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蟬聲聒噪得有些刺耳。
半人高的草叢邊上,荊長寧奇怪地望着蕭嶸和雲襄。
“有事?”她問道。
蕭嶸朝着雲襄斜了斜眼睛:“他有事。”
荊長寧隨手拔了一根狼尾草,毛絨絨地隨手晃着,她的目光落在雲襄身上。
“什麼事?”她問道。
雲襄的神色有些奇怪,像是微微迷惘,又像是有種奇怪的堅定。
“阿嶸,你還記不記得當初你我的約定?”雲襄望向蕭嶸。
約定?
蕭嶸目光頓了頓。
“我們約定的東西太多了,你說的是哪一樣?”他笑着問道。
雲襄仰起臉,望向天邊翻卷的雲。
“最初的那件約定。”
他們的相識起於一場交易。
“當初我還小的時候,你找到我,你告訴我你會幫我除去未來道路上所有的障礙,而我要做的,”雲襄頓了頓,目光落在荊長寧和蕭嶸身上,“是幫你光復楚國。”
荊長寧手微微一顫,手中的狼尾草飄然落到地面上。
“這件事我想了很久,”雲襄望向蕭嶸繼續說道,“阿嶸你幫了我太多,從雲天會,到如今的隱軍,我現在擁有的一切,毫不誇張地說,都是阿嶸你幫我的。曾經,我還能用我的公子身份幫你,可是如今的雲國,我的公子身份已經沒有多大意義。我知道你是不想利用我,所以當初那個交易你閉口不談,可是我記得的,我一直都記得。”
蕭嶸的神色晃了晃。
“我……”他欲言又止。
荊長寧的目光在蕭嶸和雲襄兩個人面上遊移着。
雲襄定了定神。
“我想把雲國給你們。”他說道,“雲國只餘下三分之二的城池,百廢待興。這一個月我看清了很多,我可能並不適合做下一世的雲王。我沒有殺伐果斷的手段,也沒有治世的才能,沒有這些,所謂的一腔熱血都是笑話,阿嶸不可能一輩子在我身邊,我的力量,根本守不住雲國。”
雲襄笑了笑。
“把它變成楚國吧。”他坦然道。
……
當這句話真正從雲襄口中吐出,荊長寧的面色奇怪地沉了下來。
蕭嶸沒有說話,只微微皺眉,有些不安。
直到荊長寧搖了搖頭。
“我不要。”她說道。
……
這個世上有很多種選擇,也有很多種放棄。
一個全身裹在黑衣裡的男人將鬍子繞了兩圈繫緊,他來這裡好幾天了。
他就知道會出這種事,雖然她答應過自己,但楚國啊,那是楚國,他不能確保她是不是真如當初承諾的那般。
月色低淺,溫溫潤潤地打落在一片高坡之上,四圍的蟬聲息了些,暖風陣陣。
兩個人並肩躺在草地上,有些無言。
“阿襄的話,你不用放在心上。”蕭嶸說道。
荊長寧輕嗯了聲,望着漫天忽明忽滅的星子,感受着風拂過臉容,帶着溫涼的恬靜。
“我下山的時候,答應過我師父。”荊長寧忽的開口道,“我此行,只復仇,不復國。”
蕭嶸轉頭,望了眼躺在自己身邊的荊長寧。
“那個老傢伙他的話你當耳邊風就好……”
不遠處的聖隱子向上捋了一節袖子。
荊長寧微微一笑。
“師父他老人家雖然很不要臉,但還是有些本事的,要不然也不可能活到今天,我當初答應他,不僅僅因爲是他要我答應,畢竟他的話也沒什麼好聽的。”
聖隱子又向上捋了一節袖子。
蕭嶸望着荊長寧,脣角溫溫勾起弧度:“然後呢?”
荊長寧的目光放空,從她的眼睛裡能看見漫天星光。
“我答應他,是因爲我明白。”她說道,“復仇,是一種執念,是一種對過去的執念,而復國,則意味着一種輪迴。”
“輪迴……”蕭嶸喃喃重複着。
”聖谷入世之人並不多,便如我師父,他也是遊離於世俗之外,不涉權謀。聖谷如今傳承了十五代人,真正入世的,算上我不過四人。”荊長寧話音輕緩,“他們不是沒有能力,而是看透了整片山河。歷史際變,朝代更替,每一個聖谷弟子要想有着算盡山河的能力,必然是能在悠悠歷史長河之中走出的人,他們知曉歷史的滄桑,也明白世間的虛妄。死生幻滅,不過是一場輪迴。”
由生到死,由死而生,反反覆覆,週轉輪迴。
這很沒有意義。
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就算有能人異士推波助瀾,也最多是推動了歷史的進程,卻永遠,阻不了歷史發展的軌跡。
四百五十多年前,孟雲寧造就的江國盛世化作塵埃,三百年前,何贏打下的文國四分五裂。終究不過歷史長河中須臾而過的蜉蝣,太過渺小,亦太過蒼茫。
“我入世,是一種執念。仇不能不報,而復國,我從未想過,就像這片天下,我並不想去爭。失去便是失去,就算楚國重建,它也不再是當初的楚國了。”
物非人非。
荊長寧的眸底有一種蒼茫,萬千星子落在瞳孔裡,幻滅着,飄搖着。
蕭嶸忽地想到了當初的江國。
江山易改。
爭天下是一種熱血,而當你真正擁有它,你會發現它不過是世上最無趣的東西。
江山,永遠是那片江山,沒有人能真正得到它,它看着世人爲它拋頭顱灑熱血,看着一批又一批當初爲它拋頭顱灑熱血的人慢慢衰老,然後死去,而它們的子孫後代,子孫後代又子孫後代,重複着同樣的事。
若是它有情感,它大概是會發笑的吧。
聖隱子不知何時將捲起的袖子放了下來,目光亦是有些縹緲。
荊長寧翻了個身,臉容埋在茂盛的草間,迎着草葉裡的疏風,安靜地閉上眼睛。
星子從她的眸底暗去。
她睡着了。
蕭嶸挪了挪身子,將荊長寧頭靠在他的手臂上。
兩人相擁着,安靜地睡着。
微風陣陣。
時光化作如水的安靜。
……
聖隱子嘆了聲。
“癡兒啊癡兒。”他把繞成一團的長鬍子解開,悠悠地邁着步伐,順着來路,走向歸途。
蕭嶸擡頭望了眼聖隱子的背影,又望了眼被荊長寧抱住的手臂。
然後他閉上眼睛,繼續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