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錢

曼娘敏銳地感覺到陳二奶奶話裡別的意思,擡眼看向陳二奶奶,陳二奶奶聲音壓低一些:“這話,總不好說出來,上個月,劉姑娘的丫鬟悄悄告訴我,說馮家二爺託人給劉姑娘送東西,劉姑娘沒收。三嬸子,你想,這在我們家,馮二爺都不死心,託人送東西進來,更何況住到客棧那邊,劉大爺現在病着,客棧那些夥計們,還不是見錢眼開,到那時候,就麻煩了。”

曼娘是真沒想到馮毅到了此時還對劉吟梅念念不忘,不由嘆了口氣:“這又是何苦,都另結親的人了。”陳二奶奶也點頭:“既然幫了忙,就要全須全尾的,到時真住到客棧去,有些皁絲麻線的,馮二奶奶追究起來,說不定連我們家都牽連了。”

說着陳二奶奶嘆氣:“說來劉姑娘也是這樣好的出身,可一遇到事,連名譽都難以保全。”曼娘用手按下額頭:“馮二奶奶算起來,還是我表侄女呢。”這時丫鬟走進來:“兩位奶奶,劉姑娘聽的三奶奶回來了,說要過來拜見。”

曼娘忙讓請,劉吟梅走進來,四個來月沒見,她神色少了些憔悴,不過臉上笑容還是很少,見了曼娘兩人坐下寒暄幾句,果然是來謝曼娘,並說要搬去客棧照顧兄長。

此心可表,曼娘和陳二奶奶互看一眼,曼娘才道:“這事本該成全,可我方纔聽二嫂說了幾句,倒不如等劉大爺病好了,你們兄妹擇日一起離京,那時再去見你兄長,免得在客棧時,被宵小之輩看見,到時生出些什麼謠言來,就辜負了姑娘你的這片苦心。”

話裡的意思劉吟梅一聽就明白,不由嘆氣道:“若是別人,這話我定羞的不敢說出來,可兩位奶奶對我有再造之恩,哪能不說出?他是曾給我送來些東西,還說餘情未了,我沒有收,讓丫鬟都扔回去了。客棧那裡,難免也會遇到些事情,可此時父親不在,僅有我兄妹二人,我哪能爲了一些別的,就不去照顧兄長?三奶奶,我心已如匪石,再無轉移,他是來糾纏也好,來什麼也罷,我定不會似原先一樣,大不了,就同歸於盡。”

這話讓曼娘和陳二奶奶齊齊變色,驚呼不可,劉吟梅慘然一笑:“娘沒了時候,我還以爲可以靠着族人,誰知族人也不可靠,吃了千辛萬苦來到京城,那時爲的不過是見兄長一面,就了斷此生。誰曉得又遇到他,這心慢慢地就軟了,對他也有了念想,可這些日子慢慢想着,才知道,有些人,是不能再心軟的。兩位奶奶,我曉得你們是爲我好,可我已是在鬼門關前打過兩轉的人,連死都不怕了,還怕別的什麼呢?”

說着劉吟梅眼裡有淚流下,曼娘和陳二奶奶互看一眼,曉得她主意已定,再不能勸,也只有點頭應了,劉吟梅謝過她們妯娌倆,也就告辭回去收拾東西,曼娘又讓秋霜帶人送她去客棧,到時叮囑客棧掌櫃,照顧好他們。

等劉吟梅走了,曼娘才長嘆一口氣:“這人啊,總是沒遇到事情不曉得本來面目是什麼樣的,瞧着劉姑娘這嬌滴滴的一個姑娘,竟這樣硬氣。”陳二奶奶端起茶喝了一口:“那也是三嬸子你成全她的硬氣,畢竟這個世上,雪中送炭的人太少了。”

曼娘眼波一轉:“二嫂這話說的,就跟我是這天下最好的人一樣。”陳二奶奶手託着腮:“這是真心話,不是別的話,像三嬸子這樣的人,還真是極少見的。高貴而不傲慢、寬厚而不懦弱……”曼娘拍一下手:“得,今兒才曉得二嫂這嘴,比誰都甜,再說,我都快飄起來了,二嫂也很好,聰明、本分、寬厚……”

不等曼娘說完,陳二奶奶就笑了:“我們今兒是互相誇?”曼娘點頭,接着和陳二奶奶相視一笑,前塵往事,全都在這一笑之中,接着才又商量起別的事來。

晚間秋霜前來回話,說已把劉吟梅送到劉大爺所在的客棧,並且已和客棧掌櫃說了,讓掌櫃的照顧好劉家兄妹,若馮毅要來,還請客棧掌櫃別讓他們進門。說完秋霜就從懷裡拿出個小玉佩來:“這是劉姑娘賞我的,說吃穿用度都是陳家的,唯有這個,是一直放在身邊,再難都沒典當過,累陳家這麼多,沒有別的,僅有這個。”

曼娘接過玉佩一瞧,這玉佩是比目魚狀,只有一寸大小,卻雕的極好,再一細瞧,比目魚眼裡,分明有兩個極小的字,曼娘對着燭仔細瞧了,有一個字像是梅字,另一個筆畫多些,想來多半是個毅字,他們青梅竹馬自小定親,這隻怕是當日私饋的定情信物。

玉佩十分光滑,也不知曾被摩挲過多少遍,把這玉佩都送出去,最後的那根線也該斷了,曼娘摩挲一下玉佩就遞給秋霜:“既是劉姑娘賞你的,你拿着玩也好,再給別人也罷,隨你高興。”

秋霜接過玉佩,又謝過曼娘,說了幾句別話,告退下去,曼娘坐在燭前,當日劉吟梅接到這玉佩也是十分欣喜,珍而重之地藏着,再落魄時候都不肯送到當鋪裡。姻緣這種事情,真是難以琢磨,自小定親也好,曾經傾慕成眷屬也罷,白頭也不悔的人有幾對?感覺到肚子裡的孩子踢自己一下,曼孃的手摸下肚子,輕聲說:“你也願意你爹爹和我白頭,再不後悔嗎?”

