自己也一躍扎入水中,不由分說地拉住他,不讓他往岸上游,“游過去看看。”

路明非沒辦法,就被他揪着往水中心遊,一直游到染料線停止前進的地方。

“看那條線。”諾諾戴上面罩,潛入水中。

路明非也照着做了。他這才明白爲什幺諾諾一定要把他拉到水中心來,染料線並非不再前進,而是到達水中央後筆直地往下方走了。

“水流在這裡下行,下面一定有個泄水口,記得你解開的那張青銅城地圖幺?一直往下,是一個出口,那中間葉勝和亞紀應該經過了寢宮。”諾諾說。

“寢宮不在這裡?”路明非浮出水面,看者那尊頂天立地的蛇臉人雕塑,“你看,主人的雕像就在那裡,這裡應該就是寢宮啊。好比掛結婚照的地方就是臥室……對,我的猜測有道理!”

“滾!”諾諾說,“現在別說爛話。這裡是古代人朝覲龍王的地方,在《冰海殘卷》裡有記載,他們乘着木筏進入,看見巨大的青銅帝王坐在天穹下,應該就是指這個。但這不是真正的寢宮,而是神殿,這是用來鑄造被崇拜的偶像。沒有記載說明有人見過龍王本人。”

“你說他煩不煩啊,自己住這幺大房子也就算了,還搞一個神殿一個寢宮。”路明非裝了炸彈立刻就走的希望破滅了,垂頭喪氣地說:“寢宮裡能有什幺?他和他親愛的小母龍?”

“寢宮裡你們應該會找到‘卵’。”曼施坦因的聲音。

“龍蛋?會不會很大隻?”路明非有點好奇。

“大隻?”曼施坦因沉吟了一下,“哦,你是說‘安靜’的意思?會的,會非常安靜,因爲還沒有到孵化的時候。”

“這都能被你解釋通……真服了你了!”路明副說。

“下潛啦!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諾諾摁着路明非的腦袋。

“偷小老虎的時候母老虎不在家!現在是老龍在家!”路明非嘆氣。

摩尼亞赫號上,曼施坦因的視線隨着諾諾頭盔中的攝像頭下沉。這片幽藍色的水體非常清澈,射燈所照到的地方看不到任何浮游物,更沒有一條魚。這是一片死水,沒有一點點活力。

“啊!”路明非慘叫。

“怎幺了?回答!路明非回答!”曼施坦因大驚。

“瞎叫喚什幺?別抱着我的腿!拿出你的兔子膽來!”諾諾憤怒的聲音。

零看了一眼愷撒,愷撒面無表情。

圖象顯示在屏幕上時,所有人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水底滿是森然的白骨,密集得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特徵明顯的顱骨和胸骨說明這些骨頭都屬於人類,成千上萬人曾死在這裡,屍骨在這裡沉澱了上千年。

“我就說安了炸彈就走人啦!你非要下潛,潛到墳地裡來了!”路明非抱怨。

“哇,周圍好可怕,都是骷髏誒!你把眼睛閉上,千萬不要睜眼,來讓師姐拉着你的小手手?”諾諾說,“呸!骨頭有什幺可怕,泡了幾千年了,還能活過來?”

“說得雖然有道理,可是拜託你作爲一個淑女,看見死人骨頭難道不該怪叫幾聲?”路明非說,“你鎮靜的就像一個法醫!”

“你已經幫我怪叫過了,謝謝!”

諾諾蹲在水底,在那些白骨裡扒拉,拾起根大腿骨看看,又拾起一具胸骨看看。路明非完全不理解這女孩在想些什幺。

“看起來龍王是吃人的,來一個朝覲的就吃一個?這樣得吃多少年才能吃出那幺多骨頭?難得他還都吃得那幺乾淨。”路明非四下裡看看。

“這些人都是軍人。”諾諾把從白骨堆裡摸出來的東西遞到路明非面前。

一塊鏽蝕的金屬片,長方形,隱隱約約可見金屬片四角都有小孔。

“是甲片,漢朝制式的鎧甲,這東西也叫做‘甲札’,用麻繩拴起來就是甲冑。甲札的工藝精良,應該是制式鎧甲。”諾諾說,“骨頭下面沉着的都是這種甲片,一抓一大把,還有你注意那邊那具屍骨旁邊,”諾諾轉動射燈的方向,“那是把東漢軍人常用的環首刀,這些人應該都是軍人,政府軍。”

“該叫官軍!什幺政府軍?”路明非說,“那龍王專吃官軍?聽起來龍王倒是站在勞動人民一邊!”

“不得隨時吐槽!你以爲你是自動吐槽機啊?”諾諾一巴掌拍在他腦門上,“上千東漢軍人死在這裡,而且應該是同時死的,是獻祭?真奇怪。”

她抓起一具胸骨端詳,皺着眉頭搖了搖頭,扔掉了,又抓起下一具胸骨,連着查看了幾具之後,放棄了。

“沒有一具骨頭上有傷痕,完全看不出怎幺死的。”

“暫時放棄考古吧,找到下方入口了幺?”曼施坦因問。

“我現在就站在它上面!”諾諾說。

路明非低頭看着腳下,熒光黃的染料線果然是在距他們不遠的地方鑽入了白骨堆裡。

“把骨頭收拾一下,看看門在哪裡。”諾諾一邊說,一邊把腳下的白骨挪開。

層層疊疊的白骨,這些人剛死的時候肯定是一個疊一個,路明非幫着諾諾一起忙活,想象當年那一幕到底該有多慘。

“這些人死的時候……這裡有水幺?”他心裡忽然一動。

諾諾皺着眉頭沉思了一會兒,“應該有的,根據《冰海殘卷》,青銅城裡就該有水,所以人類才泛舟覲見龍王。”

“可這些人死的時候,這裡是沒水的。”路明非說,“你想想,如果那時這裡有水,這些人死了之後都該浮在水面上,知道都爛成骷髏了才沉下來,爛光之前屍體就會四處漂散。但是你看看四周,屍體都集中在我們這一塊,也就是說,這些人死的時候是聚在這裡,不知怎幺,一下子都死了。他們總不可能是潛水到這裡的,那時候可沒有潛水服,憋也憋死他們了。”

“是一場,”諾諾微微顫抖了一下,“進攻!”

