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回到旅館的時候,繪梨衣正跪坐在鏡子前面梳頭。
窗外已經是清晨了,暴雨下完之後,天空竟然放晴了,陽光斜斜地站在拼花地毯上。路明非把裝着盒裝奶的塑料袋放在地上,坐在旁邊看繪梨衣梳頭。
繪梨衣沒問他去哪裡了,他也懶得解釋。他只離開了三個多小時,繪梨衣卻好像飽飽地睡了一覺,她的神情自然,面色竟然有些紅潤,路明非回來之前她已經把頭髮洗好了又吹乾,正把它梳成原來的模樣,不加修飾的筆直長髮,像是瀑布那樣披散下來,在腳下盤曲起來。
誠然美容店爲她精心製作的髮型看起來非常時尚,可這樣子的繪梨衣更像她自己,端靜、清澈,卻又古豔,就像那些神社裡修行的古代巫女。
梳好頭之後繪梨衣給自己戴上了一頂圓邊小禮帽,對着鏡子仔仔細細地端詳。
“蠻好看的。”路明非在小本子上寫字給她看。
今天繪梨衣換上了深紫色的齊膝裙,這條裙子買來後一直沒穿,裙襬像是一層層荷葉疊成的,腰線很高,腰間扎着同色的蝴蝶緞帶,高領,胸前有精美的黑·色蕾絲。
她還穿了黑·色絲襪和黑·色的高跟羅馬鞋。
其實她最喜歡的衣服還是第一天購物就換上的那身白色塔夫綢露肩裙,她翻看了時尚雜誌,知道年輕有資本的時尚女孩都會得意地暴露出肩膀和後背,她很年輕,有的是資本。但她已經沒法穿那條露肩露背的裙子了,黑·色的靜脈沿着她的後背蔓延,似乎有劇毒的液體在裡面流淌。她的腿上也盡是這樣的黑·色血脈,腳腕處則有細密的白鱗,象徵性感的黑·絲襪只是用來遮擋腿部的異狀。她必須把自己嚴密地包裹起來,纔不至於嚇到路人。
“我要回家了。”繪梨衣也在小本子上寫給路明非看。
“就這麼回家了麼?還有很多地方沒有去玩。”路明非有點緊張,不知怎麼阻。
“家裡人就要來帶我回去了,我不回去會連累sakura的。”
“我們可以去你家裡人找不到的地方。”
“沒有用的,是我不應該出來亂跑,我出來亂跑對大家都不好。”
“你會說話的對不對?爲什麼要用寫字來代替說話呢?”
“不會說人話,只會說奇怪的話,說了就會發生讓人難過的事。”
“什麼事讓你難過了?”
“死了,我對他們說過話的人,都死了。”
路明非明白了。繪梨衣並不啞,但她的血統太純粹了,天生就能使用龍族的語言,而那種古老至高的語言只能用來下達命令。她的天賦言靈是“審判”,下達的命令總是死亡,所以她說的話在別人眼裡都是詛咒。她討厭自己說話造成的結果,所以從不開口。昨夜她確實是開口說話了,在路明非即將死去的瞬間,她動用了自己親手封存的力量,她的聲音清澈,像是風吹過排簫的音管,但引發的效果卻像是死神從大地深處緩緩升起。隨着力量狂龍脫閘般涌出,她再也壓制不住血液中的兇毒。
“你的聲音,其實很好聽。”路明非在小本子上寫。
“可是不能說。”繪梨衣豎起一根手指封在嘴脣上。
“昨晚我們應該早點走的。”
“可是好不容易纔遇到sakura的家裡人啊,sakura的叔叔很好,但是嬸嬸好像不喜歡我。”
“她不是不喜歡你,是我以前做了好多讓她不喜歡的事。”路明非一直以爲這個女孩簡單得像是一張白紙,很好糊弄,可簡單不代表傻,她清楚地感覺到嬸嬸不喜歡她,但還是堅持着對嬸嬸微笑。
“可是能跟家裡人那樣吃飯還是很好的,我以前去那家餐館吃飯,要坐不透光的車去,還要戴着面紗,還要在單獨的房間裡。”
“對不起。”路明非不知道再寫些什麼了。
“沒關係的,其實這個身體原本就撐不了太久了,我已經好幾天沒有注射血清了。這樣的情況早就有了,只是不那麼明顯。”繪梨衣褪下黑·紗手套,給路明非看她密佈着黑·色血管的手腕。
難怪從兩天前開始她就堅持要戴着手套出門,當時路明非還心說這是什麼公主病,小手那麼嬌嫩麼?
“一直堅持到現在麼?”他寫。
“沒關係的,跟sakura在外面到處玩,很開心,所以我能堅持下來。這是我一生裡最自由的時間,以前沒有過,以後也不會有。”
“原來那麼辛苦。”
“想看外面的世界,就要付出很大的代價,早就知道了。”
路明非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裡映着陽光。路明非歪歪頭,她也歪歪頭,一縷深紅的長髮從耳邊垂落。
原來是這樣麼?原來只是跑出來看看這個世界就要付出很大的代價,忍受很多的痛苦。知道自己的壽命比別人短,但不想在那間永遠不改變的小屋裡過一生。
“活過”的概念不是等着慢慢死去,而是要不斷地奔跑,跑到很遠的地方去看盡可能廣大的世界,跑到筋疲力盡纔不會後悔。很多人能夠每天沐浴在陽光下,卻沒有這個很少能見到陽光的女孩能明白所謂“活過”的意思a
所以就算再怎麼難受也不會露出痛苦的表情,要大吃那些廉價的食物,要每天換不同樣子的漂亮衣服,要大方地露出年輕的驕傲的肌膚,要對着所見所聞的一切驚歎地寫字說:“好厲害!”
“繪梨衣好厲害。”路明非寫。
繪梨衣無聲地笑。
“還有什麼想去的地方麼?”路明非又寫。
繪梨衣愣了一下,那雙原本已經暗淡下去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路明非起身摘下牆上的外套,這是跟繪梨衣一起買的hugo波ss,除掉跟陳雯雯吃飯時愷撒給他準備的那身正裝,這是他這輩子擁有的最貴的衣服。他穿上這件紅線鎖邊的赭色獵裝,登上濺了泥水的皮鞋,用紙巾在鞋尖上蹭了蹭,把它擦出一些閃亮的光澤來。他轉過身把手伸給繪梨衣:“走吧,還剩最後一天,我們把你想去的地方都去一遍。”
“真不敢相信!新郎和新娘租了一輛保時捷911跑車!”
“他們正沿着上野線向西行駛!車速很快!他們似乎知道導播車在後面尾隨了!他們想甩掉我們!”
“飛艇報告,在本町出入口附近鎖定他們了,但他們很快就會離開飛艇的監控圍。”
“他們超速了,警·車正在尾隨他們!他們加速了,他們還想甩掉警·車!”
“他們已經甩掉警·車了,正在銀座七丁目附近加油,他們似乎在爲長途旅行做準備。”
“他們在附近的超市裡購物,看起來他們買了很多零食……還有巨型輕鬆熊!”
