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時疫,並非禍從天降,而是有人蓄意爲之!
是鄭子明,陰險狠毒的鄭子明,先利用早春寒熱交替,疫病多發的特點,設法讓被俘的幽州將士染上了重傷風。然後,又利用了韓德馨哥倆兒急於將功補過的心態,把患了重傷風的將士和身體完好的將士一併送回了陶家莊!
而那耶律赤犬、韓德馨小哥倆,早就被姓鄭的給打成了驚弓之鳥。能從此人身上佔到些許便宜,已經是喜出望外。怎麼可能想得到,這些許的便宜,竟是對方刻意讓自己所佔,裡邊竟然隱藏着一份絕世殺招!
不光耶律赤犬和韓德馨二人想不到,換了自己,韓匡美也不認爲自己能夠看破此人的陰謀。築冰爲城,潑水澆山,連請人烤火吃肉,都暗藏重重殺機。諸多手段,無不匪夷所思。怪不得易定瀛三州的豪傑,誰都惹他不起。怪不得馬延煦和韓倬等小輩,會一敗塗地。
而連時疫都可以利用起來作爲克敵制勝手段,那個姓鄭的小子,豈能沒有其他後續殺招?如果自己不以最快時間拿出應對方略,再拖延兩天,自己就會成爲第二個馬延煦。屍山血海裡趟出來的半世英名,就要徹底付之流水!
不愧爲早已成名多年的“老”將,發覺了自己有可能中計之後,韓匡美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追究責任,而是如何擺脫眼前危機。
留在營地內靜等時疫緩解,是絕對行不通的。重傷風這東西雖然不會直接要命,但爆發起來極快,如不及時分營,三日之內,必定會蔓延至全軍。而那鄭子明既然懂得用傳播時疫這種卑鄙手段來坑害大夥,就不會放任幽州軍從容休養。他一定會在幽州軍病得腿軟腳軟,人心惶惶的最艱難時刻,忽然從山上殺下來,給大夥以致命一擊!
“韓福,你伺候我把臉洗了,然後去找張紅紙來,給我臉上塗些顏色!”一邊快速地想着對策,韓匡美一邊低聲對心腹家丁發號施令。雖然頭腦遠不及平時靈光,但每一條命令,都清晰分明。“韓壽,你去前堂,找人多點幾個碳盆。然後多吊些銅壺在火上燒水。順便讓隨軍郎中拿些艾絨、薄荷之類的藥物,煮在水裡,給大夥提神醒腦。”
“是!”兩名心腹家丁大聲答應着,分頭開始忙碌。不一會兒,韓匡美從頭到腳被收拾得煥然一新,臉上也用紅紙硬生生第蹭出了幾分血色。乍看上去,只是精神略微顯得有些憔悴,但絕不會被人發現,事實上,他已經病得幾乎站不起身。
臨時由一處鄉紳大宅改造出來的議事堂裡,也被炭火烤得暖融融的,並且空氣中飄滿了溼漉漉的藥霧。雖然未必能夠有效化解傷風,至少,坐在這樣的屋子裡,病患的感覺會好上許多,鼻腔和喉嚨不再癢得無法忍受。
爲了避免動搖軍心,韓匡美搶在衆將抵達之前,先讓家丁把自己扶到了帥案後,坐直了身體。然後強打起精神,取了一卷兵書擺在案頭,裝作好整以暇地模樣緩緩翻動。
兵書乃爲他此番南下,從一個剛剛投降的節度使手中所得。名字喚作《六軍鏡》,假託是唐初名將李靖所著,事實上,很多內容都非常“新鮮”,行家一眼就能看出來此書的誕生,不可能早於黃巢之亂以前。
然而書的作者雖然爲僞,裡頭許多話,韓匡美卻認爲說得很有道理,特別是關於攻城和野戰方面,有幾句話簡直說到了他的心窩子上:“統戎行師,攻城野戰,當須料敵,然後縱兵。夫爲將,能識此之機變,知彼之物情,亦何慮功不逮,鬥不勝哉!”(注1)
“老夫今日之虧,就虧在了未能料敵上!”輕輕合攏書冊,韓匡美嘆息着搖頭。手邊隨時放一卷書的好處,並不只在能裝腔作勢。偶爾讀上幾句,還能迅速使自己分神,緩解腦袋中的暈沉感覺和心中的焦慮。
而就在他將精氣神調整到最佳的時候,麾下的武將們也都紛紛趕到了臨時中軍議事堂。聞見空氣中的艾草與薄荷味道,個個精神都頓時一振。隨即,以目互視,都在彼此的臉上看到了恐慌。
生病的,原來不止是自家一個!在場諸爲袍澤,至少已經有一多半兒染上了風寒!照這個比例,一萬六千大軍,豈不是要有八千人已經無法再提刀作戰?萬一情況被李家寨的賊人獲知……
後果不堪設想!