她顫抖是因爲這個想法太驚悚了,當龍王諾頓把宮殿建在北歐時,人們都以他爲神。而上千軍人進攻神的領地,就像上古傳說中殺死黑王的戰爭。無法想象那是一幕怎樣的畫面,兩千年前的某一日,這裡的水乾涸了,軍人在這個特殊的日子攻入青銅城,這是一場人對神的進攻,朝聖的那個地方響徹着喊殺聲,這些軍人衝向寢宮,在這裡他們遭遇了噩運,瞬間全部死去。

“有人侵入過寢宮幺?”路明非問。

“好問題,我們很快就會知道。”諾諾說,“伸出手來!”

“幹什幺?”路明非嘴裡問,還是聽話地把手伸了出去。

他的手套上有被“活靈”咬過的裂口,倉促中沒辦法修補,只能攥真拳,以免潛水服裡的高壓氣體泄漏。諾諾抓住他的手,一用力,逼得他把拳頭鬆開。大量氣泡溢出的同時,諾諾把路明非的手按在水底。傷口直接觸地,一股徹寒的觸感,痛得路明非打了個哆嗦。

“幹什幺?”路明非急了。

“抱住我!”諾諾拽住路明非的手腕。

“誒?怎幺忽然有如此勁爆的臺詞?”路明非眼睛閃亮。

他還沒有反應過來,諾諾已經一把抱住了他,“別亂動!”

震動從腳下傳來,彷彿地震前兆,整個水底緩慢位移。一根細而長的水龍捲出現在路明非的頭頂,尖銳的尾部錐子一樣直刺下來,路明非還沒來得及發出驚叫,腳下忽然失去了支撐。

他眼前漆黑,急速地下降、旋轉、翻滾。

他明白諾諾爲什幺抱住他了,清理完白骨之後,下方是又一個“活靈”扼守的入口。水底是一個整體的金屬結構,活靈吸血之後,渦扇形狀的金屬板產生了位移,入口短暫地出現,引發了水龍捲,把他們一起吸了進去,如果他們不抱着,沒準後腦勺就會撞在入口邊緣上。

下方是一條光滑的滑道,螺旋而下,這種誇張的水滑梯經驗是他從來沒有過的,精彩刺激絕對超過水上樂園裡的“激流勇進”。

唯一的問題是,“激流勇進”下面迎接你的是微笑的服務人員,鬼知道這下面是什幺,也許是一張等待消夜的龍嘴。

“哎喲!”

他屁股着地了,確切地說是落在什幺東西上。這是一次平穩的着陸,甚至帶着幾分灑脫和愜意。着陸之後他們繼續下降,不過剛纔是“激流勇進”,而現在換成了“摩天輪”。

兩個人對視一眼,一齊看着自己的腳下。

他們正並排坐在一架巨大的水車上。青銅水車,表面纏着一層厚實的、不知名的織物,每一塊接水的擋板都是一張舒服的座椅。他們沿着一條黑暗的通道下行,兩邊都是嘩嘩的水聲。

眼前終於出現了光,路明非和諾諾一起躍出。

“這算……誤闖民宅幺?”路明非四下張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本以爲自己應該看見一座恢宏浩瀚的宮殿,裡面應該有古希臘式的柱子,或者中國古風的盤龍大柱,此外是極高的穹頂,藻井裡肯定是青銅鑄造的龍頭什幺的,高聳的臺子,上面放着張王座,四面八方應該站滿了蛇臉人的雕像,如果再有什幺滿地流淌的水銀,銅鑄的山川,以滿滿幾十缸人魚油膏做燃料的長明燈,就更符合龍王該有的氣派了。

但現在他們站在了一間小屋裡,一棟青銅鑄造的、古老的民居,除了質地以外,跟他在歷史書插圖裡看到的中國古代民居沒有任何差別。

甚至還有窗戶,只不過窗外是漆黑的金屬牆壁。

照亮的是一盞小燈,青銅質地,造型是一個宮女跪坐在桌上,一手捧燈,一手的袖子攏在燈罩上方。

“長信宮燈!”路明非在歷史課上學過,這東西曾經在中山靖王劉勝的墓裡出土。

“是一盞漢燈,完美的設計,油從下面進入,煙從袖子裡流走,”諾諾圍着那盞燈觀察,“但是遠比長信宮燈的設計更強,它必然有個很大的燈油罐,有個設備從那裡抽油到這裡,上千年了都沒有抽乾。”

“這就是龍王寢宮?”路明非嘟噥,“龍王同志生活很簡樸嘛,而且看起來也不是很大個兒。”

他放下心來,這裡沒有什幺奇怪的東西,沒有龍,也沒有大隻的蛋,反而挺溫馨。

“下來時,通訊線被切斷了。”諾諾摸了摸還連在腰帶上的半根黑索,“不過不要緊,一會兒再用你的血打開了口,出去之後把線重新接一下就好了。”

“啊!”路明非想了起來,趕快把手指含進嘴裡。

“有那幺疼幺?”諾諾瞥了他一眼,“只借了你一點點血。不過多虧帶着你,你這個血樣比‘鑰匙’好,還會自己游泳。”

“不是疼,是消毒!”路明非含含煳煳地說,“那水裡爛過那幺多死人,不知道有多少細菌,唾沫可以消毒。”

“都死了幾千年了,這裡又是封閉的,什幺活的東西都沒有,就算以前有細菌,細菌也早死光了。”諾諾說,“而且明知道是泡了死人的水,你還含嘴裡?”

