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首詞,乃是疏嵐爲他的歌社而作,頌詠歌社仙樂之美的。”依依淡淡說着,卻有更多的意思隱藏在眉宇之間,明鍛當然也不好細究了。
依依雙目望着後院中的遁地大陣,一個渾然的圓圈中是一隻蟠龍,整個陣法鑲嵌在後院爭奇鬥豔的花草,飛塵不染的朱欄之間,就是頗有修爲的仙士乍一眼望去,也是絕對發現不了的。
“五年前。”依依聲色頓時沉了下去,彷彿是回憶太沉重,竟生生把她的靈魂拖曳了下去,“我開始在柳葉坊接客,豔名大噪。春媽媽爲使我名聲更遠,不惜花重金邀了楊花社的社主疏嵐公子,來爲我譜曲伴奏……”
疏嵐公子的歌聲琴聲向來可不是有價金帛可以買到。明鍛搖搖頭,這春媽媽的如意算盤算是打錯了。
“疏嵐公子果然不應。但媽媽遣人好說歹說,總算公子答應來柳葉坊一趟。媽媽大喜,派人送上我的畫像花帖。公子看後,答應於立夏那天前來,爲我唱一首舊曲。”
依依說着步出小亭,翩翩白衣在夜風中翻飛,更襯得她身形柔弱,如細柳一般。
她如自語般繼續說着:“這世上,凡是聽過疏嵐彈琴唱歌的人,一生都無法再忘記他。”
高柳咽新蟬,薰風初入弦。沉煙透碧紗,榴花開欲燃。
疏嵐就如那個微薰的夏天中一絲輕柔的涼霧,他是這個世界的亮色,他的樂聲歌聲不是給任何出錢買它的人,而是獻給這個天下的。
那是第一次見疏嵐,在這之前,依依不知這世上真有眉目如畫的男子。他不光長得純美無暇,神態舉止中更體現着淋漓盡致的畫意。
他整個人就像水墨一般,清淡時如山抹微雲,流溢時如川流不息。
依依記得疏嵐看她的第一眼:他落了琴,捧了茶,不經意得擡頭看着眼前的一切,也看到了身前一身杏黃舞裙的柳依依。兩雙明珠般的眼睛一旦對視,光芒卻熾烈得讓誰都不能向前一步。
“你就是柳依依?”疏嵐問她,沒有笑,神色卻先盛開。依依並不錯愕,只點點頭。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他輕聲念着這《詩經》中的《采薇》,念前半句時心馳神往,念後句時卻面露悽色。
“怎麼公子以爲,我們這裡也有個‘雪霏霏’姑娘?”依依掩口一笑,“只是這世上,好像沒有雪這個姓啊。”
“我本也沒有姓。”說到這裡,疏嵐反低頭去調琴,“只不過入社以後,楊柳的楊字,便順理成了我的姓了。”
依依不記得疏嵐之後說了什麼。只記得當日他彈唱的便是這首《楊花詞》。
她不記得自己跳了舞,只感覺自己站在一片柳風拂盪的湖畔,漫天楊花吹散飄舞着,飛上她滿頭的烏髮。
她從此被那片夢幻般的楊花染白了青春。這一世朝華,都在那一曲《楊花詞》中飄舞流盡。
而後他才知道,這一首《楊花詞》並非疏嵐最得意之作,他的秘藏之音這世上只怕沒人聽過,據說是用碧玉笛吹奏的一首《輪迴曲》和“訣桑琴”彈奏的一首《離塵歌》。
不過現在,柳依依至少已經知道,疏嵐當日所指的“雨雪霏霏”確有其人,那個女子的名字,叫緋雪。
“姑娘?”墜兒輕輕捏捏依依的手,方叫醒了沉墮在回憶中的她。
依依輕嘆一聲,望着玄漆如墨,無星無月的天空,心中突然空落落的。她繼續說道:“沒有人能忘記疏嵐,也包括……這個墨老爺。”
“什麼?”這話說得着實嚇了明鍛和墜兒一跳。依依笑道:“別懷疑,接着往下想——”
總不可那個墨老爺也被疏嵐公子的聲色迷住,對他有了什麼非分之想?明鍛墜兒想到了一起,對望了一眼又很快移開,誰都不再說話,一時沉默。
想那墨老爺在靈州之中也算名門望族,頗重自己清名,故此從不敢大肆蓄養孌童,流連花市的。只是不知道他看上了疏嵐公子,可有什麼越禮之舉?
