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要從哪裡說起呢。
應該是從自己出生的時候說起吧,我出生在聖巢,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有的只是親族……整個蟲巢都是親族,雖然也沒有多少人了。
大家都說,聖巢已經死去,很多層都已經被廢棄了,一代又一代聖巢蟲人等待着他們的主人迴歸,但是沒有主人,甚至連主人的親族都不再出現。
我們只不過是不被需要的自律機器而已。
長老總是那麼說,然後終有一天,他不再醒來,被大家擡走送進了分解池。
聖巢蟲人,成長於此,迴歸於此。
原本我也應該是如此吧,但是見過了聖巢中的書籍,年幼的自己對巢外的世界產生了好奇,那一定是一個不輸聖巢的美麗世界吧。
帶着這樣的想法,在朋友的幫助下從通風口逃出聖巢,本來是想帶着朋友一起離開,但是他笑着搖頭拒絕。
你聽不到我唱的歌,他這麼說道。
爲什麼,你明明都說我唱得很好聽。
爲什麼?
雖然不解,但既然走出聖巢,我就沒有再回去的想法,這個世界是那麼的美麗,天空不再是泥土與金屬,空氣也沒有聖巢中那麼渾濁,我要去見證這個世界,看看我們主人曾經生活過的地方。
這個小蟲子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而馬林搖了搖頭:“你失望過,對吧。”
是的。
他這麼說道,然後繼續着她地自言自語。
人類的城市好髒,大人的內心好醜陋,追着自己的幼崽好討厭,這些人類難道真的與主人一樣,都是人類嗎?和書本中的完全不一樣呢。
但無論如何,都是聖巢裡見不到的景色。
在外面的和十七個年頭,我遇到了一個人類幼崽,他和別的幼崽不一樣,沒有想到用網抓我,只是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一聲不響。
那怕我從他面前飛過,停在他的面前,他也只是繼續着他的沉默。
他就在那裡坐了一天一夜,我從附近人類的店裡偷來食物,這一次他有反應了,他一邊飛快的奔跑,一邊大聲的對着追過來的麪包店店長大聲說麪包不是他偷的……我們跑的很快,那個店長先生根本追不上我們。
等他吃掉了麪包,我才從他那裡聽說了他的故事。
爸爸死掉了,是被混沌殺死的;媽媽死掉了,也是被混沌殺死的;還有妹妹與爺爺,還有奶奶與哥哥。
一家人,只有他一個人躲在井裡活了下來。
混沌真是壞蛋啊,在這個世界生活了十七年,見過比這還慘的情況,整座城市中的人類因爲幾個人的私慾而面對死亡……人類真是一個奇怪的種族啊。
與這個小孩子一起流浪,雖然沒有以前那麼自由,但跟隨着他,總能看到這個世界的人們令自己意想不到的另一面。
會追着他跑的麪包店老闆其實是故意跑不過他。
每天都會強迫他洗衣服,但每次都故意在衣服兜裡留下幾毛錢的無賴。
每次因爲盜竊等罪行而把他抓起來的警察先生,其實都是看他餓的不行的時候動手,這樣的話,有牢飯吃就至少不會餓死了。
每個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活着,他也好,大家也好。
流浪的日子過了好幾年,有一天,他回來,沒有選擇去麪包店,而是坐了下來。
我要去當兵了。
兵是什麼,可以吃嗎?
