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滔滔東逝,一去不歸。
站在北去的渡船上,郭允明眉頭緊鎖,心事重重。
他二十四歲便官拜三司副使,可謂少年得志。非但在朝堂上說出的話來極具份量,外出巡視之時,也有節度使一級的封疆大吏主動承迎。昔日曾經看不起他的那些同僚,如今紛紛提着禮物登門拜望;昔日得罪過他的大部分仇家,也都身首異處。可以說,幼年時的大部分夢想,現今他都如願以償。然而,他現在每天卻覺得心裡空落落的,總好像丟了些什麼重要東西。偏偏,到底是什麼東西,他自己也想不起來!
他今天的任務是去河北傳旨,召回樞密副使郭威,順路去巡視一些河北夏糧入庫情況。這是兩件事都非常簡單,本來不應該他這個副計相出馬。然而,搶在朝堂做出決定之前,他卻主動將這件差事攬了下來。弄得他的恩師蘇逢吉非常氣惱,誤以爲他準備改換門庭。直到他過後又親自登門拜見,並且送上了一筆厚禮,才勉強冰釋前嫌。
門庭是不可能改換的。郭允明知道自己今日的富貴由誰而來,也知道樞密副使郭威不可能跟自己“尿到一壺”。那老兵痞仗着顧命大臣的身份,根本不將任何後生晚輩們放在眼裡。就連國舅李業,都沒資格去赴他的家宴。郭允明更不會拿熱臉去貼郭威的冷屁股!
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是順路去替劉承佑拉攏高行周。五個顧命大臣裡頭,郭威、史弘肇、楊邠、王章四個人走得太近了,剩下蘇逢吉一個在任何重大決策上,都孤掌難鳴。而劉承佑想要維持朝堂上的平衡,除了他本人全力支持蘇逢吉之外,還必須再給蘇逢吉安排一個足夠份量的盟友。放眼天下,同時滿足資格足夠老,麾下兵馬足夠強壯,並且對大漢還算忠誠這三個條件的,高行周幾乎是唯一人選。
“如果高行周覺得天平、鎮寧兩個節度使的位置,還不能滿足的話,你儘管再許他一個澶州留守。其他糧草、輜重以及兵馬數額,都好商量!”想到昨天夜裡劉承佑的叮囑,郭允明就覺得全身上下一陣陣乏力。當皇帝當到了這個份上,真的不如去跳井。然而這個早就該去跳井的皇帝,卻是他郭允明最大的依仗。
正是因爲後者的寵信,他才能在短短半年時間裡平步青雲。也正是因爲發現後者對他言聽計從,纔有那麼多文武大臣,紛紛主動求到他郭允明的家門口來。
對於別人求自己辦的事情,郭允明從來都不肯隨便答應。雖然劉承佑這個人非常好說話,只要他郭允明開口,幾乎有求必應。但是,郭允明卻想做一個當世韓嫣,而不想最終成爲董賢或者慕容衝。對於前者,人們更多的是記得他的赫赫戰功。而後兩個人,每當提起來就會令大夥側目掩鼻。(注1、注2)
有些事情,發生也就發生了,他郭允明付出了代價,也收穫了足夠的好處。今後的路,郭允明卻知道自己必須仔細把握。若是能縱橫捭闔,分化瓦解,削弱五位顧命大臣的權力,最終讓劉承佑成爲真正的帝王,天下人再看他郭允明,目光中就會充滿敬畏。
若是能在劉承佑親政之後,輔佐着此人削平羣雄,重整九州。那他郭允明出身、履歷,以及跟劉承佑之間的關係,就都不再值得一提。史家寫他郭允明的列傳之時,必將拿他與管仲、諸葛亮同列。雖有瑕疵,卻不掩萬丈光芒!
“郭兄弟,郭兄弟,郭兄弟你在哪?”正想得心頭隱隱發燙之時,猛然間,耳畔傳來了一陣輕佻的呼喊聲。
“誰?”郭允明的白日美夢一下子被打斷,眉頭緊皺,怒容滿臉。
“我,是我啊!郭兄弟,你怎麼連我的聲音也聽不出來了?”棧橋上,有個八尺多高的壯漢縱身躍下,砸得座舟搖搖晃晃。
“聶將軍,什麼陣風把您給吹來了?怎麼不事先讓人通報一聲?我剛纔差一點兒,就命人開船了!”郭允明臉上的怒容迅速煙消雲散,代之的,則是如假包換的熱情。“站穩些,站穩些慢慢走。甲板不比陸地,總是上下搖晃!來人,趕緊過去攙扶聶將軍一下!”
“是!”隨從們齊聲答應着,小跑數步,攙扶住左屯衛將軍聶文進。與郭允明差不多,此人也是劉承佑即位之後,親手提拔起來的心腹重臣。雖然在朝堂上,暫時也發揮不了多大的作用。但至少讓劉承佑在汴梁城內,又多抓住了一支完全聽命於自己的兵馬。每回上朝時再看到樞密使史弘肇之時,不再覺得芒刺在背。
“不用,不用,我雖然是騎將出身,卻也多少能識一些水戰!”聶文進非常客氣地擺擺手,拒絕了下人的攙扶。隨即快步向前走了幾步,衝着郭允明抱拳解釋,“我怕耽擱了你的行程,所以就沒讓人提前通稟,自己直接騎着馬追了過來。郭大人,你不會怪聶某魯莽吧!”