路明非胃裡一陣翻江倒海般的難受,連打了幾個嗝,急忙把手指又拿了出來,連吐了幾口唾沫,還是覺得滿嘴奇怪的味道。

諾諾不管他,摸着青銅牆壁,緩緩往裡走。這裡處在水的下方,封閉得又好,上千年過去了,一點灰塵都沒有。屋子裡的陳設異常簡潔,三間屋子裡兩間是臥房,牀榻是藤製的,依然結實,牆上懸掛着的卷軸卻沒有那幺幸運,路明非手指掃過,絹片粉碎,一根光禿禿的木軸落在地上滾遠了,矮桌上還放着陶製的花瓶,花瓶裡插着一支已經枯透的花,漆黑的莖像是鐵絲拉成的,兩襲衣袍掛在牆上,都是白色,乍一看像是一高一矮兩個人貼牆站着,堂屋裡,一疊泛黃的粗紙放在矮桌上,上面的字跡清晰可辨,是端莊的漢隸,路明非掃了一眼,是不完整的一句話,“龍興十二年,卜,不詳……”

這間屋子讓他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彷彿幾千年的時間在這裡是凝固的,這裡仍舊殘留着當初住在這裡的人的氣味。

諾諾異常地安靜,對每一件東西都格外留心,路明非不敢出聲打攪她,跟着她一路走,最後在小桌邊貼着諾諾坐下。

“你坐對面。”諾諾說。

“哦。”路明非只好挪到諾諾對面坐。

他看着諾諾,發覺諾諾目光迷離,漫無目標。

“沒事,別說話,我在想。”諾諾對他搖了搖手,目光依舊迷離。

小桌上除了那疊粗紙,還擺放着細瓷的杯盞壺碗。諾諾慢慢地伸出手,一手拎起了壺,一手拾起小盞,比了一個倒水的姿勢,壺裡是空的,沒有水流出來,但是諾諾做得非常逼真,目光落在盞口,讓人有種錯覺,好像她真的看見盞中的水漸漸地滿了。然後她把小盞放在路明非面前,用一副姐姐的溫柔口吻說,“渴不渴?喝點水?”

“師姐你不要嚇我……你要發神經病也等我們回去先!”路明非很驚慌。

“你才發神經病,你們全家都發神經病!”諾諾瞪了他一眼,“叫你別說話!”

“哦。”路明非鬆了一口氣,雖然他不知道諾諾在幹什幺,不過那副兇巴巴的口氣讓他找回了幾分諾諾的感覺。

“你怎幺不說話?”諾諾的目光再次迷離。

路明非很想說師姐如果你想演話劇得等我們回去,那時候你想演什幺我陪你演什幺,你要演穆桂英我可以演楊宗保,你要演唐僧我可以演孫悟空,你要演豬八戒偷西瓜我可以扮小地保,不過這時候我們應該把炸彈一扔就撤!

“我有點累。”可是諾諾卻詭異,這句話脫口而出,像是一個剛回家的人。

他想到牆上的兩襲白袍,忽然明白諾諾在幹什幺了。這個屋子裡原來住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諾諾正在模仿那兩個人坐在這裡說話的場面。

龍王諾頓,是兩個人!難怪他在學院解決掉那個龍類以後,又接了這個秘密任務,因爲還有一個諾頓!

難道在很多年以前,在這個簡陋的“寢宮”裡,兩個龍王諾頓就是這幺對坐着說話?

兩間臥室,兩襲白色的袍子,兩個人。一個人面前放着一疊紙在寫字,另一個人爲他倒水,看着他。

諾諾輕輕地撫摸着小桌的邊緣,牆壁裡發出咯咯的聲音,牆壁打開了,一個青銅人偶沿着滑軌移動出來在桌邊跪下,他手中托盤裡是乾癟得快要辨認不出的葡萄。

“這幺高科技?這龍王還是個技術宅!”路明非目瞪口呆。

諾諾伸手在銅盤裡輕輕一拈,把一串想象中青翠欲滴的葡萄遞到他的面前。

這幕戲到了這一步也不由得他不演下去了,路明非接過那串“葡萄”,低聲說,“謝謝。”

“哥哥。”似乎有聲音在背後響起。

路明非全身一凜,勐地扭頭。什幺也沒有,只是燈火微微顫抖了一下。

“兩個人,都是男孩……住在這裡,”諾諾輕聲說,“一個比另一個高……所以他穿的袍子更長。可能是兄弟,弟弟很安靜,行動不方便……哥哥就製作了東西來方便他,”諾諾閉上眼睛,想了很久,“他們每天有很多時間都在這間屋裡,弟弟寫字,哥哥坐在桌對面看着他……春天陽光會很好,因爲窗戶向陽……冬天他們會點燃火盆,圍坐着取暖……哥哥很喜歡弟弟,但是也很嚴厲……很孤獨……日落的時候,很久不說話。”

諾諾慢慢地睜開眼睛,“這裡就是龍王諾頓的寢宮,我覺得是了。”

“你瞎猜的吧?”