大幅照片經由手機網絡發送到蘇恩曦面前的大屏幕上,那是廣告飛艇從空中拍攝的,又下雨了,不過是濛濛的太陽雨,五光十色的雨絲中路明非和繪梨衣扛着一人高的熊跳上跑車。
今天的新郎新娘堪稱肆無忌憚,繪梨衣洗掉了爲她精心設計的妝容,回覆到原來的樣子,他們在全無僞裝的情況下駕車橫穿東京城。不過此刻蛇岐八家的精銳都集中在新宿區邊緣搜索,他們大概猜出路明非和繪梨衣藏在那一帶,卻沒想到這兩個小瘋子並未取消旅行計劃,一早起來就堂而皇之地出門,還租了一輛豪華跑車。這樣反而避過了蛇岐八家的搜索。
“小怪獸們瘋了麼?”蘇恩曦扶額。
她想不明白這兩個人在想什麼,從行車軌跡來看,他們正沿着高速公路向西行駛,這麼下去他們很快就會離開東京都。可他們又不像是想要逃走,租來的車上都有衛星定位系統,每秒鐘定位系統都向租車公司報告他們的位置。
“鷺鷥鷺鷥,能聽見我說話麼?目標正離開銀座駛向青梅街道,你可以從蓮舫小道趕過去跟他們會合。”蘇恩曦抓起對講機。
“收到,蓮舫小道,青梅街道。”酒德麻衣騎着一輛火紅色的重型摩托,穿行在車流中,車後的皮箱裡裝着那支沉重的as50。
鷺鷥是她的代號,取“長腿”的意思,導播車和飛艇可以跟丟,但她不能,她負責解決突發情況。
隨着久違的陽光透過雲層,街頭的積水排空,東京又變回那個整飭有序、遊人如織的旅遊城市。
酒德麻衣沿蓮舫小道抵達青梅街道的時候,路明非已經在五分鐘前離開了那個路口,一路向西,gps定位儀清楚地顯示他正以120公里的時速駛向四國。
酒德麻衣馬不停蹄地追趕這對狗·男·女,餓得胃裡咕咕直叫,就將車停在街邊,買了一杯鮮榨蘋果汁和一個加熱的牛角包,靠在摩托車上簡單解決早飯。她一身騎裝,曲線畢露,來來往往的男人衝她眉飛色舞。難得的好天氣,陽光把綠陰照得半透明,路邊的櫻花樹隨風落花,連日來心裡的陰霾不知不覺地消散,酒德麻衣的狀態恢復了許多。這種天氣就該騎着摩托車四處瞎跑,如果不是有任務在身,她會放慢車速在東京街頭巡遊,走到哪裡算哪裡。
路明非和繪梨衣終於還是擁抱了,經歷千難萬險,有了實質性的進展。看似不可能的任務現在有了一點轉機,既然能擁抱,那結婚似乎也不是不能期待的事。
酒德麻衣想老闆也許真的轉性了,要寫一個愛情故事,不會讓悲劇在這種適合相愛的季節發生。那她也就用不到車後座上那支as50了。
“鷺鷥鷺鷥!我這邊看到你的運動停止了!目標在去四國的路上!”蘇恩曦的聲音從耳機裡傳來。
“我知道我知道,我喝口水不行麼?”酒德麻衣不耐煩地說,“剝削勞工不要那麼殘酷好麼?”
“可現在除了gps我們無法監視他們!他們逃走了怎麼辦?他們手裡有一輛好車,還有足夠的錢,想去哪兒加油就去哪兒加油,他們能環遊整個日本!”蘇恩曦有點着急,“我這邊還等着他們回來辦婚禮呢!”
“看運氣咯,”酒德麻衣淡淡地說,“我想他們會回東京的,你可以一時興起去遠方旅行,可旅程的終點總會是原點。”
“居然用文藝女青年的調子跟老孃說話!他們遲早會回東京,可我們趕時間!tokyolovestory計劃的截止時間是明天,他們必須在明天舉辦婚禮!”蘇恩曦氣急敗壞。
“你把婚禮現場佈置好,等着他們去結婚。”
“開什麼玩笑?他們昨晚剛剛發展到擁抱這一步,第一次擁抱離結婚有多遠?我憑什麼相信他們會去結婚?他們連婚禮場地在哪裡都不知道!”
“奇蹟,我們只能相信奇蹟,記得鈴木良治的‘怪獸理論’麼?”
“記得,怎麼了?”蘇恩曦一愣。
“鈴木良治說怪獸的內心世界是迷宮,每隻怪獸都生活在自己的迷宮中,所以他們很難找到對方。只有怪獸自己能穿越迷宮找到出口,他們在出口處相遇,那時纔會產生感情。路明非和上杉家主的感情不是我們策劃出來的,他們在漆黑·的長街上擁抱,天上下着大雨,那之前他們被整個東京的黑·道追趕,幾百把快刀跟在後面砍。那不是個適合愛上陌生人的時刻,但就在那一刻兩隻怪獸走出了各自的迷宮。這就是奇蹟,奇蹟的發生不是人爲的。就像昨晚你跟我說的,我們只能加速一段感情,卻不能憑空製造它。”
“我只是瞎扯瞎扯安慰你的……我看你當時情緒比較低落!完不成任務老闆發神經我們可怎麼辦?”蘇恩曦目瞪口呆。
“管他呢,反正他也不能開除我們。老闆是個很會算計的人,我們都是他手中的棋子,也許明天的婚禮是否會順利舉行也在他的預料之中。我們做好自己的事,等着看他製造奇蹟就好了。”酒德麻衣結束了通話。
此時此刻,還有另一隊人辛苦地追趕着路明非,但汽車拋錨了。
這輛頗有車齡的豐田家用車停在去往四國的高速公路旁,愷撒打開引擎蓋,濃重的白煙四下飄散,一股橡皮燒焦的惡臭。豐田車的發動機畢竟不能跟保時捷911相比,即使駕駛家用車的是賽道宗師級的愷撒,他追着路明非飆了十五公里,最終因爲發動機過熱而熄火了。
“你應該租一輛好點的車。”楚子航皺眉。
“我怎麼知道他們會租一輛保時捷911?盯梢的話就是這種不起眼的車好用。”愷撒在手套箱裡亂翻,“而且我們沒什麼錢了。我們的肉金都輸送給路明非供他揮霍,爲這個我把雪茄都戒了。你覺得一個窮到連雪茄都戒了的人有錢租法拉利麼?忍一忍,加圖索家的男人都能忍受日本車,你一箇中國富二代有什麼不能忍受的呢?”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們現在把路明非給跟丟了!”楚子航被愷撒的邏輯嗆得無言以對,“你在翻什麼?”
“行車說明書,我們得想辦法修修這破東西,我把剩下的錢都支付押金了,60萬日圓。”愷撒終於找到了行車說明書,“見鬼!還是日文版!”
“你不是從14歲開始就開超級跑車麼?連一輛家用版豐田車都不會修?”
“你這麼問真是太丟我們有錢人的臉了,我們可以親自開車,但那不意味着我們非得自己動手修車。這個道理就好比我確實會做飯,但只限於牛奶布丁和意大利麪。”愷撒來到發動機艙前,對照着行車說明書判斷各種部件,“引擎、化油器、機油口……不對,這是日本人用來加玻璃水的地方……見鬼!那該死的機油口在什麼地方?”
“我沒聽懂你的道理,關於牛奶布丁和意大利麪的道理。”楚子航站在他身後。
“做牛奶布丁的時候,你可以握着女孩的手教她攪拌牛奶,做意大利麪的時候你就可以站在她身後,跟她玩四手揉麪,這種廚藝很性感,會讓女孩對你着迷。燒烤就不一樣了,做燒烤的時候通常都有一羣餓鬼圍在你旁邊,急於搶走你還沒有烤熟的雞翅,你滿臉都是煤灰,像個赤道幾內亞人。所以我只會做牛奶布丁和意大利麪。飆車是很有男人味的事,但修車可不性感,相信我,女孩不會願意擁抱渾身機油味的你。”愷撒終於找到了機油尺,抽出來用紙巾擦了擦,“該死!這車的機油不夠量!”
楚子航終於忍不了這個意大利人了,抓過他手中的機油尺把他從車前推開:“修車的事情交給我,不想沾上機油的話就離得遠一點,順便說機油不足跟發動機過熱沒什麼關係。”
“喔!怎麼忘了我還帶了機電專家呢?”愷撒非常高興有人幫他接下這個髒活兒,配合地讓出了發動機艙前的位置。
楚子航脫下襯衫扔進車裡,他出來的時候非常匆忙,穿着店裡的衣服,高天原裡的牛郎都會配發幾套頂級品牌的衣服,弄髒了賠償起來也不是小數字。如愷撒所說,他們現在確實很缺錢。
後備箱裡有工具箱,楚子航熟練地使用各種工具拆卸引擎,他也沒有學過修車,但家用車引擎並不複雜,掌握原理之後他能熟練地拆解各種常規機械。
“我得糾正我之前說的話,如果是你的話,修車確實也能吸引無知少女。”愷撒靠在車門上。
這是一條筆直的綠陰道,陽光天大家都出來透氣,女孩們騎着自行車從車邊經過,她們穿着漂亮的花格裙子,斑斑點點的陽光撒在她們的後背上。
“這纔是我想象中的日本,前幾天我一直以爲自己生活在亞馬孫河流域的雨季。”愷撒衝女孩們的背影響亮地吹着口哨,“我說你沒有覺得路明非對黑·道公主有點意思麼?”