“哪能呢,看您這話說的!”郭允明在武將面前,身上不會有半點而斯文氣息。大咧咧地拱了下手,笑着迴應。“你能放下手頭的事情,直接趕到碼頭相送,足見咱倆之間的情義。若是再弄什麼投帖、通稟、約期相見之類的虛禮,那小弟我以後就該躲着你走了!”
“是,就是這個話!”聶文進被說得心裡好生舒坦,咧開嘴,大笑着點頭,“咱們自家兄弟,不拘俗禮。郭兄弟,聶某就喜歡你這點。從不裝腔作勢,馬上就要做宰相的人了,一點架子都沒有!”
“聶兄又信口胡說,光是三司裡那點兒破事兒,已經令小弟我每日焦頭爛額了。怎麼敢奢望更多?”郭允明迅速向碼頭上掃了幾眼,大笑着擺手。
“兄弟你過謙了,誰不知道,王章這個三司使,就是個聾子耳朵。三司裡全憑你一個人在撐着?”聶文進各部不怕得罪人,繼續大聲稱頌。
“不能這麼說,千萬不能這麼說。王大人的才能,超出郭某十倍!”郭允明臉色微紅,繼續笑着謙虛,“好了,別拿兄弟我說笑了。兄臺有何事情需要我去做,儘管直說。但凡能出一份力氣的,郭某絕不藏私!”
“也沒啥事情,就是來送送你。順便讓你幫我留意一下,河北那邊,有沒有這個人的消息。”聶文進先是笑着搖頭,隨即,卻又從貼身的口袋中,掏出了一張畫着人頭的字紙。看了看,雙手遞到了郭允明面前。
“找人?什麼人,值得老兄你如此費周章?”郭允明微微一愣,皺着眉頭接過了字紙,在陽光下緩緩展開。
有個頗爲英俊的面孔,立刻出現在他的面前。很年青,眉宇之間帶着一抹難以掩飾的銳氣。彷彿麾下帶着千軍萬馬般,可以踏平一切阻擋。
“趙元朗?你找他作甚?他父親可是一員難得的猛將!陛下前幾天還親口跟我說過,眼下護聖軍,非常令人放心!”郭允明迅速認出了圖像的真身,看了聶文進兩眼,笑着提醒。
有道是,聽話聽音兒。聶文進稍加琢磨,立刻就明白,對方是想告訴自己,護聖軍都指揮使趙宏殷,如今已經進入了小皇帝劉承佑的眼睛。這個時候無論跟趙匡胤有多大的私仇,都必須先放一放,以免動了兒子惹惱了父親,令劉承佑拉攏統兵大將的努力功虧一簣。
“不是我要找他,是,是國舅爺,是國舅爺看過前一段時間的邸報,知道他曾經去過易縣。”想明白了其中厲害,聶文進立刻該變了自己的計劃。笑了笑,信誓旦旦地說道,“你也知道,咱們這位國舅爺,平素跟哥哥我關係還不錯。所以,所以呢,我就打算做和和事佬。讓趙匡胤低個頭,然後再勸國舅爺趕緊順着臺階往下走。趙將軍和李國舅,都是陛下的臣子,沒必要因爲晚輩們酒後打架的小事兒,弄得彼此生分!”
“所以,你就讓我幫忙找到他,然後派人給他帶個話兒?”明知道聶文進先前是想拍國舅李業的馬屁,聽聞了趙宏殷得寵之後,才臨時改變的主意,郭允明也不戳破。笑呵呵地朝着趙匡胤的頭像上彈了幾下,低聲道:“這事兒簡單,我正好要順路替陛下去安撫地方,就託當地的衙門幫忙去找找。河北那地盤雖然亂了點兒,但安排地頭蛇們去找個人,應該還沒問題!”
“那是,那是!”聶文進如願以償,開心地連連點頭。趁着四下裡沒外人,他忽然向前快走了一步,用極低的聲音補充,“除此之外,聶某還有另外一件兒小事兒需要兄弟你幫忙。聶某有個侄兒,身手還算過得去。兄弟你此去澶州和相州,路上不能沒人伺候。能不能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在你手下牽馬墜蹬。好歹是自家晚輩,使喚起來方便!”
注1:韓嫣,漢武帝的寵臣。武帝甚愛之,韓嫣因寵而富。曾經用黃銅做的彈丸打鳥,一天丟失幾十個也不在乎。武帝欲徵匈奴,韓嫣主動學習匈奴的作戰技巧,收集匈奴的情報。出征之時,也立下了不少戰功。被封爲上大夫。所以韓嫣雖然因爲皇帝寵愛而得到富貴,身後之名卻非常好。
注2:董賢,漢哀帝的男寵。董賢白天壓着哀帝的衣袖安睡,帝欲起而不欲驚賢,便將自己的衣袖割斷,留下“斷袖之癖”這個典故。哀帝死後不久,王莽篡漢,西漢滅亡。慕容衝是前秦大王苻堅的男寵,最後趁着肥水之敗,殺了苻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