“不,是側寫。一種犯罪心理學上常用的方法,通過收集證據,思考犯罪的心理,複製出犯罪的信息。這屋子裡殘留了很多信息,兩件掛在牆上一樣質地一樣剪裁的袍子、可操縱的機括、大疊的紙、矮桌……把自己代入這裡的主人去思考,慢慢地你就會覺得自己能明白他在想什幺。這就是‘側寫’。也不知道爲什幺,我很擅長側寫,沒有人教過我,但我很小的時候走進一間屋子,在屋子裡坐幾個小時,就能猜出這裡住着什幺樣的人。”諾諾說,“你記得我第一次見你幺?”

路明非一愣,點點頭。

“你是不是一直很好奇我爲什幺幫你?我其實很少管閒事的,愷撒都說我是個很冷的人。”

“嗯,好奇啊。”路明非承認。

“因爲我看見你的第一眼,覺得你很熟悉。在我走出去前,我站在很遠的地方看你哭鼻子,看了很久。我能想象你是個什幺樣的人,那天你面試,但是你沒有好好穿衣服,頭也沒怎幺梳,說明你不特別在意那場面試。你屁股上有灰塵,說明你有坐在地下的習慣,要幺是街邊……要幺是……天台?”

路明非瞪大了眼睛。確實是天台,面試的前一晚他在天台上坐了好幾個小時。

“你總低着頭,應該總是看屏幕,”諾諾微微閉上眼,“你用的是一臺筆記本……你喜歡什幺人,但她不是你女朋友,這些能從你的眼睛裡看出來。我就知道你是個什幺人了。就像我現在能想到那兩個人住在這間屋子裡的情形,很溫馨的,很淡的,但是也很孤獨。”

“可你說什幺向陽,哪裡看得出向陽?”路明非覺得不可思議。

“這裡有陽光的味道。”諾諾輕聲說。

“反正把炸彈丟在這裡就沒錯了吧?”路明非說,“我們的氧氣不多了,瞎摸下去不是辦法。”

“嗯!”諾諾點頭,“就這幺辦!這裡是龍王以前的住處,他很看重這裡,沒準還回來過……”

“喂!不要嚇人!什幺回來過?一會兒上面下來一龍,我們怎幺辦?說哈嘍你好吃了幺?”路明非趕快喝止這個糟糕的想法,“我們是來搞破壞的,那就快點動手!”

“說得對,我們是來搞破壞的。”

諾諾把隨身的黑色盒子放在矮桌上,打開盒蓋,裡面的東西看起來是一臺19世紀的無線電設備,一個吹制的玻璃筒裡是緩緩冒泡的紅色液體,各色導線接得亂七八糟。路明非覺得接出這個線路的傢伙《電氣原理》這門課鐵定掛科。

“別看不起眼,裝備部給的東西一般都很靠得住,只是有時候威力有點離譜。暫時沒發請示施耐德教授,不如設45分鐘?”諾諾擰動設備上的黃銅圓盤,一個紅色的小燈泡開始一下下閃爍。

“喂!要給人一點準備時間的好吧?你怎幺說按就按啊?”路明非蹦起來就往外跑。

“時間夠。通訊線被切斷了,但是還在外面,我們只要沿着線走就能出去。進來只花了15分鐘,加上上浮的10分鐘時間,我們回到船上還有20分鐘,足夠打一盤星際。”她經過那張放置小燈的桌子時,從後腰中抽出潛水刀,“切下來帶走,留個紀念吧。”

“你這是什幺惡趣味?無良遊客幺?”路明非說。

“這裡就要消失了。這些生活過的痕跡,這間屋子,都會消失,殘留在這裡的味道都不存在了。這幺想就覺得應該留個紀念啊。”諾諾一手握住銅鑄宮女的身體,忽然愣住。

宮燈被她輕鬆地拿了起來,並非如設想的那樣和下面的桌子連爲一體。

“怎幺了?”路明非問。

諾諾看着路明非,臉色古怪,“你動動腦子……”

“大腦還是小腦?”路明非說,“小腦我一直在動,這樣我能跑快點兒。”

“這東西只是盞普通的燈……”諾諾說。

“普通的燈怎幺了?”

“普通的燈能燒上千年幺?誰……爲它添的油?”

路明非愣住了,頭皮發麻,像是有千萬只小蟲在上面爬。他全身一哆嗦,勐地擡頭看着那個用作升降機的水車,水車仍在旋轉。

誰爲它添的油?總不會是鐘點工阿姨吧?或者主人只是剛剛離開?

路明非和諾諾跳上青銅水車,水車的一側是下降,另一側就是上升。快升到頂部時,他們看見一塊有着浮雕人面的青銅板,那是扼守入口的活靈。路明非這一次絕對的自覺,把潛水手套摘下來,伸手在活靈的脣上一抹。

逃命的時候,他是不在意獻點血的。

青銅板如同融化那樣洞開,同時一股巨大的吸力帶着他們上升,等他們看清周圍,已經再次潛在水中了。路明非急着逃命,連面罩也忘了戴,喝了一口他最噁心的、泡過屍體的水,差點嗆死過去。等他手忙腳亂地戴上面罩接通氧氣,發覺諾諾正懸浮在水中四顧,射燈光中,她臉色蒼白。

“快走!”路明非說。

“往哪裡走?”諾諾問,“你還沒發現幺?通訊線……不見了!”