我非常好奇,跟着他進入了兵營,才發現,原來這個世界還有一些人願意去和混沌戰鬥。
第一次訓練,他沒跑多久就跑不動了,那個老先生和大塊頭在討論要不要把他趕走。
我想幫助他,於是……最終選擇他做爲主人。
我們聖巢之子,從被製作出來開始,就是爲了這一刻,只不過以前的大家在等待着主人,而如今的自己,選擇了主人。
第二天,他完成了訓練,非常優秀,那個老先生與大塊頭都這麼說。
太好了,可以幫助他,讓我發現,原來幫助一個人類,看着他開心,是那麼令自己高興的事情。
從那一天開始,他的命運改變了,我的命運也改變了,我們一起去了北方,打倒了好多好多的混沌,殺掉他們,砍下他們的腦袋。
聖巢的老爺爺總是說,人類都是彼此通往幸福的階梯。
以前的時候不知道,來到這裡之後,明白了過來,混沌也是人,要不然它們怎麼可能變成他升職的階梯。
只不過混沌是壞人,而打壞人就一定是好人。
那是最無憂無慮地一段時光,最開心的日子,我總是會給他唱歌聽,他總是會微笑着看着遠方。
如果這樣的日子能夠一直如此,那應該有多好。
只不過老爺爺也跟我說過,幸福的日子愈長,不幸的苦難越多,那一次,他碰到了一個很大個的混沌,很難打,爲了幫助他,我受了很重的傷,而他傷到了他的腿。
我們打死了那隻混沌,他升了好幾級官,而我的四肢壞了,這是爲了保護他而做出的犧牲,我不後悔,我依然陪在他的身邊,爲他歌唱,雖然我的四肢壞了,但是我還能夠修復自己,只是這一切需要時間。
這一切直到她出現有所改變,我發現他喜歡聽她唱歌……他其實聽不到我的歌聲,聽不到我喜歡他的誓言,那笑容,都是對着她而展露。
我……只不過是一個工具,壞了,就可以丟掉。
我不想被丟掉,我自己走,那怕一無所有。
我在陰溝裡掙扎,在即將滑入深淵的時候,我見到了瓦斯普,我這漆黑眼中最眩目的光,我的救贖,她甚至爲了我而出賣她自己,只是爲了給我買一瓶藥水……
我落入地獄,卻又終獲救贖。
………………
馬林坐在世界樹嫩枝化做的椅子上,聽着眼前的細小蟲人說完這一切,不禁皺緊了眉頭——這算什麼鬼,自律生物體裝甲,這第一紀元之前的時代遠遠超出馬林的想象。
而且這個自律生物體裝甲聽起來還畸變過,它是因爲有了自我思想而畸變過?誰會是它的誘因?是學舌的臭鳥,還是那個腦袋裡只記得打架的傢伙。
想到這裡,馬林又看向這兩個小東西,米拉,是這隻自律生物體裝甲的名字,它現在是修復狀態,所以在植裝的時候纔會如此緩慢。
這也可以證明,外面的那些蟲人爲什麼會有那麼堅硬的甲殼,一定是在它畸變時分放出去的幼蟲。
還是一個納米生物,馬林嘆了一口氣。
而且關於米拉所說的那個他和她,馬林更是感覺頭痛,他從自己的挎包裡拿出報紙,指着上面的領主與他的新娘說道:“這就是你說的他與她吧。”
你怎麼知道的。
米拉驚訝地問道。
“你看看你那缺心眼的樣子,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要不是瓦斯普撿到你,你現在已經是一個異種了。”馬林看着眼前藍色囊鞘中的米拉說道。
後者沉默了一下,然後她的哭聲就像是環繞立體聲一樣在馬林的耳朵與腦子裡互相碰撞起來。
瓦斯普的也開始顫抖,可見的畸變在她身上出現。
“如果你想讓瓦斯普死,那就繼續哭吧,等到她變成一個異種,我就一刀殺了她。”馬林翹起二廊腿。
當然這只不過是在嚇唬她,馬林可以肯定,這個叫瓦斯普小姑娘一定是用她的真誠打動了米拉,讓她脫離了畸變的道路,重新擁有了對未來的憧憬與期待……話說回來,自律生物體裝甲你搞什麼自我意識,大毀滅之前的人類到底有多麼無聊啊,就不能加一個三定律或是別的什麼來控制一下嗎。
還是說他們只是單純地想要成爲一個創造者,一個……神明?