“那日我初次與疏嵐公子同臺演出,坊中齊聚了莫徹城中的商賈富豪,更兼其他大城的城主……墨老爺看了我們的歌舞大加讚賞,衆多客人中,他的賞錢最重,是一枚漢龍紋青玉佩,無價之寶。”
柳依依提到墨老爺的賞賜,語氣中並無些許神往歆慕,仍是淡淡的:“春媽媽只當墨老爺看上的是我,當日便把我送往墨老爺房裡……”
依依所說都是墜兒服侍她之前的事,是以墜兒並不知道。但聽墜兒問:“那後來呢?墨老爺沒去叫春媽媽把疏嵐先生送來麼?”
“傻丫頭。”依依呵呵笑着,雙目看着花園中的遁地陣,看來時辰差不多了,“疏嵐公子一彈唱完便走了。沒人能再請動他,更別說是那樣的事。”
“那姑娘……”墜兒聲音低低的,彷彿是在擔心依依當夜會委身這個猥瑣腌臢的老頭子。
“沒有。當夜我躺在墨老爺牀中,合着牀帳子;幾乎等過了子時墨老爺纔回房——他是跟一個年輕男子一同進來的。”
看來墨老爺事先未必知道春媽媽把依依放在他房裡。難不成這個隨他一起進來的,就是他的孌童?
“你們猜,跟他一起進來的男子是誰?”依依看他二人面面相覷,顯是猜不出了,便伸出食指,在亭中石桌上寫了一個“土”字,“想想看啊,他姓墨。”
跟土字有關聯,莫非依依所指是五大門派中的土系“封神”?又是姓墨的……
“墨吹塵?”明鍛一時不防,竟然略略地叫了出來。旁邊侍候的小廝竟在黑暗中齊齊朝這邊望過來,似乎對這名字頗爲敏感。
依依點點頭:“不錯。明鍛再猜,墨吹塵跟墨老爺是何關係?”這次依依乾脆將墜兒略了過去。也不知什麼大人物竟派來墜兒這樣一個細作,雖道演技不差,卻一點不機靈,沒見識。
明鍛只順着依依的話往前想。依依所能引動墨老爺心事的,除了那一首與疏嵐有關的《楊花詞》,似乎還有一句話,是說墨老爺的義父如何如何。
明鍛驚問:“小人知道不多,斗膽猜了。墨吹塵與墨老爺的義父,可有什麼關聯?”
依依放低了聲音道:“**不離十了。我也不再吊你二人的胃口,這封神代掌門墨吹塵嘛,就是墨老爺的義父。”
這不大可能吧,靈州人盡皆知,墨吹塵乃是封神派弟子中的翹楚,自由便在派中修習的,現今不過剛逾二十歲,如何成墨老頭的義父了?
原來這其中的複雜因由,依依本也不知。她那夜躲在墨老爺牀中,屏住呼吸不敢出聲,將二人的談話聽得清清楚楚。
這墨吹塵拜入封神門之前,本是墨府上一個打雜的小僕役,父母雙亡,在延靖城無親無故。只因他年幼時便生的俊美,便被墨老爺留意了,吩咐下人好生待他,不叫他幹粗笨活計。
吹塵幼時不知人事,還道墨老爺是個宅心仁厚的好老人,便待墨老爺如親爹一般盡心盡力。墨景陽不過想把吹塵養作男寵,只連日裡哄着他,好叫他死心塌地。
終有一日,墨老爺做成一筆大生意,喝多了酒更高興,便叫下人把吹塵送到他房裡去。吹塵想也不想,接了老媽子準備的解酒湯便給老爺端去房裡。
誰知吹塵一進房門,在房內侍候的下人便關了門出去。那墨老爺醉醺醺得招手叫他過去,吹塵似乎有些預感,捧着碗不敢上前。
墨老爺酒勁上來,眼看吹塵越發俊美可愛,越發沒了平日裡的耐性,餓狼般撲上來,便奪過吹塵手中的碗,把一整碗“解酒湯”都給他灌了下去,三下兩下又扒了吹塵褲子。
吹塵當時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如何能抵擋得了正值壯年,手段粗暴的墨老爺?
