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禾聽得此言,面色一怔。
荊長寧見易禾面色愣怔,不由自己也是面露愕然之色。
易禾搓着手,窘促問道:“不知先生需要多少銀兩?”
荊長寧猶豫了下,伸出一根手指頭。
易禾赧然問道:“一百兩?”
荊長寧搖了搖頭,眼眸之中閃爍出猶豫的色調。
易禾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問道:“一……千兩?”
荊長寧長嘆一聲,仰頭望着屋舍的樑柱,說道:“一萬兩黃金。”
易禾眼神之中的光彩一瞬間黯淡了下來,以他爲質三年的處境,別說萬兩黃金,就是千兩黃金對於他來說亦是極大的數目。
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易禾將目光望向對面秀致的少年郎,伸手長作一揖,躬身至底,已是從師長父君的大禮。
荊長寧一怔,有些愕然地望着易禾,一時竟未出手相扶。
易禾保持着行禮的姿勢,聲音恭敬卻無比悲涼說道:“是易禾浪費了荊先生的時間了,想必易禾此生註定孤苦,也罷。”他長長嘆息道。
話語聲悲慼,一瞬間似乎有什麼重重觸擊到荊長寧內心深處。
她忽然站立而起,依舊沒有上前相扶,語氣滿是恨鐵不成鋼:“只是銀錢之事難以解決,你就選擇放棄了?也是難怪易王會如此不看重你,將你送到丹國爲質,想必也是看出你骨子裡便能習慣屈辱侍人的日子,既然你都選擇放棄,我卻這樣一心想助你成就一番功業又有何意義?”
荊長寧後退一步,忽然朗然笑道:“草木尤敢爭雲霄,浪子適辱終無盡。可笑,真是可笑!”
可笑啊。
她尚敢以一女兒身入亂世,以圖復仇之事,而易禾枉爲一國公子,竟是隻因銀錢之難便輕言放棄。
真是可笑。
草木尤敢爭雲霄,浪子適辱終無盡。
一句言辭在易禾耳畔縈繞,人生於世,草木尚且鬱鬱蔥蔥爭奪陽光雨露,而他身爲一國公子,竟就這樣輕言放棄了嗎?
易禾向着荊長寧望去,一瞬間他忽然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麼,荊先生尚未言談放棄,他又爲何言談放棄?
真是浪子,浪子!
卻在此時,只見荊長寧氣極而笑,伸手扯開腰間束起的緞帶,重重朝着地面上扔去。
隨後伸手便將青衫脫下,重重朝着地面上摔去。
“既以一身青衫以許你一世前程,而你已言放棄,我又有何臉面着你之衣?”說罷,荊長寧扯下束髮青玉簪,擲於地面。
青玉簪在地面碎做兩斷,清脆的聲響一瞬間彷彿劃在易禾心頭,清開其間雲霧。
眼前的少年郎只着內裡雪色的薄衫,一頭墨發散落而下,疏狂輕放。
荊長寧擡步便欲離開,口中依舊是不屑的笑聲。
她開口復歌道:
“玉京曾憶昔繁華。萬里帝王家。瓊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花城人去今蕭索,春夢繞胡沙。家山何處,忍聽羌笛,吹徹梅花。”
聲音透出一種亙古的悲涼。
玉京是文朝舊都,天下諸王並起後,文天子被迫遷都南方,昔日玉京在熊熊烈火之中化作過往塵煙。
而花城。
是楚國舊都,亦是一場烽煙,國破家亡。
荊長寧的歌聲寥廓,似有血色在其間縈繞回轉,竟是令聞者不由一瞬在眼前繪出白骨如山的慘烈畫面。
易禾不覺心頭震動,他步伐顫巍地向前攔住荊長寧,話語含着濃濃觸動之情:“先生,是易禾錯了,易禾在此許諾,決不再輕言放棄!”
話音落下,他低身撿起被荊長寧摔在地面之上的青衫,匆忙上前,恭敬遞到荊長寧面前,道:“請先生原諒易禾一時言辭之失,還望助易禾重回易國,奪得大位!”
他的話語懇切,字字擲地有聲。
荊長寧回過神思,伸手不着痕跡地拭去兩腮邊的清淚。
輕輕地,她揚起眉角,目光灼灼地望向易禾,一字一句重重說道:“我只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若是再有下次,我絕不奉陪!”
她還不能走。
易國,只是她面向林國的第一站。
她必須幫易禾。
荊長寧伸手接過易禾遞來的青衫,重新穿戴完畢,青玉簪碎落,荊長寧便任由自己的墨發披散垂落在肩頭,她望向易禾說道:“銀錢的事我來解決,另有一言告知公子,在未得我允許之前,今日我們之間的會面與交談不可爲他人所知。”
易禾應聲稱是,一時之間卻不由對荊長寧心生欽佩。
她去解決銀錢之事?
那可是一萬兩黃金,而且不提他們之間的會面,她便依舊是那個放浪的乞丐,連他的門客都不算。
她要用何身份用何方法去獲取一萬兩黃金?
欽佩之餘,易禾心中流露出疑惑,目光一個婉轉間,卻瞥見那翩翩少年郎沉澱的眼眸中流露出一抹深切的狡黠之色。
不知何時,已是夜色漸濃,融化如水的月色映在那少年郎的眸灘深處,婉轉之色不由讓人心動。
易禾長嘆一聲,心想:這樣一個秀致高雅的少年郎,不知會迷倒多少女兒心?
思及此處,卻見那少年郎眼眸又是一個閃爍,脣角輕輕上揚,像是想到了極爲有趣的事。
易禾不由心想:難不成這月黑風高夜,荊先生是打算做一回那妙手空空的樑上君子?
荊長寧卻不曾想到身側易禾的小心思,只是她想的也的確不是什麼正經方法。
所謂速取錢財,不過坑蒙拐騙罷了,只是這坑蒙拐騙向來也是盜亦有道。
她不搶,她要光明正大地騙。
她原來不就是一無所有,靠着嘴皮子功夫不也是騙到一身青衫了嗎?
藉着這一身青衫,一幅儒雅無害的容顏,再加上十年所學,她還可以騙好多好多事物呢。
從下山那一刻,她便知曉自己要做的便是瞞盡天下的謀士。
謀士,說客,靠的不過就是一張嘴,騙盡天下取得所需罷了。
這樣說起來真的是折煞天下讀書人了,荊長寧想道,偷偷地,她吐了吐舌頭。
這話不是她說的,是她那老不休的師父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