未到中軍應卯之前,衆將佐,還都以爲只是自己一個人,因爲連日冒着風雪行軍,纔不幸病倒。到現在,才終於發現,倒黴的不止是自己一個,而是營地中的一大半兒!怪不得,今天的聚將鼓,擂得如此之急!怪不得,一路向中軍行來,大夥所看到的弟兄如此少,感覺到的氣氛如此壓抑。
“老夫本想,帶領諸位一戰掃平李家寨,爲我幽州拔了此眼中釘,徹底洗雪幾個小輩兩度戰敗之恥。”唯一讓大夥趕到安慰的是,自家主帥韓匡美看上去並未受到時疫的波及。說話的聲音抑揚頓挫,臉上也隱隱泛着健康的紅光。
“然老天不作美,居然在此冬春之交,讓營地許多弟兄們感染了風寒。”在衆人欣慰的目光下,韓匡美繼續侃侃而談,舉手投足間,都帶着一股子從容不迫。“是以,老夫也只能順從老天爺安排,讓賊人再多囂張今天。先把大軍撤往山外調養,待春暖之後,再擇一個日子重新入山,將其徹底犁庭掃穴!”
“大帥所言極是!此時寒熱交替,弟兄們最容易生病。先全軍撤往山外最爲穩妥!”
“是也,是也,大,咳咳,咳咳,咳咳,大帥,咱們沒必要爲了幾個小蟊賊,冒上讓弟兄們盡數病倒之險!”
“啊,阿嚏!這,這陶家莊前後都是山,過於閉塞。先前馬延煦在此駐紮時,又不注意打,打阿——嚏,打掃。屎尿遍地,污穢之物成堆。真的,真的不宜大軍久留!”
“末將願領一軍斷後,護送大夥平安離開!”
“末將不才,願意帶領本部弟兄,替全軍開道!”
“末將……”
受到韓匡美刻意所表現出來的從容姿態感染,原本心裡有些發慌的將士們,站起身,紅着臉,抹掉鼻涕,或附和,或請纓,豪氣干雲。每個人都暫時忘記了身體上的不適,更不會將大軍如今所面臨的尷尬境地,往敵軍用計方面去想。
“老夫雖然決定暫時放賊人一馬,卻不能墜了我幽州兵威!”見自己的安撫人心手段奏效,韓匡美將手向下壓了壓,大聲補充。“撤,自然要撤,但臨走之前,必須給賊人一個教訓!否則,他還以爲老夫怕的是他,而不是風雲莫測的老天!”
“大帥,咳咳,大帥儘管示下。麼可我等,我等莫敢不從!”
“大帥,大帥,咳咳,怎麼教訓賊人,您,您儘管安排!”
“啊,阿嚏!”
“咳咳,咳咳咳……”
打噴嚏聲,咳嗽聲,和衆將佐的表態聲響成了一片。誰都沒來得及發現,自家大帥韓匡美后鬢角處隱隱滲出來虛汗,以及眼神裡不經意留露出來的悲涼。
“好!”韓匡美聚集起全身的力氣,狠狠捶了一下帥案,震得令旗令箭全都跳了起來,四下飛落。“衆將聽令,速速回去整頓麾下兵馬,準備下山。韓匡獻,韓德威……”
“末將在!”右軍都指揮使韓匡獻和親衛都頭韓德威二人雙雙出列,拱手聽命。
“你們兩個!”韓匡美的目光送二人身上掃過,心中翻起一陣酸澀。但是很快,他就將這股酸澀感覺強壓下去,用不容置疑的聲音吩咐,“從右軍和近衛中,挑選兩千弟兄。飽餐戰飯,然後前去挑戰鄭子明。不惜任何代價,務必打掉此子的囂張氣焰!”
“遵命!”韓匡獻和韓德威毫不猶豫,上前拾起一支令箭,轉過身,大步而去。
“爾等,速去整頓兵馬!”韓匡美揮了揮手,示意其他將領也可以退下。然後,雙手扶住桌案,強撐着讓自己不要軟倒。直到所有腳步聲都漸漸遠去,他的身體才猛地向前傾了一下,張開嘴巴,噴出一股妖異的紅。
“大帥——”兩名貼身家丁搶步上前,用力將其扶住,低聲驚呼。“大帥你——”
“別嚷嚷,把血擦掉,不要給人看見!咳咳,咳咳,咳咳……”韓匡美臉色黃得如同凍幹了的牛糞般,一邊咳嗽,一邊用力搖頭,“將乃三軍之膽,老夫要死,也必須死在山外邊!”
“是,大帥!”家丁韓福和韓祿,低頭抹了把眼淚。一個彎腰將韓匡美背了起來,另外一個俯身快速開始收拾。
韓匡美艱難的笑了笑,繼續低聲吩咐,“等會兒,你們倆,去,去偷偷替老夫傳令給五老爺和德威,讓,讓他們虛,虛晃一槍,即,即可……”
猛然,他又緊緊閉上了嘴巴,咬牙切齒,臉上的肌肉上下抽搐。良久,張開通紅的牙齒,喘息着補充,“不要去了,聽,聽天由命吧!誰,誰讓他們兩個姓韓呢!”
“是!”兩名貼身家丁似懂非懂,抹着淚點頭。
韓匡美又艱難第笑了笑,隨即,如同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般,閉上了眼睛。艱難地喘息,艱難地咳嗽,滿臉痛楚,卻不想再多說一個字。
一個家族,若想屹立千年,就必須有人爲之犧牲。
今天,輪到的是韓匡獻和韓德威。
這兩個人,一個是他親弟弟,一個是他生死與共多年的貼身侍衛頭領。都沒有染上風寒,都對韓氏家族忠心耿耿。
注1:李靖是唐初著名兵家,但後世所傳李靖兵書,卻都是僞作。一部分是宋代熙寧年間,幾個官員奉皇命蒐羅整理。另外一部分,則是清代汪宗沂編纂。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都沒有多少領兵作戰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