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脫胎換骨
醒來後,木棲想起了夢裡的石頭。他懷裡真的摟着一塊石頭。這塊石頭,可以證明通天塔並非是一塊完整的石頭。
木棲看向那塊石頭,然後他把石頭扔了出去。那並不是一塊石頭,那是白骨。
木棲看到了殘缺不全的牙齒,鼻突骨像被折斷的枯木似的斷裂口。這是一個完整的頭骨。
頭骨從通天塔的塔梯滾了下去。也許,這個頭骨並非像木棲看到的那樣,它表面雖然沒有皮肉,裡面卻有。也許它是有生命的,它就住在通天塔裡,昨夜,它只是紮在木棲懷裡取暖而已。
它從塔梯上一跳一跳地滾下去,也許它走路本來就這樣。然後,它在拐角處停住了,用空洞的眼眶,回望着木棲。也許,它在看木棲身下的腳印。
木棲已經跳了起來。地上有很多腳印,是血腳印,還有血手印。木棲一扶牆,牆壁上就留下了血手印,那是木棲自己的。
天矇矇亮,塔裡依然昏暗。地上,牆上,血手印和血腳印似乎在黑暗裡到處亂飛。這一切,似乎就是他昨日天黑以後爬塔時所產生的幻覺。
地上的腳印,也有淳于鴻的,他比木棲醒的早。此時,他安靜地站在樓梯口,背對着木棲。
淳于鴻的背上是溻溼的。那不是汗水。他醒來後,也許一直就站在那裡,不曾動過,根本就沒有汗水。不,也許有,也許是嚇的,因爲他看見木棲抱着一個頭骨在睡。從他綢緞布料裡滲出來的,是殷紅的血液。
他的後頸,皮膚在潰爛着。他的頭髮,很凌亂。木棲想起自己在藍狐嶺上殺過的那隻怪獸作二。那隻野獸,胸口被木棲刺了一劍,傷口處的皮毛便是如此雜亂。血,正從淳于鴻的頭髮裡像汗水一般淌出來。
他身上跟本沒有傷口,卻又全身都是。木棲不用看也知道,他全身的肌膚都已潰爛。木棲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肌膚肯定也在昨夜潰爛了,但他身上卻不疼痛。
木棲看着淳于鴻的背影,似乎看到了自己。昨夜,他以爲因爲恐懼出了汗,其實那是血液流出來時溻溼了衣服。
忽然,木棲聽見了鬼一樣的聲音:“通天塔,塔通天。通天塔,是通天路。成仙之前,要脫胎換骨。那時,凡人的肌骨、血肉、音容笑貌與七情六慾,都將遺留在通天路上。”
那聲音在通天塔裡迴盪着,那是淳于鴻的聲音。也許,他喉嚨的肌肉也潰爛了,所以五音不全。
地上的腳印,如此清楚。上天便是成仙,成仙自然要脫胎換骨。而脫胎換骨,首先要脫去的乃是皮肉。
脫胎換骨,雖然可怕,卻不疼痛。木棲不敢看自己的肌膚,卻又忍不住看,他不能不看。他看到了自己的手,手上似乎沒有肌膚。
只有血污,粘液,這跟師父屍體的手很像。毫無疑問,師父一定進過通天塔。他已成仙,他已經在天上,可他依然掛念着自己那個留在塵緣中的徒弟。他的肉身,本已經撒在通天路上,但它們重新又聚在了一起,之後離開通天塔,回到了長空閣。那謎一樣的遺言,目的乃是爲了讓木棲進塔。也許,木棲可以進塔,乃是師父徇私之故。
他沒撩起袖子,不用看他也知道自己的胳膊現在什麼樣。
就像是在夢中,木棲不知道自己的臉變成什麼樣子了。他不敢摸,但他忍不住還是摸了一下自己麻木的臉。雖然並不疼痛,他還是哆嗦了一下。
手指碰在臉上,粘粘的,涼涼的。自己的臉,現在是什麼樣子?木棲把手放在眼前,手指上粘到了臉上的血。粘稠的血,滲入食指肌肉,顏色變淺了。
他看不見自己的臉,但他知道臉上跟自己手的情況一樣。臉上也沾到了手指上的血。手指上的血,正慢慢地滲進臉上的肌肉,顏色也在變淺。
木棲向淳于鴻問道:“這,就是脫胎換骨?”聲音嘶啞,他的嗓子也破了。
“別耽誤時間了,我們趕路吧。”淳于鴻背對着他,登上樓梯。
地上再次留下血腳印。血滲入石頭,由黑變紅,不久就幹了,紅得像寶石。
昨天看到的那些紅石,果真就是先人留下的手印腳印。
木棲在後面亦步亦趨地走着,問道:“我們身上的粘液是什麼?”