也許正是因爲如此,最終纔會迎來毀滅吧。
當凡人沒有凡人的自覺,這個世界都將發笑,然後看着失了智的凡人以最快的速度毀滅他們自己。
這樣感嘆着,馬林看到瓦斯普身上的畸變消失了,米拉停下了她的哭泣聲。
瓦斯普是我的好朋友,她將身體借給我,令我回復神智,她是我永世的恩人。
它這麼說道,然後有些不安地呼喚着瓦斯普的名字,這樣的友情讓馬林多少有些鬆上一口氣——也許正是因爲如此無私的友誼,才能夠救下米拉,瓦斯普這個小姑娘雖然爲了求生做過一些在她這個年紀不應該做的事情,但至少,她對生的渴求,對友人的愛,馬林都看在眼裡。
“我沒事,米拉……”這個姑娘喘了兩口氣,然後擡起頭,看着馬林:“先生,我看您穿着教士的衣服,請問,我們可以活下去嗎。”
“你的朋友米拉還沒有回答我,怎麼才能夠讓外面那些被蟲胎附身的人們活回來。”
它們活不回來了,畸變時的我分放出的蟲胎是無法收回的,它們通常是一次性操作死體使用的士兵。
聽到米拉的這個答案,馬林嘆了一口氣:“發燒是感染的第一階段,對嗎。”
是的,在四十八小時之後,這一過程就不可逆了。
馬林放下腿,雙手抱頭,整個人低下聲看着腳下的石板與金屬板混合的地面,在痛苦與掙扎中沉默了一會兒,最終擡起頭看着瓦斯普胸前的米拉:“只有殺掉你,才能夠中止它們的活性,對嗎。”
是的,您……真是瞭解我們呢,先生。
“先生!不要殺死米拉!求求你!她太可憐了不是嗎!”這個少女一臉悲傷地看着馬林。
馬林苦笑着點了點頭:“是的,她很可憐,但是我能怎麼辦,我的友人,我的愛侶,我的朋友們都在今天早上坐着列車來到這座城市,她們都感染了……我愛的她們,瑪雅,法耶,潔茜卡,莉莉姆,克洛絲……對於你們來說,也許這只是五個陌生的名字,就像這一城的無辜那樣。”
說到這裡,馬林站了起來,化成林子的菲奧與她的朋友變回原樣回到了馬林的手臂上。
“但是對於我來說,她們是無價之物,是我必須守護好的美好……請開始畸變吧,這樣的你們,我下不了手。”說到這裡,馬林臉上的笑容裡多了一絲苦澀:“求求你們……給我一個不用違背自己良知殺死你們的理由。”
“不!你不能殺死米拉姐姐!”瓦斯普尖叫着用雙手護住了胸前的囊鞘。
不,瓦斯普,放下手,好嗎,我是你的米拉姐姐。
米拉的呼喚最終讓瓦斯普放下了手,她與她的妹妹,一起用無光的蟲瞳看着馬林。
我感受到了你掙扎着的內心,這些名字的主人,一定在您心裡有着非常重要的位置吧……好羨慕,如果我也能夠在他心裡有那麼重要就好了。
說到這裡,米拉沉默了一下,然後繼續發言:
我會自我結束我的生命,作爲您不殺死瓦斯普的回報,但同樣的,你要向我保證,瓦斯普會活下去,直到年邁的她面對來迎接她的死神。
“不!不要這樣!米拉姐姐!”
閉嘴,我的妹妹,我是在爲你好!