“你的話題和邏輯都太跳躍了。首先我得糾正你亞馬遜河流域不分雨季和旱季,那裡一年四季都是雨季,其次我覺得不是路明非對上杉家主有點意思,而是反過來。”楚子航頭也不擡,“最後,我們的冷卻劑滲漏了,所以在發動機冷卻之後我們需要補充一些冷卻劑。”
在達成臨時性和解之後,學生會主席和獅心會會長髮現彼此之間聊天很有同步率。作爲騷·包的意大利人,愷撒的話題和邏輯總是很跳躍,而楚子航總能精確地捕捉到他的各個邏輯點,跳躍式地進行回答,全無遺漏。愷撒就像一隻騷情的青蛙那樣在不同的荷葉之間蹦來蹦去,只有楚子航總能迅速地判斷他下一步將跳向何方,並且迅速跟上。
但外人聽他們的對話會覺得他們是兩隻發癲的青蛙,以高得驚人的同步率在荷葉之間跳躍,同起同落。
“我希望那個小姑娘能平安抵達福建,”愷撒說,“我可以在報告中把她寫得那麼危險,這樣她就不會被監禁起來,沒準還能進學院讀書。”
“然後加入學生會成爲蕾絲白裙少女團的一員麼?你總是不放過任何漂亮的新生。”楚子航放出殘餘的冷卻劑,等待發動機降溫。
“我只是不放棄任何有才華的人,美貌也是一種才華,切斯特菲爾德伯爵說‘美貌的女人就像有才華的男人那樣,是至關重要的。’”愷撒說,“我覺得那女孩沒們想的那麼危險……好吧她確實殺了一些人……好吧不是一些人,是蠻多人,76個人確實不少。可那不是應激反應麼?如果有人那樣進攻我我也會向他們投擲手榴彈。”
“她有血統方面的問題,她的巨大破壞力並不可控,而你清楚什麼時候該扔手榴彈什麼時候不該扔。”
“她確實有血統方面的問題,可你也未必沒有血統方面的問題,我不是照樣在聽證會上舉證你是個正常人麼?”
“首先,她到底有多危險不是由我們來判斷的,而是由校董會;其次,切斯特菲爾德伯爵確實說過那句話,可他也說過,‘勿因女人容貌之缺陷而疏於觀察其心,美貌隨着時間衰減而心將愈發強大。’最後,我確實是個正常人。”楚子航重新把引組裝起來。
那兩隻發癲的青蛙又在荷葉間同步跳躍起來。
“嗨嗨嗨!我是在跟你說正經事。你清楚一個血統有問題的混血種會被怎麼處置,學院在南太平洋上有個小島,島上只有一座療養院,船半年纔去一次。那些血統有問題的傢伙都被關在療養院裡,他們可以盡情享受藍天陽光和沙灘,但永遠也離不開那個監獄,他們往四面八方眺望但看到的只有海水。你差點就被送到那座島上去療養了,如果當時調查組的結論是你不安全。那個女孩被送出日本之後也會面臨類似的事情,如果她被認爲是危險的,她就得去那座島上了。”愷撒說,“那座島的名字是塔耳塔洛斯,希臘神話中的深淵盡頭,宙斯把提坦之戰中戰敗的提坦巨人們關押在那裡,沒有人能從那裡逃脫,那就是另一個地獄。”
“你想跟我說什麼?”楚子航擦了擦手上的機油。
“首先接觸那女孩的是我們,她殺死屍守羣的目擊者也是我們,所以就她的問題給學院寫報告也會是我們。校董會得到這樣珍貴的個體之後肯定想把她關在塔耳塔洛斯里研究,但我們應該給她機會,每個人都該有機會,對麼?正常人都不會跟校董會裡那幫政治家站在一起,對不對?你如果是個正常人就該在我的報告上署名,幫我證明上杉繪梨衣並不是無法自控的極惡之鬼,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她非常自律。”愷撒的臉從引擎蓋下方露出來,“我們的報告會決定那女孩的將來。”
“聽着,”楚子航低聲說,“沒人會相信你的報告,我作證也沒用。上杉繪梨確實是極惡之鬼,掌握‘審判’的超級混血種。對她不會有什麼調查組,她會被直接送往塔耳塔洛斯。”
“那樣的話我們把她送上了船就等於把她送進了監獄,”愷撒愣住了,“見鬼這是紳士該做的事麼?”
“你是組長,你清楚你的權限,你也清楚秘黨的使命,你只是不喜歡,所以你想要反抗它。可無論如何我們都沒法給那個女孩一個未來,她只能終生呆在塔耳塔洛斯,蛇岐八家也只敢把她保存在金庫裡!我願意給任何人機會,但她生下來就沒有機會。”楚子航一字一頓.“不喜歡她的不是你或者我,不喜歡她的是這個世界。”
“路明非還不知道那女孩上了船會直接去往監獄!這話你要我怎麼跟他說?他還以爲這女孩會被中國分部好好地照顧起來,等我們解決了這碼子事情他還可以去中國看她!”
“那就什麼都別說。”楚子航也看向遠處,“我現在需要一些冷卻劑,你去買還是我去買?”
愷撒瞪着楚子航,楚子航也瞪着愷撒,兩個人的眼睛裡都似乎含着鋒芒。
“媽的我去買!我受不了跟你這種機械頑固的傢伙呆在一起!”愷撒轉身就走。
楚子航看着他的背影:“我去買的話你也一樣可以不用跟我呆在一起。”
愷撒沒有回答,櫻花和落葉在他背後簌簌地落下,他踩着路邊的青苔漸漸走遠了。楚子航靠在車門上,仰頭看着澄澈如水洗的天空。
黃昏之前,路明非和繪梨衣到達了四國西南端的小鎮,這裡距離東京足有四百多公里,保時捷跑車也跑了足足四個小時。
露天停車場上空蕩蕩的,路明非隨便找了車位停好車,打開車門就聽見了潮聲。他們看不見海,海跟他們之間應該隔着一座山,潮聲像是在天與地之間迴盪。
“海?”繪梨衣寫給路明非看,眼裡透着興奮。
路明非點點頭,當作回答。
這應該是繪梨衣第一次聽見這樣舒緩的潮聲,他們下潛的那一夜繪梨衣也曾聽過海潮,但那是大海最兇惡的一面,陰雲密佈,狂風怒號,大浪像是崇山峻嶺那樣忽然凸起,又忽然破碎。
路明非摸出指南針,打開早已準備好的地圖,帶着繪梨衣去向不遠處的小鎮。小鎮前的牌子上寫着梅津寺町,鎮子裡的街道還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的感覺,街道兩邊都是木質的和式屋,商家門前掛着蠟染的藍色幌子,偶爾有現代建築也就是兩三層的小樓,建築之間種着一叢叢的晚櫻。這種時候,東京街頭必定是熙熙攘攘的,但是在這座海濱小城,街上看不到什麼人,只有一隊穿着校服的小學生經過。
繪梨衣從小生活在日本,但從未來過這種風味正宗的四國小鎮,看每樣東西都覺得新鮮,拖着不肯走快。路明非這個外國人卻對這個小鎮很熟悉似的,在小街中鑽來鑽去,只是走幾步就發現繪梨衣不見了,只得回頭去找她,有時候在豆腐工坊門前找到她,有時候在蠟染店門前找到她。最後時間不夠了,路明非只得拉着她小跑。
這樣他們才能趕上最後一列登山電車,登山電車建在小鎮神社的旁邊,軌道足有45度角,登山的過程中發出噔噔的響聲。
在成爲旅遊勝地之前,梅津寺町是個銅礦,附近的男人都是礦工,他們每夭都乘坐着這樣的老式登山纜繩上山挖礦,後來礦車才被改造成了觀光電車。
軌道兩側生長着濃密的樹木,從常見的松毛櫸、胡桃楸、三花槭到名貴的紅皮雲杉、朝鮮崖鬆和寒櫻,這裡都能找到,樹叢間隙還生長着忍冬和山刺玫這種野花。這些樹木如濃雲般遮蓋在軌道上方,他們彷彿穿行在一條顏色不斷變換的隧道中,這條隧道純粹是由樹葉和花組成的。
車廂裡空蕩蕩的,只有路明非和繪梨衣兩個乘客。繪梨衣把頭探出窗外四下眺望,滿是驚喜。
來梅津寺町是路明非的主意,繪梨衣表示去哪裡都好,只要是漂亮的地方,路明非說那我知道一個地方,那裡很漂亮但是很遠,我們需要一輛好車。
所以他們在高速公路上跑了四個小時,從本州開到四國,最終抵達這座海邊小鎮。
“sakura不是日本人吧?怎麼會知道這麼漂亮的地方?”繪梨衣在小本子上寫。
“我看過一部日本拍的電視劇,這是那部電視劇裡很有名的場景,很久以前我看過那部電視劇。”
“那部電視劇叫什麼名字?”