肚裡的孩子彷彿能聽懂曼孃的話一樣,又踢了一腳,接着就沉靜下來。這孩子,該比睞姐兒乖巧點吧?曼娘脣邊露出笑容,在燈下繼續等着丈夫歸來。

新君上位,例行要對臣子們進行一番更換,況且有些老臣也只要等個三朝元老的名頭就好告老。朝中老臣告老的不少,提拔的人也多,陳銘遠出任通政司左通政,每日更是公務繁忙,回家時候越來越晚,卻從無夜不歸宿的日子。

曼娘這些時候在燈下等他,已經成了習慣,每日不和丈夫見一面,說幾句話,似乎總覺缺了什麼。夜很安靜,曼娘邊等邊做幾樣針線,燈花爆了一下,曼娘忙拿起燭剪小心剪去燈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重新和丈夫一起共剪燈芯?曼娘把燭剪放下,癡癡地看起來。

門簾被掀起,曼娘回頭,看見丈夫走進門,不由微微一笑。丫鬟婆子們都被曼娘叫下去睡去了,此時整個宅子,只有這裡還點着燭,陳銘遠看着妻子寧靜笑容,縱在外面有再多辛苦,此時也飛到天邊去了。兩人之間,無需再有別的話說,只要四目相對,就足夠了。

天氣越來越熱,夏日的蟬叫的越來越大聲,劉吟梅的兄長已經病好,帶着劉吟梅來辭別過就還鄉了,曼娘不好出去相送,遣人送了一份禮出去,還有三百兩現銀,有了這些,縱是回鄉後沒有爭回產業,也能暫時安身。

劉大爺沒有推辭,只讓秋霜帶進句話,以後粉身碎骨,也要報答陳家的恩情。天下說這話的人多了,曼娘也只爲結一善緣,並沒放在心上。

睞姐兒自從結了詩社,心心念念都是下回作詩怎麼纔不被人壓在頭上,曼娘見女兒好勝心太強,不免又要訓誡她一番。睞姐兒只是嘻嘻笑着,答應以後定不那麼好勝。

這日輪到睞姐兒在陳家開社,早兩日前睞姐兒就忙上了,一定要最好的冰、最好的點心、最好的吃食。看見睞姐兒在那指使的人團團轉,曼娘不由搖頭:“你啊,還說不要好勝,可才一轉眼,就什麼都要最好的,上回你表姐開社,可沒你這麼忙。”

睞姐兒才和珍兒商量着點心要什麼樣的,就聽到娘說自己,臉上露出赧色,接着就道:“娘,就一回,一回。”曼娘把她的手拉過來;“不是一回不一回的事,你現在是陳家女兒,銀子任你花銷,自然可以色|色都要好的。可若有一日,嫁去的夫家落魄,那你還能不能接受那樣日子?”

睞姐兒的眉皺起,柳條手裡端着盤點心進來給睞姐兒試吃,聽了這話就道:“可是奶奶,此時小姐在這,是金尊玉貴的,爲何要想以後的日子?”珍兒沉吟一下:“我想,奶奶的意思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小姐一個月五兩銀子的月例,真要這樣化,只怕……”

說着珍兒就不說了,睞姐兒的眉還皺在那:“可是,可是……”曼孃的眉微微一挑:“你也快十歲了,馬上又要做姐姐了,等這社開完,就要學着怎麼管理這點小小收入。從下月起,你的月例銀子到了,不放在珍兒手裡,而是你自己管,然後樣樣記賬,我倒要瞧瞧,你這五兩銀子,夠不夠你日常花用。”

曼娘既然這麼說,睞姐兒就曉得,定是不夠花的,嘴不由往下撇,曼娘纔不去理會女兒,慢慢大了,就該曉得些人間疾苦煙火氣濃,而不是依舊風花雪月。

曼娘繼續做着針線,睞姐兒已經上前拉着她的袖子:“可是娘,五兩銀子那麼少,”曼娘頭都不擡:“少?睞姐兒,你爹當初在龍巖的時候,一年不過四十兩銀子,比你還少了二十兩。”睞姐兒再次被堵住,冬雪已經走進來:“奶奶,韓親家老爺太太來了,太太請您出去陪客呢。”

託新帝登基的福,韓老爺也被從貴州赦回京城,不過自然不會去做原官,而是在工部任個閒職,這回到京,自然要來親家家裡拜訪。曼娘扶着冬雪的手站起來,瞧睞姐兒一眼:“好好想想吧?你那五兩銀子,怎麼才能夠花。”

說着不去管睞姐兒臉上的愁苦神色,和冬雪一起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曼娘教女兒,好煙火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