短暫而快速地爭執過後,米拉繼續着她的交易。
可以嗎,馬林先生,你是這座城市裡我唯一可以相信的人了。
“爲什麼相信我。”馬林不解,站在原地的他看着它。
因爲有光自您身後降下,我看到了一個光的人形,他在對我微笑,我從來沒有見過,如今溫暖的光。
馬林側身走了一身,扭過頭,看到了有些熟悉的身影,面對真神,他選擇低下頭:“您好……還有,午安,公正之主。”
“午安,馬林,看起來你們這次的交易需要一個見證者,而我,願意爲你們見證,小東西,瓦斯普會成爲我的教會的學徒,這樣的安排,滿意嗎。”無名氏對着米拉說道。
向您致敬,偉大的存在,您到到來,讓這冰冷的墓穴充滿了暖意——米拉說到這裡沉默了一下,然後繼續說道——抱歉,我的詞庫裡只有這麼一條最適合您的恭維之語。
“沒事,孩子,你還有什麼需要放到天平上的嗎。”無名氏問道。
米安沉默了一下,最終開了口。
殺掉他,好嗎,這是我最後的哀求,馬林先生,您可以拒絕我,我也願意在您拒絕我的情況下死去,但是……我真的好笨啊,爲什麼沒有早早發現,他並沒有聽到我的歌聲呢。
馬林沉默。
“賽爾·凱特將會出席中央行省的大比試之後的表演戰,如果你覺得可以,我可以給你安排一場,包括手套,還有什麼想知道的嗎。”無名氏微笑着看向馬林。
馬林繼續沉默。
夠了,這一切也只不過是我死前的囈語,聖巢的老爺爺曾經呵斥過我想要離開聖巢的想法,他說外面的世界非常危險……我不相信,其實證明,我錯了啊。
如果能夠重來,我一定會等着瓦斯普你的,每一世,每一世,我都會成爲你的矛與甲。
瓦斯普,再見。
囊鞘開始從瓦斯普的身上脫落,在它即將落下,當瓦斯普放聲悲哭的時候,馬林擡起頭看向米拉。
“我同意了,我會親手殺掉賽爾·凱特,如果他的遺孀選擇與我決鬥,我也會殺掉她……如果可能,我還會將你送回聖巢。”
在這一刻,馬林似乎聽到了米拉最悅耳的感謝聲。
謝謝你,馬林先生,您讓我在最後一刻得償所願。
“不用感謝我,你知道嗎,你唱的歌……很好聽。”馬林說完,走到瓦斯普的面前,然後伸手,等待着,並最終接住了落下的囊鞘。
謝謝,聆聽者,永別……
耳旁傳來最後的輕語,囊鞘裡的液體開始固化,最終從一個保護着她的容器變成了包裹住她的棺槨。
馬林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手帕,將它小心地包裹好,然後放進了自己的空間袋。
“姐姐……死了嗎。”這個蟲人少女問道。
“是的。”馬林看着她,發現她沒有褪去畸變的外形,扭頭看了一眼無名氏:“閣下,這是……”
“這個孩子將米拉身上的畸變轉移到了她自己的身上,最純粹的感情造就瞭如此的奇蹟,她沒有失去理智,而米拉也回覆了神智……這就是爲什麼我不想來處理她們原因,她們帶着最純粹的愛,想着去復仇……這份決意讓我的老朋友們知道了。”無名氏頭看向墓穴的另一側,馬林隨之扭頭,菲奧躍上了頂部,發出光亮,讓馬林看到了陰影裡站着的小小少女。
“不要說出來啊,我的老朋友。”這個少女有着與馬林同樣的方耳朵,她微笑着走到馬林面前:“孩子,你接下了這神聖的復仇之路,那就必須完成它,記住,要麼終結賽爾·凱特的生命,要麼等着被他終結,復仇只有你死我活這條路可以走。”
說完,她消失在了墓穴中。
“我也要走了,雖然我不在意自己在這個世界待上多久,但是這個世界大概會很在意吧,所以我期待着你站到場上的那一刻,這個孩子我會親自交給這裡教會的主教。”隨着他的話語,瓦斯普飄到了他的身旁。
“閣下,您爲什麼同意我殺死賽爾·凱特。”馬林問道。
“背叛了自己友人的傢伙,有何資格在我面前自辯無辜,就像你這樣孩子說的那樣,每個人都要爲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米拉付出了,你付出了,現在輪到賽爾·凱特先生了。”說完,這位神明就那麼消失在了傳送門後,他帶走了瓦斯普,只留下了一句道別。
“那麼,午安,還有再見,馬林。”
還沒來得及說出一聲再見的馬林沉默了一下,然後看了一眼棺中做自己的老兄,最終順着跳下來的洞口的軟梯爬了上去。
這座城市還是一樣的安靜,馬林在邁開腳步之前突然停了一下,他扭頭,看向牆邊的那團灰燼,靈能之風吹過,將它們揚到了空氣中。
那麼,午安,還有永別了,教授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