“東京愛情故事。”路明非一筆一劃地寫。
四國最西南的縣是愛媛縣,《東京愛情故事》的結局就是在這裡拍的,路明非太喜歡那部日劇了,所以上網各種搜愛媛縣的信息,最後得知結尾那場戲是在愛媛縣的梅津寺町拍的,劇中的學校和分別的車站都是真的。他一直夢想來梅津寺町旅行,做了很多很多功課,知道梅津寺町是個靠銅礦起家的鎮子,還有這條電車隧道,春天它是碧綠的,像是半透明的翡翠,夏天則是深綠的,綠色濃郁得像是要從頭頂滴落,秋天它是蒼紅色的,楓樹和銀杏大量落葉,軌道上鋪滿或紅或黃的葉子,密到連枕木都看不見,冬天只剩下密密麻麻的枯枝環繞着軌道,像一件後現代的藝術品。
他沒好意思跟愷撤和楚子航說他想來梅津寺町,爲了一部日劇要去偏遠的四國旅行,和爲了看cosplay妹子要去秋葉原逛街,兩者相比後者還稍微正常一點。
但在繪梨衣面前他不用隱瞞什麼,繪梨衣不懂這些,路明非可以很誠懇地跟她說東愛真的很好看的,我當年看着看着就要哭了。
繪梨衣不會覺得看一部電視劇看哭了是很丟人的事情,她只會豎起小本子說:“那肯定是一部很感人的電視劇了。”
路明非抽出一條手帕把繪梨衣的眼睛矇住:“一會兒解開手帕會看到很漂亮的景色。”
繪梨衣認真地點頭,把手放在路明非手裡。落日發紅,斜斜的陽光從樹陰間投下來,從沒有玻璃的窗戶裡照進電車,在老式的木頭座椅上不斷地變幻。路明非也閉上眼睛,只聽見齒輪和軌道咬合,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音。
登山電車在山頂的石地藏廟前停下,路明非牽着繪梨衣下車,車站前站着一尊半人高的石雕。日本人所謂石地藏,就是路邊站着的石刻小佛像,石地藏廟也不是一個真的廟宇,就是在石地藏的頭上建了一尺見方的磚頂,給石地藏遮雨,有了這個釘子這就是石地藏廟了。路明非把路上吃剩的一個飯糰放在石地藏面前,拉着繪梨衣穿越樹林。
他們走的是幾十年前礦工們進山採礦的小路,路面用凹凸不平的石塊拼成,繪梨衣穿了高跟的鞋子,害怕摔倒,就把雙手搭在路明非肩上。路明非踢開那些瘋長的野草和菟絲子,走在前面,道路盡頭有暖融融的陽光照進林子裡來。道路的盡頭是早已封閉的礦井,爲了紀念這座養育了鎮子的礦井,梅津寺町的居民們捐款在礦井出入口上修建了木製的廟宇式建築,每一根椽子上都掛滿了用於祈福的鯉魚旗,屋檐下襬放着各種各樣的瓷娃娃。這是當地的風俗,如果鎮上的人家生下男孩,就會來這裡掛上一面鯉魚旗,如果是女孩就會放上一個瓷娃娃。
“跟網上說的一模一樣啊。”路明非說。
礦車的軌道早已鏽跡斑斑,枕木間生長着雜草。他們沿着軌道來到山崖邊,路明非扶着繪梨衣讓她登上一塊凸出懸崖的石頭。
荷葉般的裙襬被山風吹得飛揚起來,繪梨衣踩着高跟鞋子貼着懸崖站立,筆直修長,就像一株新生不久的小樹。路明非只要猛推一把,這個已知最強大也最危險的混血種、可以輕易毀掉半個東京的人形怪獸,就得墜落山崖一命嗚呼。想起來真可笑,這麼巨大的權力卻被他這種廢柴握在手中。
可他一點都不喜歡這種權力。
他雙手按住繪梨衣的肩膀說:“現在可以把矇眼布解掉了。”
繪梨衣解開手帕,夕陽如海潮般涌入她的視野,巨大的日輪已經觸及了海面,數千萬噸海水在她腳下緩緩地盪漾,潮水在黑·色的山崖下碎成白色的水花。風吹着數萬公頃的森林,傍晚的樹林遠看也像海,蒼紅色的大海,成千上萬的樹梢隨風搖曳,組成層層疊疊的波濤。小城小鎮沿着曲折的海岸線分佈,路明非給繪梨衣一一地講那些小鎮的名字,山崖下方就是梅津寺町,稍遠處的是山前町、月下城町和鬆隆町,再遠處的路明非就叫不出名字了。
鎮上的小學校已經人去樓空了,寂靜的操場上空無一人。
摩天輪緩緩地旋轉着,卻沒有載客,跟大遊樂場中的摩天輪相比梅津寺町的摩天輪只能算是個微縮版,但它在夕陽中被放大了,巨大的影子投在起伏的樹海上。
臨海的軌道上,黃色的慢速列車轟隆隆地駛過無人的小站,白色的欄杆把小站圍了起來,上面掛着“梅津寺x”和“[東京xxxxxxxx]口x地”的標誌。這說明《東京愛情故事》的結局就是在這個小站拍攝的,那裡一度是日本男女朝覲愛情的聖地,那列黃色火車從東京帶來數不清的遊客,梅津寺町小鎮迅速躍升爲著名的旅遊勝地。如今那部老電視劇的魔力已經退去了,更新更有趣的片子佔據了電視屏幕,梅津寺町小鎮重又變回當初那個默默的無人問津的鎮子。不知道多久纔會等來路明非這種懷舊的神經病,居然還是個外國人。
路明非把耳機掛在繪梨衣的耳朵上,放小田和正唱的《愛情故事忽然發生》給她聽。那是《東京愛情故事》的主題曲。說起來奇怪,他從來不在手機裡灌什麼音樂,可手機寄過來的時候這首歌就存在裡面。
難道路鳴澤也會看《東京愛情故事》?這種魔鬼確實有點丟魔鬼界的臉吧?
路明非還能記得那首歌,當年他靠硬記發音學會了唱那首歌。
“不知該從何說起
時間在悄無聲息地流逝
那些話涌上心頭卻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雨快止了在這個只屬於我倆的黃昏
在那天,在那時,在那地方
如果不曾與你邂逅
我們將永遠是陌生人
我用所有的一切越過時空的阻隔來到你身邊
在那天,在那時,在那地方
如果不曾與你邂逅
我們將永遠是陌生人。”
事隔多年他把好多情節都忘掉了,那場曾經感動過他的離別也變得有些模糊了,可聽着耳機裡泄露出來的、風一樣的歌聲,他又能不假思索地哼那歌的調子了。
最後留在記憶深處的總是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就像你記住一個人往往不是因爲她的美,很多年後你連她的樣子都忘記了,可偶然在人流如織的街頭聞到她慣用的香水味,你在驚悚中下意識地回過頭去,卻只看見萬千過客的背影。你這纔想起即便剛纔和你擦肩而過的確實是她,即便你跟她面面相對,你也未必能認出她今天的樣子了。
就像在那個夢裡,路明非只是看見了那對銀色的四葉草耳墜,就不管不顧地想要衝上鐘樓。
在播放那首歌的幾分鐘裡繪梨衣一直沒說話,也沒有表情。她默默地看着夕陽下靜謐的海岸線、往復的大海和旋轉的摩天輪,路明非有點緊張地看着她。
這是路明非心裡日本最漂亮的地方,他曾在網上看過遊客站在這塊岩石上拍的落日景象,跟眼前所見的一模一樣。這可能是繪梨衣一生中最後的一次旅行,就算不是也是他們兩個人的最後一次旅行,路明非希望她能喜歡這個地方。如果繪梨衣的反應是說這地方沒什麼意思只適合某些懷舊的衰人緬懷一下其實並不曾擁有過的愛情,那路明非就只有灰溜溜地帶着她下山了。
“世界很溫柔。”繪梨衣給路明非看小本子。
世界很溫柔?路明非從沒想到溫柔這個詞也能用來形容“世界”這麼巨大的東西。
“以前世界不是這樣的,沒有那麼溫柔過。”繪梨衣又寫。
“以前你覺得世界是什麼樣的?”路明非問。
“蛇羣守護的寶石,很漂亮、很遠、很危險。”
蛇羣守護的寶石?真是出入意料的比喻,某種程度上又是完美的比喻,那座燈火輝煌的東京城不就是羣蛇守護的寶石麼?巨大的野心像是黑·色的蛇羣那樣在不夜城中穿行,隱藏着危險的毒牙。
“外面的世界跟你想的不一樣?”路明非寫給她看。
“海里有海怪麼?”繪梨衣舉着小本子,盯着路明非眼睛。
“那種東西應該只是神話傳說……”
“飛空艇是真的存在麼?”她又開始刷刷地寫。
“技術上還沒有徹底實現,不過應該不久後就會出現。”
“地獄呢,有麼?”