“我不知道。”淳于鴻道:“也許是天上的瓊漿。沒有它們,我們恐怕已經疼得不行了。”
那個骷髏頭,空洞的眼眶,目送着木棲精神恍惚地登上了樓梯。那個骷髏頭,不知是哪位仙人成仙時換下來的骨頭。
越往上爬,仙人換下來的骨頭越多,胸部椎骨、肋骨、尾椎骨、下巴、肋骨、牙齒、脛骨……
通天之路,似乎永無盡頭。
血污在淳于鴻溻溼的背上隨着走動不斷變幻着形狀,似乎正在綢緞上作畫。
木棲道:“脫胎換骨,竟是如此可怕。”
淳于鴻道:“其實恰恰完全相反,前方將是天上的宮闕。”
“你看我們,這樣走在樓梯上,像不像兩個小鬼兒正趕赴煉獄?”
“你這秀才,真是煮鶴焚琴。”
木棲道:“說到煮鶴焚琴,我幾乎難以啓齒,現在最不應景的,就是你的屁股,簡直污人耳目。”
“怎麼?”
“你屁股上,不僅有血,而且屎尿具下,偶爾還會有一塊皮肉從衣襟下掉出來。”
“你難道不是這樣?”
“自己的容易忍受,別人的嘛,就不行了。”
“那你到前面來吧。”淳于鴻說着停住了。
“停!”木棲趕緊攔住:“別回頭。”
“你這麼大聲幹什麼?”
“總之你別回頭。”
“你怕看我的臉?!”
“我不想看見鬼。”
“你的臉現在也是一樣。”
“其實,我也不想讓你看我的臉。”
“你怕羞啊?”
“你長的沒我好看,自然不會那麼心疼。你不知道,在來路上,就因爲我的臉,有一次在宛中城,一羣少女圍着我,不停地問這問那,說什麼也不讓我走。”
“你這麼懷念過去,現在可以出去看看她們。”淳于鴻冷冷道:“你的臉已經跟我一樣。”過了一會兒,他說:“這樣吧,我不回頭,你繞到前面去吧。”
“咱倆輪換着來,估計你也受不了多久。”
不知走了多久,天依然沒有大亮。也許,天已大亮,但通天之路在雲層裡就是這樣。也許,今天是個陰天。
通天之路,似乎永無盡頭。
二人不知道要走到什麼時候才能見到天上的宮闕。也許,要走到徹底換完骨頭。也許,木棲的胳膊,走着走着就會掉在通天路上。他若只剩下骨骼,還能繼續走嗎?
天黑了,窗外看不見星星。木棲道:“這下好了,我們誰也看不見對方的臉了。”他不敢伸手入懷,他怕自己的手指會捅破皮肉,穿過肋骨,也許可以在胸腔摸到自己的心在跳。
休息之時,地上寒冷刺骨,二人只好盤膝而坐各自運功抵抗。
“我聽說過一件事。”臨睡之際,黑暗中淳于鴻說道:“據說,有個人到了八十歲,在南終山睡了一覺,醒來時已經是兩百年後了。那時候,他變成了一個年輕小夥子,而且再次娶妻生子。”他的聲音裡似乎有血腥味。
“這不是故事,這是真事。後來,他創立了長空門。”木棲道。
黑暗中,塔裡一陣陣腐臭味像瘟疫般散佈着,木棲喃喃道:“明天醒來之後,我們會變成什麼樣子?如果度不過這一劫,我們會不會一睡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