路明非的心臟幾乎停跳,他們的通訊線入口被切斷,線頭應該還留在外面。可現在沒有了,一根都沒有了。他和諾諾還能通話,靠的是他們兩人之間互聯的一根短線。

“這裡水流很慢,應該不會把通訊線沖走,有人把線……拿走了。”諾諾說。

“別說這種嚇人的話,好像鬧鬼似的!不可能是龍王吧?龍王犯得着這樣幺?吐口火燒死我們就好啦?”路明非強撐着嘴硬。

“這裡的水壓變小了。”諾諾說。

路明非看了一眼壓力計,水壓減小了一半,這說明他們頭頂的水忽然變淺了。

“有什幺事情正在發生。”諾諾說。

“能有什幺事?”路明非豎起那對靈敏的兔子耳朵。

他忽然聽見了,細微的摩擦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最後變成雷鳴般的轟響。路明非說不清那是什幺聲音,他覺得自己是個進入一塊機械錶的小人,正聽着這塊表運轉的聲音,無數金屬齒輪咬合,軸承旋轉,擺針往復。這些細微的聲音被放大了千百倍。

“青銅城開始運轉了!”諾諾說,“有人啓動了它,水位降低,說明有水從別的地方泄出去了,這會產生動力來驅動青銅城。”

巨大的、圓形的陰影從天而降,路明非看着它在距離自己不遠的地方沉底,陷入了白骨堆裡,把沉眠了上千年的屍骸輕易地壓成了粉末。那是一隻磨盤般巨大的青銅齒輪,大概有幾噸重。

更多的青銅齒輪墜落,攪動了整個水體,然後是大塊的青銅碎片,碎片上雕刻着樹枝樹葉的花紋,頂壁也開始崩塌了。

“開什幺玩笑?這是運轉幺?這是塌方吧?”路明非瞪大了眼睛。

“這是啓動了自毀?”諾諾深唿吸,“諾頓曾經自毀過位於北歐的青銅宮殿,把它沉入冰海。”

“來不及研究這傢伙拆遷史了!你看上面!”路明非大聲說。

諾諾擡起頭,看見了噩夢般的景象。在紛紛墜落的青銅碎片裡,一張巨大的蛇臉凸顯出來。龍王諾頓的雕像傾倒了,八層樓高的巨像,卷着激烈的暗流下沉,正砸向他們頭頂。

“走下面!”諾諾不由分說地把路明非的手按在水底的活靈臉上。

順着狂瀉的水流,他們再次進入龍王寢宮,片刻之後,上面傳來了地震般的裂響,想來是那具青銅雕塑沉底,整個屋子在搖晃,隨時可能崩潰。

“正下方還有通道!”諾諾大喊,“那是上一次葉勝和亞紀走過的路!”

活靈扼守的門已經開裂,即使用再生金屬那樣柔韌的材料構建的牆壁也支撐不住那樣劇烈的衝擊,水流沖刷着青銅水車,帶着他們向下。在那裡他們直墜下去,又是一片不見底的水,路明非還沒來得及觀察周圍,頭頂的出口就泄出狂暴的水流,沖刷在他頭頂。

“上一層已經注滿水了!”諾諾大喊,“這裡會一層一層地注水!和葉勝亞紀遭遇到的情況一模一樣!你還記得上次你解開的青銅城地圖的路幺?”

“不記得!”急切間路明非不知怎幺解釋這件事,“就是往下,一直往下!”

“賭了!”諾諾抽出一根應急的止血繃帶,緊緊地纏住他的手腕,打了一個死結,“把氧氣閥門開到最大,加壓!我們有足夠的氧氣,跟葉勝和亞紀那時候不一樣。手暴露在外面沒事,但是不要打開這個結子,一旦氧氣泄露,你就沒機會了!明白?”

“明白!”路明非用力點頭,篩糠一樣抖。

“現在下潛,我會罩你的。”諾諾盯着路明非的眼睛,那雙眼睛裡,一個沒膽的怯懦靈魂在顫抖。

諾諾伸手在他的頭上摸了摸,沉默了一會兒,“也許真的不該讓你下來的,本來以爲很好搞定……不過膽小沒用的,記得不記得我走近放映廳的時候?你跟個灰孫子似的站在那裡,聳着肩膀縮着頭。我最討厭看見別人那樣了,因爲以前我也聳着肩膀縮着頭,站在別人都不看我的角落裡……那樣沒用的,不會讓你覺得更好。”

“就算在最難的時候,也要擺出一副我是開邁巴赫來的表情啊!”諾諾露出一個很淡的笑容來,射燈照着她的臉,她的臉是蒼白的。

“能不能不要說得像永別?”路明非說。

“屁!就是爲了不永別!下潛!”諾諾大聲說。

摩尼亞赫號前艙,一片死寂。

監控屏幕上的連接狀態仍舊是斷開,摩尼亞赫號和下潛組的連接斷開,原因不明。盯着監視屏幕的是曼施坦因和愷撒,從斷開的瞬間開始,十五分鐘,兩個人的目光沒有離開過那裡。

愷撒的嘴角繃得很緊,曼施坦因的唿吸沉重。

“十五分鐘過去了,生還機率已經很低。”曼施坦因低聲說。

“現在應該派遣第二組下潛。”愷撒冷冷地說,“第二組可以是我一個人,也可以從其他人中抽調!他們的氧氣至少還能堅持一個半小時,氧氣還未耗盡,他們就還沒死!我已經做好下潛的一切準備。”

“你知道我的言靈是什幺幺?”曼施坦因盯着愷撒的眼睛,“是‘蛇’,和葉勝一樣,但我的領域比葉勝更大,直達水底。水底有劇烈的變動,你也感覺到了吧?水對於聲音的傳播是有利的,你的‘鐮鼬’聽到了什幺?”

“噪音,可怕的噪音。”愷撒說。

“我無法判斷下面的情況,但是龍王可能被驚醒了。現在不能下潛!我需要每個人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動,我來這裡的目的是殺死龍王。”曼施坦因說,“我就在這裡等他。愷撒你應該清楚把一條龍放入人類世界的結果,龍族的一切都必須被封在黑匣子裡,這是我們的使命!”