“這個不能確定,按說得死了才能去那裡,我還沒有死過。”
“a-iaws和天人組織還在作戰麼?”
“歷代《高達》裡的東西都是虛構的,《火影忍者》和《海賊王》也一樣,類似問題不要再問了……”路明非有點無力。
他們坐在礦井的屋檐下,繪梨衣不停地寫問題,路明非一條條回答。這個女孩似乎是攢了一肚子的問題,這下子全都問了出來。
她的問題千奇百怪,有些很有條理,比如大海爲什麼會有潮汐、梅津寺町的火車是從哪裡開來的,但有些非常無厘頭,比如布里塔尼亞王國對il區的奴役是在何時結束的。
路明非漸漸明白了爲什麼繪梨衣會有這種匪夷所思的世界觀,因爲她對世界的理解完全出自遊戲和動畫片。沒有人給她耐心地講述說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即便源稚生也只是陪她打打遊戲,因爲他認定玩遊戲是會讓繪梨衣高興起來的事。爲了避免她因“太過無聊”而失去控制,蛇岐八家也會給她安排這樣那樣的娛樂,比如每個月帶她去chateaujoelrobuchon或者龍吟餐館吃一頓法式或者日式的大餐,但那樣仍然存在着她跟外界接觸的危險,所以最常見的娛樂就是遊戲和動畫片。
她看了幾乎全部公開發售的動畫片。醫務人員只是注意到她在看動畫片的時候心跳、脈搏和腦電波都非常穩定,卻沒有意識到一個扭曲的世界觀在她的腦海裡逐漸型。
在她的概念裡世界充滿了動盪,歷代高達和魯魯修在同一個時空中作戰,聖鬥士跟攻殼機動隊也是同時存在的,她也會懷疑某些遊戲和動畫的合理性,比如《銀魂》。
她一直想要驗證自己想象的世界對不對,所以才反覆離家出走,她心裡對外面的世界很嚮往卻又很恐懼,所以出走總是以失敗告終。
回想他們倆在金庫門前相遇,繪梨衣立馬轉身回屋裡去收拾衣服,跟這個曾在深海見過一面的陌生男人翹家……就像一隻看見籠子被打開的小貓。
太陽漸漸沉入海面以下,最後的餘暉撒在海面上,半輪太陽和它的倒影組成一個完整的圓。路明非靠着手畫地圖和手舞足蹈,終於給繪梨衣講清楚了海那邊的世界是什麼樣的,說世界上有中國有美國還有戰鬥民族俄羅斯,有些地方千里黃沙幾十年不下一滴雨,也有地方冰天雪地北極熊在浮冰旁守着拿爪子拍魚吃,他不像愷撒那樣去過世界上絕大多數地方,可以繪聲繪色地給女孩講各地的風土人物,他講得結結巴巴而且還參考了以前在網上看的遊記。大概只有繪梨衣這種沒見過世面的土妞纔會聽得聚精會神。
“原來外面的世界是這個樣子的啊。”繪梨衣寫給路明非看。
“是啊,就是這個樣子的,沒有布里塔尼亞王國也沒有天人組織,失望麼?”路明非問。
“不,不失望,喜歡這樣的世界,這樣的世界很溫柔。”繪梨衣又一次用了溫柔這個詞。
她扭過頭去看着落日一點一點地從大地上收走陽光,蒼紅色的樹海變成了紅黑·色,很快夜幕就會降臨在梅津寺町的上方,這是最後一眼夕陽。
她的眼神呆滯又瑰麗,路明非能從她的眼睛裡看落日,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兩個人都不說話,天色越來越昏暗,繪梨衣的眼睛也越來越暗淡。
“我很喜歡這樣的世界……”在太陽快要消失之前,繪梨衣寫給路明非看。
路明非心裡微微鬆了口氣,看起來繪梨衣確實喜歡梅津寺町的落日景色。
“但世界不喜歡我。”繪梨衣接着寫。
她抱着巨大的輕鬆熊,低垂眼簾,像是一隻做錯了事的貓。
路明非沒有回答,也不知道怎麼回答。高中時他也有過類似的想法,覺得這個世界冰冷又堅硬,這個世界不喜歡他,所以他纔會坐在誰也找不到他的天台上,一坐幾個小時。
既然這個世界不喜歡你,那你又何必恬不知恥地在大家都能看到的地方晃悠呢?你就該靜靜地呆在沒人知道的地方,靜靜地生長也靜靜地枯萎,像一株野蒲公英。
“我會給大家添麻煩,我也給sakura添了麻煩。”繪梨衣又寫。
“是我太任性了,非要從家裡跑出來。”
“我早就該回去了……不過還是很高興。”
看路明非不回答,繪梨衣就自顧自地往下寫,開始她寫了還亮出來給路明非看,到最後她就只是奮筆疾書,像是寫給自己看的,無聲地自言自語。
“這裡很漂亮,早知道第一天就該來這裡。謝謝sakura,謝謝你……”
“不是。”
繪梨衣愣了一下。
“不是。”路明非重複。
繪梨衣擡起頭,對上了路明非的眼睛。路明非歪着腦袋看他,神色難得的認真:“別以爲出來看看就能知道世界是什麼樣子的,我在這個世界上活了二十多年還糊里糊塗的,你才跑出來幾天就瞭解了?”
