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韓重贇身體微微一顫,滿肚子的話都被卡在了嗓子眼兒。
契丹人不講究軍容軍紀,作戰時也很少排什麼陣勢。但同樣數量的契丹騎兵遇到中原騎兵,卻可以瞬間將後者摧枯拉朽。
何嘗只是契丹騎兵?即便幽燕騎兵,在同等數量的情況下,也照樣將中原騎兵虐得毫無還手之力。所以每次與遼軍作戰,漢軍都得拿出對手三到四倍兵力纔有把握,這一點,他在武英軍時曾經親眼目睹,想否認,都沒有臉面信口胡柴。‘’
但再往前呢?當年的魏搏銀槍軍,當年的後唐黑甲軍,幾曾將契丹騎兵當做過同等對手?李嗣源帶兵三千,就敢迎戰契丹大軍十萬,並且打得對方一潰百餘里。沙河一戰,唐軍更是大發神威,先是李存勖親領五千大軍迎敵,讓萬餘契丹騎兵落荒而逃。隨後,李嗣昭引三百騎直衝耶律阿保機本陣,李存審、李嗣源等將分引本部兵馬梯次而進,打得契丹人爭相亡命,屍體塞得沙河幾欲斷流……(注1)
由此可見,中原騎兵敵不過契丹騎兵,並不是簡簡單單輸在一個“野”字上。有紀律和軍容的騎兵,也不是一定比混亂無序的騎兵差。楊光義剛纔的話,肯定是偷換了概念。以契丹部落兵的散漫,爲他的懶惰尋找藉口!
想明白了前因後果,韓重贇的眼神立刻又恢復了清明。然而,再舉頭尋找楊光義,卻已經看不到對方的影子。只有兩百匹戰馬狂奔時踏起的煙塵,沿着年久失修的官道兩側,紛紛揚揚。
一直到了日落時分,楊光義才玩盡了興,帶着本都兩百騎兵,提着大量的狍子、野豬、梅花鹿等獵物趕了回來,丟給隋軍司倉楊環,說是給所有弟兄打牙祭。剎那間,整個隊伍歡聲雷動,人人望着楊指揮滿臉感激。弄得韓重贇想責怪此人幾句,一時也不便說出口了。只能先下令隊伍紮營立寨,收拾晚飯,然後再尋找其他機會。
待火堆架起,獵物被烤得滋滋冒油之後,韓重贇心裡頭,卻愈發更沒底氣。倒是楊光義自己,大咧咧的又送上門來,一邊啃着小半條鹿腿兒,一邊吱吱唔唔地說道:“生氣了,別,咱們現在不是沒打仗麼?你放心,我自己肚子裡頭有譜。咱們都是一個師父教出來的徒弟,我怎麼着還能扯你的後腿?況且孫子也有云過,‘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而制勝者,謂之神’”(注2)
“我看你現在就離成神不遠了!”韓重贇被氣得直翻白眼兒,朝地上啐了一口,低聲數落。“既然你還知道咱們是師兄弟,就麻煩多少給了我留點兒臉面。好歹我也是一軍之主,如果說出來的話連你都不聽,我還能約束得了誰?”
“誰說我不聽你的話了?”楊光義用手抹了一下油汪汪的嘴巴,低聲喊冤,“除了像訓練步卒一樣訓練騎兵這條之外,我什麼時候違抗過你的命令來着?況且你讓我跟誰學不行,非得學寧子明那個二傻子……”
“閉嘴,不得胡說!”韓重贇眉頭迅速上挑,陰雲立刻布了滿臉。迅速朝周圍看了看,他發現寧子明距離自己很遠,才稍稍又將臉色放緩了些,壓低了聲音呵斥,“同僚之間,豈可隨意侮辱。況且他只是頭上受過重擊,絕不是個傻子。你看見過哪個傻子,能一語道破趙延壽地位不穩的事實?你以後還是小心着點兒,不要總是口無遮攔。他如果真的是個無能之輩,師父,節度大人又怎麼可能派他與你我同行?!”
“他誤打誤撞蒙準了唄,未必就是看得比別人清楚!瞎子射箭偶爾還能正中靶心一次呢,況且他背後還站着個老謀深算的寧採臣?”楊光義繼續撇嘴,七個不服八個不忿。
“我知道你處處針對他,是爲了婉瑩!”韓重贇又迅速朝周圍看了看,趁着沒有外人靠近,語重心長地開解,“可這種事情,真的強求不來。他們兩個算是青梅竹馬,相識原本就在你拜師之前。而師父也沒說過,這輩子都不可能把婉瑩嫁給他!”
“你胡說!”楊光義臉上的桀驁,瞬間消失得一乾二淨。取而代之的,則是濃濃的尷尬與無奈。“你別瞎猜,我就是看他不順眼而已,跟小師妹,跟任何人都無關。況且誰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石延寶,連大師妹最初見到他時,都不太確定。還得等到小師妹親口證實了,才只好跟着人云亦云。”
在寧子明未出現之前,他的確是常婉瑩的衆多傾慕者之一。並且無論受常思賞識程度,還是能力、聲望,都在諸多傾慕者當中名列前茅。然而,寧小肥的突然出現,卻令他的所有少年春夢都成了泡影。
因此,無論寧子明的表現,有多出色。在他眼裡,都依舊是個傻子。軍中議事之時,只要寧子明支持的東西,他本能地就會表示反對。而平素裡,凡事寧子明所爲,他十有八九,都會反其道而行之。
只是,這些異常表現,並不完全都是刻意而爲,他自己潛意識裡,也不認爲自己在刻意針對着誰。即便被人指出來,也每每能找到充足的理由去駁斥。
“他如果不是石延寶,就不會對朝堂上的諸多傾軋手段瞭如指掌。”韓重贇當然清楚楊光義的小心思,卻也不戳破。笑了笑,繼續低聲強調。“這些不是瞎貓碰上死耗子,而是經過長時間耳濡目染,早就刻進了骨子裡的本事,想忘都忘不掉。就像郎中的兒子天生就會看藥方,木匠的兒子隨手就能拉墨魚,根本不用人教!”