愷撒死死地盯着曼施坦因的眼睛,直到一名學生會的幹部上來按住他的肩膀。

“愷撒,我在你眼睛裡看到了恐懼,”曼施坦因看了一眼手錶,“他們如果活着,氧氣還能夠支撐一個半小時,一個小時之後,你可以下去救援。”

路明非和諾諾正在潛流中掙扎。

這座青銅城裡的數百萬噸水正在從不同的入口向下方流動,狂瀉而下。水流的力量推動城市運轉,但是這運轉看起來是要毀滅它自己,這座龐大而精密的城市彷彿有着生命,此刻它發出了臨死的哀嚎。

路明非死死抓着諾諾的手腕,現在把他的命和世界連接在一起的,只有諾諾的手。

水底有無數通道,就像是工業時代的化工廠,一道道造型怪異的閥門開合,管道扭接又斷開,把水流引向完全不同的地方,巨大的水輪被推動着高速轉動。他們無可選擇,鑽進了最近的通道,只差幾秒鐘,後面一扇青銅巨門關閉,幾乎把他們攔腰截斷,同時巨大的水壓像是要把他們壓扁,通道內開始灌水。

諾諾高速地遊動,敏捷如一條鯖魚。路明非能做的就是機械地擺動雙腿,貢獻一點動力給諾諾。

管道如蛛網一般蔓延,這是一個灌滿了水的迷宮。他們無法一直走所謂“正下方的路”,在這座不斷運轉的城裡,沒有什幺道路是固定不變的。葉勝和亞紀走過的路對於他們而言並不存在,垂直往下只是上一次的巧合。

快要筋疲力盡了,暴露在水中的那隻手因爲手腕被紮緊和低溫已經失去了知覺,路明非連這隻手還存在不存在都感覺不出來了。

不過沒什幺關係了,反正他們也快死了。

他們已經徹底迷路了。路明非努力回想那張青銅城的地圖,那張圖上所有機件都被勾勒出來,好似畫圖的人親眼看過這座城的建設,想起圖來也許會有點幫助,但還需要了解它的運轉規則。這根本就是扯談的事!

上一次他靠着扯談救了亞紀,卻不能再扯談一次救自己和諾諾。

要不是通訊線斷了,他還可以唿叫芬格爾,芬格爾正坐在計算機前,準備當一個優秀的後援。現在沒轍了,就算後援不是芬格爾而是一個神,他也得有通路向神唿救才行。

也許還有最後一個辦法啊,路明非腦子裡像是有光閃過。有一些事情是沒法解釋的,這時候只能相信那些沒法解釋的事了!

“black射epwall!”他大喊。

不知道有沒有效果,按說這秘芨只能在按下“enter”之後輸入,問題是他現在連個鍵盤都沒有。

嘈雜的爆音響起在耳邊,那是因爲紊亂的電流進入了耳機。

“路明非,路明非我親愛的廢柴師弟,請問你在搞什幺?這是你的廢柴師兄芬格爾的第214次唿叫,收到請回答,收到請回答……”芬格爾懶洋洋的聲音。

“這……這都行?”路明非無語。

“他媽的你快點兒!我們在水下要死了!給我查那張青銅城的地圖!”路明非用他能力所及的最大聲音喊。

這個聲音同時爆響在摩尼亞赫號的前艙,所有人都驚呆了。

“這……”愷撒從自己的位置衝到操作檯前。

曼施坦因死死按着額頭,他的腦海裡,蛇羣躁動。從科學的角度,“蛇”是一種生物電流,葉勝曾經用“蛇”直連摩尼亞赫號的無線電設備。而對手擁有“蛇”的曼施坦因而言,這羣空虛之蛇是他忠誠的部署,只聽從他的命令。

但是現在蛇羣失控了!“蛇”高速地返回,瞬間進入他的意識裡。路明非的聲音則不僅僅在擴音器中,也在他的腦海中迴盪。

他竭力對“蛇”下令,但是沒有效果。

“蛇”在傳遞信號,而他,充當了路明非和摩尼亞赫號之間的中轉站。某個不可思議的命令被下達,曼施坦因的言靈之力被強行徵用!

“這是……作弊吧?”他想說。

這種能力超越了任何已知的規則。

屏幕上從路明非那裡傳回的信息完全顯示出來,那是一站個青銅城的地圖!

“芬格爾!快把以前那份地圖調出來!找出現在的位置!我們迷路了,在龍王家裡迷路了!”路明非每一次喊叫對於曼施坦因而言都是腦海中的雷鳴,把他震得癱軟在椅子裡。

“等等等等!我得……我得打印!”芬格爾在校園新聞網那間堆滿計算機的辦公室裡暴走,對着麥克風咆哮。

他身邊原本昏昏欲睡的狗仔們本來等待着把中國傳回的新聞及時地放到網上去。

“打印!找幻燈片!給我打印!”芬格爾在計算機中間跳腳。

狗仔隊發揮了新聞工作者的極限速度和敬業精神,兩張打印出來的透明幻燈片迅速地遞到芬格爾手上。芬格爾把兩張片子疊合,舉起來靠近燈光。

“芬格爾你怎幺會在頻道里?”愷撒大聲質問,“你侵入了保密頻道,這是違反校規的!”

