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爾走出服裝店,在外面刺目的陽光下眯起了眼睛。今天的天氣格外的好,天高雲清,湛藍的天空上飛過一隻雙頭鳥。他一想到背後的凱文就煩躁,冷冷轉身告訴他:“到中午了,我們去咖啡店吧。”
“咖啡店?沒想到這個小地方也有。”凱文摸了摸下巴,盯着吉爾,爽快地說道,“既然你邀請我,我答應了,那麼這個下午就屬於你了。無論是賤民的娛樂還是高雅的欣賞,我都會以最大的耐心包容你。”
吉爾目光從他臉上略去,驚訝於這個傲慢的王子有一張很不錯的臉龐,隨即繼續冷淡地說道:“現在已經是中午了,跟我一起去吧。如果您不用用餐,就請您屈尊陪我一同用餐吧。”
“哼。”凱文似乎是笑出了聲,又似乎是生了氣,他沒有多說,伸出手頗有紳士風度地說道:“走吧。”
凱文完全沒感覺到對方的敵意,他感覺到的是對方對自己的尊敬。語氣冰冷,在他看來是貴族的矜持;拉開距離,在他看來是有良好教養知道使用敬語;不正眼看自己……不粗魯地盯着自己看,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他的笑聲的確是愉快的。不過,他這個新朋友似乎有些害羞。他於是沒有直接給予對方平視自己的資格,決定等一段時間兩人進一步瞭解之後,再給予他這個珍貴的資格。
當然,很大程度上,他是被這個小鎮的人們的生活吸引了。
在來之前他就知道,冒險鎮的主要產業就是冒險,幾乎鎮上所有人的工作都與冒險有着多多少少的工作。因爲歷史原因,他們喜歡稱呼自己的鎮子爲冒險村,但實際上這裡的規模早就超越普通的小鎮了。
他不是一個被養在帝都的金絲雀,在此之前也離開帝都許多次,對平民的生活多多少少有所瞭解。他看見過苦難和掙扎,實際上,那些纔是平民生活的主旋律。然而這一切,在這個地方完全都看不見。他在這裡只能看見快樂。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開心的笑容,無論做什麼都心滿意足,彷彿世界永遠美好。
沒有帝都的陰謀與謊言,沒有貧民窟的痛苦與動盪,這像是神的國度,被流着牛奶與蜜糖的河流包圍,一千個天使在人們中間歌唱,每個人都懷抱着愛與希望,度過一天又一天,永恆如一瞬,就連死亡的陰影也並不能籠罩他們。
凱文認爲這並不應該是他所追求的生活。他應該追求權杖與皇冠,應該追求踏着所有人向上的道路,那些纔是高貴無上的,但是、但是……快樂的吸引力真的是無疑倫比的。這種生活哪怕墮落而卑賤,也讓人心向神往。
凱文一雙眼睛傲慢地掃過周圍的各類貨攤,發出嗤之以鼻的冷笑聲,卻帶着連他自己都不太明白的羨慕。
吉爾被他的冷笑聲笑得各種不痛快。這個少爺既然不喜歡這樣的生活,爲什麼非要到他們的村子裡來體驗生活呢?他就安安靜靜地待在他的帝都,在玻璃房子裡玩□□和匕首,有什麼不好?這裡是另外一個世界,完全不同,無法比較。大象和小貓不能理解彼此,爲什麼要去往彼此的世界呢?
爲了……變得堅強,還是證明自己的力量?
凱文的腳步越來越慢,終於在一個孩子面前停下了腳步。這個庶民的孩子擅自來到了他的面前,撞在了他的腿上,手上的糖稀蘋果弄髒了他花二十七個裁縫用了那年一半東方貢綢和一半龍窟魔晶做的褲子。這個孩子自然不會爲此感到羞愧萬分,反而哇哇大哭起來。
凱文聽出他的哭聲中其實並沒有多少不滿,反而隱隱帶着一種期待:他想要藉助自己的錯誤和別人的寬容獲得更多。很容易他就能反推出來,這個孩子在之前被周圍的人是如何溺愛的。這種感覺讓他不滿極了。
凱文難得有耐心地低下頭,湛藍眼睛能夠凍結一個夏天的陽光。他語氣溫和:“你知道你面前的人是誰麼?”
吉爾在發現事情的第一時間倒了回去,一眼就看出那小孩是鐵匠托爾的小兒子托克維爾,一個無法無天的熊孩子,被他爹媽慣壞了。村裡大人都很寬容,但是自己這個年紀的小孩子大都找機會揍了他一頓。不過,這孩子再怎麼熊,也是冒險村的人啊,不能被外人欺負。
吉爾一看這兩熊對上,心裡就被臥槽刷屏了。壞了啊!不能傷到小熊,也不能讓大熊不高興……這個任務難度好高麻麻我需要支援啊!