“那只是你說!況且天生會勾心鬥角,算哪門子本事!”楊光義明知道對方說的乃是事實,卻拒絕相信。又快速聳了聳肩膀,不屑地迴應,“至於他是個二傻子,眼下軍中又不是我一個人在說。不信你私下裡去打聽打聽,他最近些日子,所幹的那些事情有幾件是常人能幹出來的?”
“他又幹了什麼?你怎麼沒跟我提起過?”韓重贇聽得心裡猛地打了個突,兩隻眼睛一瞬間瞪了個滾圓。“你可別拿大人佈置的任務當兒戲。雖然地方上乃是一羣烏合之衆,可誰知道暗地裡還有誰的手會突然插進來?”
“我知道,我知道!”楊光義不耐煩地將手中的鹿骨頭丟進火堆,濺起一團明亮的油花,“你看,我是那種不知道輕重的人麼?他做的那些傻事,不影響大局,我才選擇了聽之任之。否則,即便不立刻彙報給你知曉,我也早就出手了,又怎麼會由着他的性子折騰!”
“他到底幹了什麼事情?”韓重贇聞聽,心中的石頭緩緩下落。用削尖了的樹枝從烤肉架子上戳起一隻冒着油的野兔,低聲詢問。
“他把第二都的遼東馬,都換成了漠北馬,你聽說了麼?”楊光義也賣夠了關子,冷笑着迴應,“我只知道古人賽馬,會“以自己是上駟,敵別人的中駟”。卻打破了腦袋都想不明白,放着一等一的遼馬不要,要那些腿腳慢的漠北肉驢圖的是哪般?”
“啊——?”韓重贇的嘴巴張得老大,半晌,都沒朝手中的兔子肉上啃過一口。一路上,他千小心萬小心,唯恐有人像楊光義這樣不分輕重,故意欺負自己的好朋友寧子明。卻萬萬沒想到,不用別人欺負上門,寧子明自己就給他自己挖起了大坑。
騎兵衝殺時所憑,一爲馬急,一爲手快。可以說,戰鬥力的一大半,都在坐騎身上。而遼馬高大機靈,最適合衝鋒陷陣。漠北馬矮小愚笨,通常只能用來馱輜重!寧子明放着隊伍裡百金難求的遼馬不要,卻爲了追究軍容齊整,將良駒全都換成了駑馬,就難怪被楊光義笑掉了大牙!
任何頭腦稍稍正常的人,恐怕都做不出同樣的事情!軍中那些久經戰陣的老兵痞們,恐怕心裡一個比一個都清楚寧都頭是在胡鬧。然而,卻沒有任何人對寧子明進行勸阻,更沒有任何人把這件事上報。若不是今天楊光義說漏了嘴,韓重贇真的很懷疑,自己會一直被矇在鼓裡。
有股又冷又濃的怒意,瞬間直衝韓重贇的頭頂。一時間,讓他臉色鐵青,手指僵在半空中,微微顫抖。這是欺生,抱着團欺生!針對的不止是寧子明,同時還在針對他這個新任的都指揮使。誰讓他韓重贇同樣也是個外來戶,同樣是仰仗着“女人”,才一步登天?
“我知道你跟他相交莫逆!”見到韓重贇被氣得說不出話來,楊光義又抹了抹油嘴,笑着提議,“但阿斗就是阿斗,把諸葛亮累死,也扶他不起。你要是真替他着想,等完成了這次任務,就跟大人說說,給他安排個待遇優渥的閒職吧,寫寫算算,管管賬本兒,也許他還能對付得來。像這樣勉強塞入軍中,不是我說……”
輕輕撇撇嘴,他繼續冷笑着補充,“早晚把他自己害死,還要拉上一大堆人跟着倒黴!”
“行了,你都跟在大人鞍前馬後多少年了,他才從軍幾天?”韓重贇聽得好生煩躁,扭過頭,狠狠瞪了楊光義一眼,怒形於色。“好歹你也算是他的頂頭上司,他沒經驗,他急於求成,你就不會主動幫一幫他?!”
“幫,我怎麼幫,他還得聽我的才成!”楊光義無端吃了掛落,心裡頭非常不服氣,梗着脖子迴應,“用遼馬換漠北馬,是兩廂情願的事情,我怎麼好插手?我總不能直接下令,誰都不許跟他交換吧?我是指揮使,他是都將,表面上雖說彼此差了一級。但手頭的兵馬卻一樣多,我怎麼能有底氣跟他發號施令?”
注1:後唐在莊宗未被叛軍殺害之前,軍隊戰鬥力對契丹和後梁一直有絕對優勢。導致後梁和契丹相互勾結起來,一道對抗後唐。即便如此,唐軍在兩線作戰的情況下,依舊能屢戰屢勝,打得耶律阿保機兩度南侵都鎩羽而歸。
注2: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出自《孫子兵法虛實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