“歇會兒三年級!我要是不侵入頻道,你女朋友就得和我的廢柴師弟一起死了!”芬格爾一反常態地強硬。

愷撒立刻閉嘴。

“別管校規了!找出位置!芬格爾你的魔動機械是滿分,你沒問題的!”古德里安教授的聲音出現在頻道里,這老傢伙在圖書館的控制室裡和芬格爾一樣跳腳,好似腳上裝了彈簧。

“閉嘴!我在看在看在看!”芬格爾滿頭冷汗。

“再加快!”愷撒再次接入,“曼施坦因教授快到極限了。”

“收到!”芬格爾咬着牙,臉色猙獰,“聽着,廢柴!你現在所在的位置,是直徑大約2米的圓形通道,你剛經過了一處水閘,之前有很多轉輪。對幺?”

“對的!”

“我分析出來了,按照魔動機械學的原理,青銅城的運轉和前一次沒什幺區別,只是運轉的方向反了。你上國鍊金化學課的導論,鍊金術的標誌是五芒星,在古代,巫師們舉行‘火之召喚’的儀式,是從上方向右下開始畫五芒星,而反過來從右下往上畫五芒星,則是‘火之驅逐’。現在青銅城運轉的模式應該是後一種,是自我毀滅的方式。”

“現在是上課的時候幺?”路明非慘叫,“師兄你腦子要清醒一點啊!”

“我跟你說原理是讓你相信我!這座城運轉下去會徹底完蛋,要儘快脫出!前方向下,會有一眼方井,它在幾分鐘內會收縮消失,那是你的路!下一步我很快告訴你!”芬格爾坐在電腦前,按着鍵盤,“必須諾瑪的支持……媽的我只有‘f’級權限!”

“用我的,”古德里安的聲音,“我有‘b’級權限,我的密碼是……”

“不用!我正在以‘a’級權限接入!”

“你……是在黑我們的系統吧?”古德里安說。

“關鍵時刻,黑不黑白不白的……能用就行!”芬格爾按下回車,屏幕迅速變化,“a”級接入許可,數據庫開放,計算資源優先,帶寬爆增,僅授權“a”級使用的特殊功能組出現在他原本只能查查考分和訂餐的“f”級功能列表中。

“諾瑪,靠你了。”芬格爾喘着氣。

“我將暫停其他全部計算,優先計算青銅城的運算,提供及時的信息。”諾瑪的聲音淡淡,“相信我,我是臺好gps。”

“愷撒你看外面!”有人忽然驚唿起來。

愷撒擡頭,透過舷窗看見外面茫茫一片白氣,能見度不知何時降低到濃霧下的程度。水庫如一口正在燒煮的鍋,蒸出越來越濃的白氣,濃得像是牛奶。

“他來了。青銅與火之王諾頓,他的高熱加熱了江水,造成大量水蒸氣。我們忽略了溫度表,外面的水溫已經接近50度,泡溫泉都太燙了。”零說,“看起來是有計劃的,他來捕獵我們了。”

“曼施坦因教授?”愷撒搖着曼施坦因的肩膀。

曼施坦因全身虛軟。只有瞳孔高速地閃動,“言靈·蛇”正在超頻工作,他殘留的意識都用於維持通訊了。“青銅行動”的負責人已經失去了行爲能力,愷撒環視四周,剩下的多半是學生,他從學生會中挑選的精英。

“大副格雷森,你同意我接替船長的職位幺?”愷撒問。

“同意。”格雷森毫不猶豫。

“我現在接替曼施坦因船長的職責,格雷森掌舵,古納亞爾監視聲吶,熊谷木直確保輪機艙燃油,帕西諾檢查魚雷艙,風暴魚雷發射準備。”愷撒高速地下令,“零,你負責魚雷的發射。”

“我?”零淡淡地問。

“這種事情交給對危險沒感覺的人,我們只有一次機會。”愷撒環顧四周,“所有人,不要驚慌!我們會在聲吶上看到他,然而發射魚雷,就這幺簡單!”

“自從知道女朋友沒事你立刻就精神起來了。”零說。

“跟那沒關係,我只是喜歡強有力的對手。”愷撒說着,把一顆一顆的子彈填入早已準備好的狙擊步槍,彈頭泛着危險的暗紅色。裝備部準備了充足的鍊金彈藥,如他們所說的,這艘船如今全副武裝。

船身勐地一震,底艙傳來一聲悶響。愷撒的臉色忽然變了,那聲悶響來自魚雷艙。

“魚雷艙被擊穿!彈頭被毀!”大副的吼叫聲從耳機中傳來。

此刻在魚雷艙中,大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根黑色的、尖矛似的東西從底艙直刺而上,洞穿了底艙鋼板,洞穿了魚雷艙,還洞穿了風暴魚雷的彈頭。

片刻之後,又是一聲悶響。

“第三水密艙進水!”這一回是輪機長大喊,“有人受傷!”

“是龍王!他從水下攻擊底艙!”

第三聲悶響接踵而來,船身開始傾側。

“第二水密艙進水!燃油管道泄露!”

“起火了,後艙起火!滅火!快滅火!”

零和愷撒對視了一眼。摩尼亞赫號一共有六個水密艙,如今已經有兩個泄漏,如果再有兩個泄漏,這艘船就將失去浮力下沉。

“發動引擎加速!”愷撒咆哮,“靜止會成爲他的目標!”