接下來吹塵便昏迷過去,不省人事。待到他醒來已經又在墨老爺牀上,身上一絲不掛,雪白凌亂的牀單上只有一條污血痕跡;而老爺已經整好衣履,正在吹塵懵懂之際把手伸在帳中,仍像昨晚一般摸他……
那一夜之後,吹塵的日子便與往日不同。他吃得更好穿得更好,只是別的僕役們多冷眼看他,甚至鄙夷嘲諷吐口水;小僕役們更不願跟他一處玩樂,一時之間肯理他的,也只有那個色迷迷陰測測的墨老頭……
“長得再好看也是一副臭皮囊,做個孌童,傷風敗俗恬不知恥,什麼出息……”
“從小便爲了榮華富貴幹這樣下流無恥勾當,可見成了人,更加不是什麼好東西,大家都遠着他些。”
……
多少日多少夜。每夜墨老爺都把吹塵叫到房裡。只是墨老爺見教了這孩子許多,一直木愣愣又害怕的樣子,也懶怠跟他說話,每日完事便叫他回下人房去睡。
可憐小吹塵不管寒冬酷暑從墨老爺房裡出來便要走大半個院子回僕役房,及至到了門口,那僕役房已被衆人反鎖,叫門自然是不開的。他只得在門外柴堆中捱一晚,其中苦楚,卻不對任何人說起。
再忍,也該有個極限。如此在墨家作一個比畜生還不如的東西,他家家大業大,人多勢衆,逃走是無望——倒不如死了乾淨。
終於等到一天,墨府大辦家宴,請了全城名流,府中上下忙得腳不沾地,誰也顧不上這個不用幹活的小孌童。他便悄悄潛到一個無人會去的雜物房,懸繩自盡。
偏巧一個下人偷喝醉了酒路經此地,想找個僻靜處偷懶困一覺,忽然看見雜房中吊着一個人影,嚇得酒都醒了,急忙進來救人。
及至救下吹塵,以手一試鼻息,早斷了氣。若是老爺怪罪下人們照顧不周還是小事,若讓這延靖城中的老爺太太,仙士俠者知道墨府爲富不仁逼死下人,那墨府可要別人家口水給淹了,從此在靈州擡不起頭來。
想到此處,那下人藉着還未散的酒膽,自作主張找個布袋裝了吹塵,從后角門悄悄溜出去,僱車一路到了亂葬崗子。
他將吹塵屍身一丟,便急回府上,打點過車伕,叫他不敢走漏風聲;等到墨府第二日忙完,墨老爺問如何丟了人,衆下人們異口同聲說不知道,想是吹塵趁着衆人都忙着跑掉了。
墨景陽無法,差人找遍延靖城的客棧酒館勾欄,最後竟挨家挨戶敲門到人家裡去找,還是一無所獲。墨老爺心中不快得很,也只得作罷了。
柳依依在牀中旁聽二人說話,根據言語之意只猜到這些。至於吹塵如何死裡逃生拜入封神派,她卻不知了。
依依聽着聽着心想不妙,這人既然是封神派的代掌門,那修爲了得,自己一個大活人藏在這裡,他焉能不覺。
果然聽吹塵在外對墨景陽道:“你我新仇舊恨骯髒故事,皆被你牀中的人聽了去了。事到如今,我也只好殺她滅口。這殺人的罪名,還望墨老爺多擔待着。”
原來他是爲了這個!吹塵動作比依依心念更快,刷得一下,牀帳被掀開,依依驚恐中擡頭看了他一眼:這墨吹塵一身疾服勁裝,臉色古銅,樣貌俊美,只是好好的臉上有數道傷痕,猙獰可怖,倒讓人一時之間想不到他的美。
“墨老爺一向喜愛男風,而今怎麼換口味了?”吹塵冷冷看着柳依依,柳依依也望着他。注視良久,依依纔想起自己身上未着絲縷,羞得面飛紅霞,鑽進了被中。
墨吹塵默默放了牀帳子,竟沒下殺手。他不再說話,提步出了房門,墨老爺唯唯跟在其後,口口聲聲叫着“義父老人家”,想是送出了大門外去。
此後平安過了一夜,柳依依本以爲墨老爺仍會殺她滅口,但此後墨老爺除了派人送來豐厚賞錢,再無任何動作。
……
“如此說來,那個墨老爺想必是打着疏公子的主意來着。只不過墨吹塵突然到訪,自己從前虐待凌辱過的孌童如今發了跡,便以爲他是來尋仇的。這麼一嚇,倒把疏公子的事拋在腦後,一心奉承起吹塵來。只想不到他竟連老臉都不要,認了比兒子還年輕的吹塵當義父。”
明鍛一番推斷,正和柳依依想的不約而同。若不是依依如此篤定,她也不敢以此爲把柄,要墨老爺帶他們同去景逍了。
“遁地大陣已經完備,恭請三位俠士入陣。”此刻接近辰時,天色正黑。三人對那來報的家人一揖,隨即入陣了。小說.輪迴仙妖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