熊孩子哇哇大哭。在他並不長的記憶之中,哭泣是最好的話語,比任何別的表現都要有用。但是面前這個……似乎有點不同呢……
“看來你是不知道了。你只要知道,我是個從來不阻礙別人的人。”凱文愉快地笑着,將撞到他的腿上又落在地上的糖稀蘋果撿了起來,塞進了他的手裡,“吃吧。”
熊孩子眨了眨眼睛,一把甩掉了手裡的蘋果,又哭了起來。
“你不喜歡?”凱文問道,得到確認的答案之後語氣一變,森然道,“那麼,你剛纔在騙我?你在用一個你完全不在乎的東西,換取自己喜愛的東西咯?”他擡起手拿起蘋果,無比溫柔地放在孩子面前:“那麼,你還是吃了比較好。”
吉爾被逼小孩吃髒蘋果的凱文驚呆了。他不否認這是個教育熊孩子很有效果的方法,也不否認他自己心裡其實有一種奇異的爽感。但是,至少現在,他不能放任對方這麼做下去,否則鐵匠夫婦會去自己爹媽面前咆哮的。
“凱文!”他及時趕到,一把從下面抓住了對方的胳膊,在對方轉過頭的時候又下意識地擺出冰冷的神情,“這樣不好。”
“吉爾,這孩子需要教育。我恰好很擅長這件事情。”凱文眯起眼睛,心情起伏着,很快順着善變的天性到了六親不認的那一端,“你就在那裡看着就好。不需要你動手。”
吉爾躊躇了一下,在對熊孩子的幸災樂禍和對村子命運的擔憂之中鬼使神差地收了手。他的幸災樂禍並不僅僅來源於對於這孩子的恨鐵不成鋼,更對於他與自己同樣命運的報復感——自己爲了村子犧牲了不少,那麼這孩子犧牲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很快就從這種錯誤的情感之中逃離了出來,但是這個時候熊孩子已經被迫舔了一口髒兮兮的蘋果。托克維爾的年紀還不足以讓他明白自己吃下了怎樣的東西,只是因爲這並不美妙的味道又繼續哭泣了起來——而這次哭泣真的有些幼崽哀求的味道了。
吉爾在凱文繼續下去之前,再一次托住了他的臂彎,沉默了一下婉轉地懇請道:“已經夠了。他已經受到足夠的懲罰了。”
凱文也不知道爲什麼,聽着這種哭泣心裡已經得到了莫大的愉悅,而這種愉悅又讓他回到了寬宏大量的另一端。他索性鬆開手,將蘋果扔到一邊。他並沒有回頭,還在以興味的眼光看着這個孩子,嘴裡告訴吉爾:“若論價值而言,一百個孩子也比不上這條褲子。”
吉爾心裡一沉,正打算說些什麼,就感到對方已經將他的胳膊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不過,我現在的快樂足夠補足差距了。我會放過那個賤民,但是這條褲子……”
“需要我幫你洗?”吉爾被對方刻意拖長的傲慢語調弄得很不舒服。他揚起眉毛,不悅地說道。
凱文憋不住,哈哈笑了起來。他彎腰抱着肚子,一隻手還扶在吉爾身上。“吉爾,你真是搞笑,一位高貴的騎士怎麼能去洗褲子?讓你的小情人幫我洗還差不多……”他忽然眯起眼,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主意。他的確欣賞吉爾,但是對方冒犯了自己也是事實。
這是一個不錯的懲戒。
凱文立即正色,語氣深沉了下來:“你大概不知道,這條褲子是多麼珍貴的東西。你們可能連東方貢綢和龍窟魔晶都沒見過吧。我從來不喜歡爲難別人,這條褲子洗乾淨還給我就行了。要不然……”他漫不經心地露出膚淺的遺憾,“我只能離開這個地方了。”
“……這並不困難。”吉爾一秒鐘就決定了下來,但是用怎樣的語氣說出來花了他半分鐘時間。
凱文明顯對他的反應有所誤解,湛藍眼睛在說話間已經將他從裡到外觀察了一遍。他的目光像是延伸的藤蔓,從腳下長到頭頂,在最頂端還開出妖豔的花,是他帶毒的嘴角流露的笑意。“吉爾,這可是你說的……我希望在我走之前,能得到完好無損的褲子。”
“我知道了。”吉爾鎮定地說,“但是凱文少爺,你不會打算繼續穿着這條褲子在街上晃吧。”
他知道貴族都看重自己的形象,越是傲慢的貴族越是如此,面前的金髮小王子應該也不能免俗。穿着一條被弄髒的褲子在街上走不亞於穿上了國王的新裝,除非自欺欺人,否則便是奇恥大辱。
凱文身體一僵,隨即對吉爾說道:“最近的服裝店!快!”
“鎮上只有一家服裝店,他們需要一點時間送來你要的東西。但是別擔心,凱文,我們可以找個安靜的地方坐着等待他們,沒人會看見你放在桌子底下的褲子上面不體面的污跡——比如說在我說的咖啡店?”吉爾跨出一步,用身體發出了邀請,“在那之前,或許我可以爲尊貴的客人擋住這片污跡。”
這話說得體面又委婉,最重要的是充滿了可行性與建設性,每一個有頭腦的貴族都不會拒絕。凱文理所當然地接受了這個提議,尋常一般優雅地邁開腳步。吉爾亦步亦趨,每一步都恰好擋住了他褲子上的污跡,卻讓剩下的部分依舊光彩奪目。
他希望自己能更快些,快些見到艾芙雅。他現在急需小惡魔的幫助——他該怎麼給少爺洗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