繪梨衣顯得有些侷促,過去的幾天里路明非對她一直說得上是百依百順,從來沒有一句否定的話。她覺得自己應該是說錯或者做錯了什麼,但還沒有來得及想明白,低下頭去抓着裙襬。
“小時候我住在郊區,我們管郊區叫新城,就是老城房子不夠了在郊區開發的新住宅區。新城裡的房子便宜,但是交通不方便,上班要走很長的路,沒什麼錢的人才住在新城。大商業區都在老城裡,我們叫它cbd,cbd裡很高級,到處都是鏡面一樣亮的大樓,那裡的人都穿高級時裝,鞋子底都是乾乾淨淨的,不會粘泥巴。小時候我最喜歡在天台上眺望cbd,cbd是城裡最亮的那片地方,我覺得能住在那裡的都是精英,那裡的所有東西都很高級很好,我這種人是沒法去那裡混的。那裡不喜歡我這種人。門
路明非頓了頓。
“然後呢?”繪梨衣豎起小本子。
她真是一個很好的聽衆,只要路明非開講她就會豎起耳朵擺出聽課的架勢,路明非一中斷她就問然後呢,讓路明非覺得自己講的話很重要。
“後來我去了cbd,再後來我去了好多城市的cbd,我發現我確實沒法在cbd裡混,因爲我不認識cbd裡的人。”路明非望着夕陽輕聲說,“cbd不是那些鏡子一樣的高樓大廈組成的,是由很多很多人組成的,cbd裡的人都穿着高級時裝,女孩都化很漂亮的妝,很多有錢的人。即使我站在cbd的街頭我也不屬於cbd,因爲這裡的人沒有誰注意我,他們在我身邊走來走去忙他們自己的事。”
這些話是路明非最近纔想到的,在他發覺輝夜姬能夠輕易地把愷撒、楚子航和他屏蔽在整個信息世界之外,他才發覺這個世界上有60億人,但是真正跟他產生聯繫的人不過區區幾個。即便愷撒那種超級貴公子的聯絡人名單也只需區區幾頁表格就能列完,一旦把這些聯繫切斷,整個世界都將離你而去。
“這個世界有多大,取決於你認識多少人,你每認識一個人,世界對你來說就會變大一些。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城市,有東京、巴黎、開羅、倫敦、伊斯坦布爾……但很多城市對你來說只是名字罷了,你沒去過那裡,那裡也沒有你想要拜訪的人,所以它們其實不屬於你的世界。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很多的人,但你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屬於你的世界。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東西,可真正屬於你的世界其實是很小的,只是你去過的地方吃過的東西和見過的落日,還有會在乎你死活的朋友。”
他對自己此刻的口才頗有點驚訝,有點滔滔江水綿綿不絕的意思。他以前可沒意識到自己還有這方面的天賦,高中時候語文老師看他全無參加各種競賽的經驗,就說路明非你既然是文學社的幹部,就代表我們班參加學校的演講比賽吧。路明非精心準備了好久,寫了洋洋灑灑數千字的演講稿,反覆演練,連觀衆該笑和鼓掌的每個點都標註在演講稿上。他計劃開篇先來一個花活兒:“親愛的校領導和同學們,大家好,我是高三(1)班的路明非,我這次演講的題目是《感謝有你》。林語堂先生曾說,‘一篇精彩的演講,應該像少女穿的迷你裙,越短越好……”
這時候按照道理就該有笑聲和掌聲了,所以路明非說到這裡的時候特別頓了頓,拿開講稿對着全校小夥伴們露出討好的微笑……這時那位素以學究氣出名的副校長低沉地咳嗽了一聲,原本幾個想笑的同學立刻噤聲,意識到副校長大人並不喜歡這個不那麼文明的開篇,即使它是林語堂的原話。於是整個禮堂靜悄悄的,上千雙眼睛冷冷地盯着講臺上的路明非,路明非只覺得自己一下子從準備接受掌聲的英雄變成了說淫·穢·笑話導致萬衆唾棄的階下囚。
最後他只能鞠躬說我還沒有準備好,我棄權退出,因此他一生中唯一一次演講就只有開篇詞。後來全班的人都笑話他說他作了世界上最性感的演講,假如演講是少女的迷你裙的話,路明非的這條迷你裙就只是一根腰帶。從那以後他一直覺得自己沒有什麼口才,只會說點爛話,所以他就總是說爛話。
從來沒有覺得自己說的話會多麼重要,所以從來也不認真地說話……他伸手摸了摸繪梨衣的頭頂,夕陽中那張認真聽講的小臉籠罩在溫暖的光暈中。
“世界喜不喜歡你,只取決於你的朋友喜不喜歡你,每個人都有幾個真正的好朋友,他們喜歡你,就是這個世界喜歡你了。”
“什麼是好朋友?”繪梨衣在小本子上寫。
“就是那種很神經病的朋友,不管怎麼樣都會相信你,不管怎麼樣都會跟你在一起,”說到這裡的時候忽然有種巨大的悲傷和強烈的酸楚充斥着他的鼻腔,路明非不知道那種情緒從何而來,只覺得自己要被那冰冷的、浩蕩的悲傷淹沒,他說:“如果世界真的不喜歡你,那世界就是我的敵人了。”
這句陰冷囂狂的話脫口而出的瞬間,他似乎聽見熟悉的冷笑從背後傳來,那悲世的惡魔用盡一切譏誚,發出嘲諷和自嘲的笑聲。
他猛地回頭,背後卻只是櫻花混雜着落葉飛旋,並沒有路鳴澤的影子。
“想要,一個好朋友。”他回過頭來,繪梨衣豎着小本子在等待他。
路明非輕輕摸摸她圓潤的額頭,心說無論你是什麼樣的公主身體裡流着什麼樣的血,可你的社會經驗真是可憐到爆啊,雖然你不說,可誰都能看得出你想要什麼,你的眼睛裡明明白白地寫着吶。
“我是你的好朋友,將來你會有更多的好朋友。”路明非一字一頓地說,“只要我們這些好朋友喜歡你!那全世界都喜歡你!”
“可只要我們是你的好朋友,我們又怎麼會不喜歡你呢?”他輕聲說。
反正是旅行的最後一天了,沒有明天也沒有從今以後,他已經決定無論怎麼樣都要讓這個女孩開心。他們因爲某個神經病魔鬼的安排而邂逅,路明非能給她的只有一場旅行和鼓勵她的話,所以今天他不說賤話也不笑場,每一句都說得鄭重其事,說什麼都看着繪梨衣的眼睛,絕不迴避。
夕陽的光在繪梨衣的眼睛裡緩緩地褪去,巨大的日輪即將沉沒在海平面之下,最後的光把天空中的雲燒成火焰的顏色,在越來越濃郁的夜色中,繪梨衣的眼睛前所未有的明亮。
她像小貓那樣慢慢地爬向路明非,警·惕地揣摩着他的神色。如果路明非拒絕她就會飛快地逃走,這是她第一次那麼親近一個人,她不知道會不會被拒絕。
路明非很想調頭開溜,可他實在不想讓這個生命很短暫的女孩失望。所以他氣沉丹田目不轉睛,彷彿老僧圓寂,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繪梨衣。
距離只是一步之遙,可繪梨衣爬了很久很久,就在路明非就快繃不住的時候,她張開雙臂抱住他的脖子,這一刻太陽落山,鋪天蓋地的黑·暗席捲整個世界。
不再是昨晚同病相憐的、恐懼中的擁抱,懷裡的女孩很溫暖,微微地顫抖着。
這一刻路明非終於意識到某個該死的事實……這個女孩對他的感情並非信任,而是喜歡……但在那個開滿蓮花濃霧瀰漫的河畔,他並沒有選擇繪梨衣。
“你看見了麼?”酒德麻衣在瞄準鏡中看着高崖上擁抱的兩個人,他們的剪影在黑·色的天空下看起來像是雕塑。
“分辨率有點低,看得不太清楚,不過還是很感人的。專家組正在開香檳慶祝。”
蘇恩曦的聲音從耳機中傳來,“婚禮現場已經佈置好了.明天早晨他們真的會去那裡麼?根據剛剛到手的情報,愷撒跟一個做人蛇買賣的傢伙搭上了線,明天早晨人蛇船會從東京灣起航,目的地中國福建,他們約定了凌晨四點在碼頭交人。”
“帶女孩去婚禮現場還是人蛇船,取決於他認爲自己是新郎還是怪獸的馴獸員。”酒德麻衣輕聲說。
“很美。”沉默了很久,蘇恩曦說。
“是啊,無論結局如何,這一刻還是很美的。”酒德麻衣幽幽地說,“這就夠了。”
梅津寺町的前街上停着一輛全身冒煙的豐田家用車,夜色降臨,長街上的店鋪都亮起了燈,那些大大小小的白燈籠像是沿着一條線散落的珠子。
愷撒站在燈籠下大口地吃着鯛魚飯。
“這種時候你還有閒心吃飯?”楚子航用力合上引擎蓋,“不找地方大修的話這車不可能再跑500公里,我們怎麼會攤上這輛滿是問題的車?路明非也跟丟了。”
“因爲鯛魚飯是本地特產。”愷撒咬了一口烤青花魚,“岬青花魚也是,要不要嚐嚐?”
“現在已經是晚上六點半了,他們必須在明天凌晨四點到達碼頭,可我們現在距離東京還有差不多500公里,我可沒你那麼好的胃口。”楚子航冷着臉。
“有什麼可擔心的?他們還有差不多十個小時開車回東京去,別說一輛保時捷,
就算一輛輕型摩托車也能完成任務。”愷撒聳聳肩,“我們也沒有跟丟,他們的車還在鎮子外的停車場上停着。他們只是上山去轉轉,可登山電車已經停運了,我們總犯不着摸黑·上山去找他們。”
“不應該帶她來這麼遠的地方,誰也不能斷言她現在的狀態。”
“可這裡很漂亮不是麼?要是我安排一場旅行,我也會把最美的景點安排在最後一天,”愷撒啃着烤岬青花魚,“那應該是一個地方,我只要到達那裡就會心滿意足。跑了那麼遠的路,來到這麼一個鎮子看落日,那個女孩應該心滿意足了吧?”