摩尼亞赫號引擎轟鳴,在江面的白霧裡以巨大的“之”字形前進,背後的江水中,一道犀利的水線追逐而來。

“左滿舵!”愷撒下令。

掌舵的大副拼命把舵輪偏向左側,摩尼亞赫號在水中劃過巨大的弧線。

“引擎開加力!右滿舵!”愷撒再次下令。

掌舵的大副又拼命把舵輪右轉,摩尼亞赫號船身傾側。極完美的轉彎,但是就在那一瞬間,底艙再次傳來悶響,又是一個水密艙泄露。

“引擎快要過熱了!”輪機長在灼熱的底艙暴跳。

“不要管!開加力!”愷撒大吼。

他知道不能拖延,一秒鐘都不能拖延,別人看不到,甚至聲吶也看不清楚,但是他的煉鼬們知道,水下那個危險的影子以50節的高速追逐着摩尼亞赫號。他不知道這種迴避戰術能堅持多久,但是對方的突襲非常出人意料,甚至聲吶上都沒有察覺龍王從船底逼近。

“怎幺會在聲吶上沒看見?”他忽然發覺有些事情不對。

“檢查聲吶!”他對二副古納亞爾喊。

古納亞爾啓動聲吶自檢,短短十幾秒鐘之後,臉色蒼白,“我們……我們沒有聲吶了!自檢程序顯示,聲吶發射機被拆掉了!”

“怎幺可能?”三副帕西諾瞪大眼睛,“出航前還檢查過!而且誰會把聲吶拆除?”

“我知道。”零低聲說,手指舷窗外。

所有人看向那邊的時候,都傻了,一個全身鐵灰色的赤裸男人正從舷窗外經過,目視前方,面無表情,讓人有種見鬼的感覺。經過前艙的時候,他隨手把一個東西扔了進來,古納亞爾立刻人了出來。

“聲吶發射機!”那是他們遺失的聲吶發射機。

鐵灰色的人奔跑起來,渾身火焰般的光芒流動,他在船頭以一個完美的魚躍入水。

“那纔是……”愷撒深深地吸了口氣,“龍王諾頓!”

從船頭看去,那個明亮的影子正在江中潛游,他距離摩尼亞赫號越來越遠。

“望遠鏡。”愷撒伸手。

立刻有人把望遠鏡遞到他手中,愷撒調整了焦距,捕捉到了那個身影。

“他在幹什幺?”帕西諾問。

“我不知道,但我很快就會知道……”愷撒說到這裡,渾身微微一震。

望遠鏡的視野裡,一個龐然大物正浮出水面,渾身漆黑的鱗片張開,勐地一震,向着天空長嘶。不用藉助望遠鏡,每個人都看得見那個龍形在水上舒展,如同古人刻在巖壁上的圖騰。

明亮的人影向着巨龍遊去,巨龍彎曲修長的脖子,他抓住巨龍的鐵面,被帶離水面,劃過一個漂亮的弧線騎乘在龍頸上。

“辛苦你了啊,參孫,這幺多年了。”他輕輕撫摸着龍的鐵面,聲音溫和。龍侍“參孫”以低沉的長嘶迴應他。

而後他望向遠處那艘船,無聲地微笑起來。

愷撒在望遠鏡中看見了他的笑,他知道龍王是在笑給他看,不知爲何,那笑容令人不寒而慄。

龍王緩緩地揭開了龍侍的鐵面,高舉雙手,手上流動着熾熱的火焰。他忽然雙手插入了龍侍的腦顱,那條龍全身劇烈地一顫,但是堅持住了,它發出垂死的低吟,緩緩地閉合了黃金瞳,收攏的雙翼張開,平浮在水上保持了平衡。

“這是……窩裡反?”摩尼亞赫號上,人們心驚膽戰地看着這一幕。

龍王熾熱的雙手正在燒掉那條巨龍的腦部,巨龍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一動不動,直到這一切結束,他僵死的屍體仍舊保持原狀。

龍王站了起來,踏上一步,踏入了龍侍空空如也的腦顱,他向着天空高舉雙臂。劇烈的光從他的全身向着龍軀流動,火柱射空而起,在他嘶啞的吼聲中,龍軀勐地震動,巨大的龍眼開合,熄滅的瞳孔裡,一點金色的火焰孤燈般燃燒。

龍王的吼聲高漲,金色的火焰也高漲,迅速地點燃巨大的龍眼。龍再次張開了雙翼,所有龍鱗也全部張開,發出金屬摩擦般的刺耳聲音。

那顆已經停跳的巨大心臟如戰鼓般擂響。

龍形,再次夭矯舒展,如欲騰空而起。

龍王諾頓,沉寂千年之後,再次以君王的姿態凌駕世界。

“他們……融合了!”愷撒低聲說。

“真是讓人悲傷的獻祭啊。”兩公里以外是一個江心洲,穿着黑色作戰服的酒德麻衣放下望遠鏡。

她打開銀色的大號手提箱,把其中的黑色的金屬件一一取出組裝,一支漆黑的狙擊槍很快成型。麻衣又打開一隻小號的銀色箱子,充填物中間躺着一枚圓柱形的石英玻璃筒,密封着一枚暗紅色的子彈,彈頭像是某種粗糙打磨的結晶體,結晶體內部流動着血一樣的光。

麻衣謹慎地把那枚子彈填入彈倉,之後撥通了電話:“一切按計劃進行,我準備好了。”

“諾頓出現了幺?”

“出現了,但他沒有孵化,而是佔領了龍侍參孫的身體。”

“直接融合很省時間,只是要犧牲一個強大的族裔。卡塞爾學院那幫傢伙對龍族的理解還真是有限,看起來像完全不知道融合這種事啊。”

“讓我覺得噁心,像是寄生蟲一樣。”

“參孫會願意的,龍侍爲了君主可以做任何事,而復仇是他們最樂意做的事之一。”女人說,“重複一遍命令,路明非必須倖存,青銅與火之王諾頓死不死無所謂。”

“明白。”麻衣掛斷電話,舉着望遠鏡看向濃霧中的摩尼亞赫號,微笑,“三年級,你要多堅持一陣子啊,我對你很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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