“旅行就是這麼一回事,總得跑到筋疲力盡纔會回家的。”他把一個飯盒遞給楚子航,“嚐嚐看,當地人把魚肉磨碎了混在飯裡烤熟了,再加上木魚昆布湯做的。很好吃,不騙你。”
楚子航冷冷地看他一眼,接過那個還溫熱的飯盒。
夜已經深了,遠處的梅津寺町開始滅燈了,日本的鄉下小鎮跟中國的鄉下一樣,鎮上居民睡得很早。大海正在漲潮,黑·色的潮水帶着白色的水花拍打在小站前的碎石灘上,偶爾有背殼反光的小蝦或者小蟹爬過碎石灘,這些小東西被後來的潮頭拍得東倒西歪,但恢復平衡之後還是努力地爬着,碎石灘上星星點點都是這些小東西在反光。
梅津寺町旁邊的大海非常平靜,海嘯不會波及車站,所以纔有了這座小小的建築。《東京愛情故事》把這座小站選爲外景地就是看中它靠海,除此之外它並沒有什麼特色,只是一座略顯簡陋的白色月臺,路燈發出水銀色的白光,照得鐵軌瑩瑩發亮。
路明非蹲在月臺上,繪梨衣蹲在碎石灘上,逗那些小蝦小蟹玩。她把高跟鞋留在了月臺上,穿着路明非的運動鞋。
愷撒躲在距離月臺大約200米的觀海木屋裡,用望遠鏡觀察這對似乎漫無目的的男女。
下山之後路明非和繪梨衣在鎮上的館子裡要了各種吃的,從烤雞肉串到岬青花魚再到雜燴飯,把店裡能點的都點了。中間恰逢漁船回港,魚市場的老闆騎着摩托車送最新鮮的鰈魚過來,當地漁民習慣把漁船上最鮮活的大魚直接送到店裡,圖個好價錢。一般食客點不起這種“特快專遞”的魚,只有錢包厚實的有錢客人才會豪情地下單。路明非毫不猶豫地買下了那條大鰈魚,放在菱形的鐵網上烤制,店裡的客人都用筷子敲打碟子,爲這年輕懂行的外國食客叫好,也都分享到了烤好的魚肉。繪梨衣坐
在火爐旁邊,臉被照得紅潤喜人。
然後他們又在那條點滿燈籠的長街上遛彎,買了些當地特產的瓷娃娃,一直耗到晚上九點鐘才往鎮子外走。可他們又沒有去拿那輛保時捷911,而是買票進了車站。
楚子航悄無聲息地閃進觀海木屋:“查過了,晚上9:45有末班列車回東京,在松山市換新幹線,抵達東京的時間是凌晨三點鐘。”
“算得真準,開車來這裡,坐火車回去,時間剛好趕在啓航之前。”愷撒說,“不過他準備怎麼拿回那輛保時捷911的押金呢?”
“押金不是大問題。”楚子航望向黑·夜中巨大的山形,“不知道爲什麼,這一路上我總覺得有人跟着我們。”
距離小站大約一公里的半山腰,用於監測森林火情的看臺上,一身黑·衣的酒德麻衣單膝跪地,扛着加裝紅外線瞄準鏡的as50。
從紅外線瞄準鏡裡她能清楚地看見愷撒和楚子航躲在觀海木屋的窗下,楚子航緩緩地扭頭,監視着四下的動靜,愷撒仍在吃烤青花魚,他看起來很喜歡當地烤物的口感。
她並不擔心楚子航發現自己,在如此的距離上,配合“冥照”她完全隱沒在黑·暗中。
但楚子航的直覺強到讓她有些吃驚,看楚子航的表情,顯然是意識到自己可能不是唯一的盯梢者。
耳機裡傳來沙沙的電流聲,蘇恩曦正在500公里之外的東京等待好消息,老闆隨時都會接入。
她把槍口轉向月臺,先是瞄準路明非的背心,這傢伙墊着一張報紙,背靠柱子而坐,看起來沒精打采的,想必是吃飽了飯在消食。路明非並非她的既定目標,但王牌狙擊手都有類似的習慣,用槍口挨個鎖定所有運動目標,記憶這些目標的位置,戰場上瞬息萬變,有時候無關人等也會忽然變成需要優先獵殺的目標。她接着用槍鎖定繪梨衣的後腦,月臺上密集的柱子有些阻礙她的視線,不過以as50的威力,她大可以打穿柱子命中繪梨衣的後腦。
她的槍裡填着賢者之石磨製的子彈,對高級混血種乃至於龍王都有致命的殺傷力。
“距離983米,風向自西向東,風速每秒鐘3.4米,空氣溼度45%,海面上正在起輕霧,能見度會略微下降,目標完全鎖定中。”酒德麻衣低聲說。
一聲令下她就可以開槍,983米的距離對她而言不是問題,略低的能見度和低速風也不是問題,在海邊月臺上繪梨衣沒有可遮蔽自己的障礙物,她這邊扣動扳機,那個已知最強的混血種就會倒在血泊中。
濛濛的小雨降了下來,水銀色的燈光裡飄着牛毛般的雨絲。海風和細雨混在一起,氣溫迅速地下降,路明非豎起衣領擋風,對碎石灘上的繪梨衣招手。
他打開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已經是9:40,他們在這裡等了差不多半個小時,沒有看見一列車過站,這個鄉下小站真是夠小的。
今天的最後一列火車就是他們要乘坐的、去往松山市的慢車,在松山市直接換乘新幹線四國快車,兩個多小時就能到大阪,距離東京也就很近了。
雨一下子就下大了,繪梨衣雙手抱頭從雨裡跑了回來,身上那件深紫色的公主裙有點溼了。她把縮在貝殼裡的小寄居蟹放在路明非的手心裡,小寄居蟹不敢露頭,但是吐着泡泡。
“車快來了,就在月臺上呆着吧。”路明非說,“把鞋子換了,把我的鞋還給我。”
繪梨衣點點頭,扶着柱子換回了自己的高跟羅馬鞋,把問路明非借的運動鞋還給了路明非。這時已經能聽見火車進站的汽笛聲了。
“我們回東京啦。”繪梨衣寫字給路明非看,自己卻望着細雨中漆黑·的山。她根本不知道山中正有一支漆黑·的槍管指着她的眉心,眼裡滿是戀戀不捨的神情。
“嗯,還要好幾個小時才能到東京。”路明非把運動鞋裡的沙子抖乾淨,穿上鞋子。
他們肩並肩站在月臺邊緣,看着明亮的車燈割開黑·夜越來越近。繪梨衣抱着一人高的輕鬆熊,路明非提着在梅津寺町買的瓷娃娃。
列車掀起的風把細雨吹得凌亂,燈火通明的夜班車在他們面前緩緩地停下。車門緩緩打開,路明非和繪梨衣走進車廂,車廂裡空無一人。東京連日暴雨,沒什麼人從
東京跑來梅津寺町旅行,也就沒什麼人會坐晚班車回去。
很多年過去了,這列火車跟《東京愛情故事》裡赤名莉香乘坐的那種列車一模一樣,被磨得很光的塑料長椅反射燈光閃閃發亮,只不過牆上掛了東愛的劇照。路明非在空蕩蕩的長椅上坐下,感受着很多年前那個名叫赤名莉香的女人的心情,火車在鐵軌上轟隆隆地作響,窗外層層疊疊的海潮沖刷着海岸。她和男人約定在車站見面,“如果你不來我就乘車離開”,可最後她乘坐了更早一班列車走了,男人氣喘噓噓地跑來,只看見她系在欄杆上的白手帕。她一直都很守約一直都不放棄,但沒有遵守最後的約定。
她在一場夕陽中逃離曾經刻骨銘心的東京愛情故事,一路上都滿臉笑容地陪小孩子說話,直到那張舊照片從包裡滑了出來……她忽然愣住了,彷彿聽見淹沒世界的馬
蹄聲追着火車而來……那是她和男人的往事,她竭力逃離的過去,可最後那些往事還是追上了她,如狂奔的野馬羣踏過她的腦海,堅硬的鐵蹄在腦神經上敲打出巨大的疼痛……她靠在這些鏡面一樣光滑的長椅上,旁若無人地哭了起來。
繪梨衣沒有看過那部劇,也就不明白路明非此刻的沉默,只是好奇地扒在窗戶上往外看去,她還惦記着碎石灘上那些趁着潮水來產卵的小蝦小蟹。
“親愛的乘客們,本次列車終點站松山市,現在我們即將離開梅津寺町站,列車即將關門,現在爲您播報預計抵達各站的時間……”車廂裡迴盪着甜美的女聲。
路明非忽然起身,把手中的瓷娃娃放在繪梨衣旁邊,輕輕摸摸她的頭,轉身下車。
車門在他身後轟然關閉。
“見鬼!他要放走那個女孩!”楚子航忽然明白了。
難怪路明非選擇了去松山的火車而不是開車離開,如果是開車逃離的話愷撒和楚子航還能想辦法在高速公路上把他們截停,但火車不是人力可以阻擋的,只要繪梨衣登車,她就必將抵達松山市。
楚子航不敢相信,那個始終慫始終廢柴始終跟着他們行動的路明非會做出這種事。這趟遠至四國的旅行從頭至尾就是計劃好的逃亡,一切的因素都被考慮在內,包括距離、交通工具甚至每個時間點都是算過的!路明非騙了他和愷撒!
他如離弦之箭奔向車站,又迅速停下。路明非在最後一刻才暴露出叛徒的嘴臉來,列車關門之後很快就會起步,就算楚子航的百米成績匹敵世界冠軍也沒辦法在火車開車之前將它截住。
他返身奔向不遠處的船廠,愷撒把那輛豐田家用車停在了船廠裡,那輛車渾身上下都是問題,但此時此刻唯有那輛車能幫他們搶先抵達松山站,在車站內截住繪梨衣。
“喂喂!等等我等等我!”愷撒在烤青花魚上大咬一口,追了出去。
酒德麻衣緩慢悠長地深呼吸,她根本沒想到會有這樣的變故,繪梨衣正在從她們的控制中脫離,這柄解決東京事件的重要鑰匙就要失去了。
這種情況下她必須抹殺繪梨衣!這柄鑰匙即使不掌握在他們手裡也不能掌握在敵人手裡!
但在扣動扳機前她還需要得到老闆的確認,她一邊移動槍管鎖定繪梨衣的眉心,一邊焦急地等待着手機撥號。
路明非和繪梨衣隔着車窗對視,這種來往海邊小站的列車居然還是老式的d51蒸汽機車,只是拖掛了新式的車廂。列車在啓動中噴出濃密的白色蒸汽,像雲一樣在站臺上流動。
路明非拍了拍車窗:“到松山市會有人接你的。”
“sakura不送我回東京了麼?”繪梨衣拿小本子給路明非看。
“你家裡人不會喜歡我的。”路明非說。
繪梨衣抱着毛茸茸的玩具熊,低下頭去,長長的頭髮像是一件黑·色的披風,把她和熊都籠罩在裡面。
“色yonare”【再見】路明非說。
繪梨衣點點頭,她終於意識到這就是他們的離別了,乘坐這列火車去東京還要幾
個小時,但路明非並不會陪她同行。
路明非板着臉,不再說話,已經沒什麼可說的了,這就是離別,他精心設計的離別。
他清楚繪梨衣是不可能靠着麻醉劑和葡萄糖支撐到中國的,她的身體早已岌岌可危,離開了那個金庫般的牢籠她根本就活不久,她看起來跟幾天前沒什麼區別,可她擁抱路明非的時候,路明非清楚地感覺到那凸凹有致的“嬌軀”異常堅硬,血管在密佈鱗片的表皮下狂暴地跳動。龍血在高速地侵蝕她的身體,她越強大也就越虛弱,龍血要麼把她變成死侍,要麼殺死她。
唯一能救她的辦法就是送她回蛇岐八家,但愷撒和楚子航無疑不會同意這種處置方法。以秘黨的行事原則來說,繪梨衣可以死,但不能落入心懷不軌的人手裡。
可那是個依戀着你的女孩啊,她很相信你,認爲你是正人君子,跟你睡在一間房裡卻不怕你心懷不軌,她認真地聽你講屁話,好像你說起話來字字珠璣,她悶不作聲地跟着你走,就像你的尾巴……從未有過這麼一個人那麼需要你……你怎麼能看着她死呢?
從高天原回情人旅館的路上,路明非失魂落魄,只覺得有一個巨大而暴怒的聲音在自己腦海後迴盪,彷彿一隻猛獸在不甘地嘶吼……你怎麼能看着她死呢?從未有人那麼順從於你!她好比你擁有的東西!
不知何時他開始用魔鬼的方法思考了,也難怪,他的生命已經有一半屬於那個名叫路鳴澤的惡魔了。
他跟繪梨衣襬手,繪梨衣依舊低着頭。火車啓動了,繪梨衣忽然亮出了手中的小本子,原來她低頭不是難過而是在奮筆疾書。
“sakura到底是誰?我以後去哪裡找你?”她把小本子貼在玻璃上,整個人都趴在窗戶上,滿臉惶急。路明非從沒見她那麼急過。
路明非這纔想起從頭到尾繪梨衣都不知道他是誰是幹什麼的,大概深海相遇的那次蛇岐八家也沒告訴她說深海里你也許會看見幾具很搞笑的屍體,那是學院本部派來的神經病。
這麼多天她就跟着一個來歷不明的男人在東京城裡到處亂逛,跟他同桌用餐同屋而睡,甚至換衣服也不太避着他,這種姑娘也真是夠沒腦子的。
可這樣不是蠻好麼?你最好別再來找我,我倆不是一個陣營的啊,你就當遇到了一個搭伴的驢友吧。
路明非不想悲悲慼慼地告別,最後一刻白爛的心又在他的胸膛裡跳動起來,他以雷鋒同志做了好事不留名的風度大手一揮說:“名字不重要!我只是個路過此地心懷正義的牛郎!”
燈火通明的鐵龍在夜色中遠去,發出嗚嗚的鳴聲,繪梨衣一直站在窗口,抱着輕鬆熊,抓着毛茸茸的熊爪揮手。
“距離約1100米,風向自西向東,風速每秒鐘3.6米,空氣溼度45%,目標仍在鎖定中。”
“距離約1300米,風向自西向東,風速每秒鐘3.8米,空氣溼度44%,霧氣!能見度不足!目標正在脫離有效射程!”
“距離約1500米,風向自西向東,風速每秒鐘3.7米,空氣溼度44%,霧氣!能見度嚴重不足!目標已經到達有效射程邊緣!”
酒德麻衣額頭沁出冷汗,扣着扳機的手指開始發木。電話已經接通,信號強度不夠但也足夠她跟老闆通話,可老闆始終沉默。
她並不想對繪梨衣開槍,但關係到東京乃至日本的存亡,爲了避免巨大的犧牲,犧牲一個人算不了什麼;老闆應該還在思索,這件事情竟然已經超出了老闆的預判,逼得老闆也不得不臨時思考,臨時做決定。
但時間所剩無幾,as50號稱射程能達到1.5英里的超級狙擊步槍,換算成公制大約是2.4公里,火車還要兩分鐘才能跑出有效射程,但霧氣和風會令射程打折,在這種天氣下即便王牌狙擊手也沒法保證一定命中。
“最後提示,目標即將脫離有效射程。”酒德麻衣低聲說。
“放她走吧。”老闆輕輕地嘆了口氣,語氣裡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覺,“我們的好演員路明非終於從我的劇本里逃了出去,做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我怎麼能不讓他心願得逞呢?”
酒德麻衣仍未把準星從繪梨衣的眉心挪開,儘管在這個距離上已經未必能命中了:“可老闆你說過她是打開藏骸之井的鑰匙,要讓鑰匙落在別人手裡麼?”
“有何可懼?神復活又怎麼樣?當那萬軍之戰開始之時,我將親自迎戰!”老闆低沉地說,他忽然間又變成了舞臺上的皇帝,一頓一挫間威臨天下。
“那就期待諸天之怒。”酒德麻衣緩緩地把槍機復位,這時燈火通明的鐵龍駛入了海上吹來的濃霧裡。
路明非從口袋裡摸出幾個硬幣,投進月臺上的公用電話裡,撥通了寫在小本子上的電話號碼:“象龜麼?派人去接你妹妹吧,她在從梅津寺町回東京的火車上,9:45的末班車。”
他沒有等待源稚生的回答就掛斷了電話,拍拍屁股上的灰,摸出車鑰匙,晃晃悠悠地走向停車場。
他本就沒給自己買回東京的車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