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東京灣。
太陽沉落在海平線下面好一陣兒了,山峰擋住了最後幾抹餘輝。大片大片的烏雲封住了黃昏的天空,使夜色來得又早又陰沉。
東京灣的夜是靜謐的。
曾經汽笛嗚響的東京灣,這會出人意料的靜謐,似乎在一夜之間輪船都消失了,曾經繁忙的港口上,苦力們打着哈欠,只有寥寥無幾的幾艘從美國開來的貨船在港口停泊着,苦力們從船上卸下各種各樣的物資,有的是和軍事生產有關的,有的工廠生產有關的,從開戰後繁忙無比的港口,第一次陷入現在這樣的靜謐。
這種靜謐絕不是日本人願意看到的,而眼下的這種局面恰恰是那個歷盡苦難,經歷了一萬八千海里“偉大航程”羅傑斯特溫斯基所統帥的第二太平洋艦隊,在無意中帶來的,幾乎是在第二太平洋艦隊出現在金蘭灣之後,並開始朝着北部灣海面上漂泊開始,日本國內就已經開始了大恐慌,因爲俄國人已經在無意中威脅到了日本的生命線,進出港的船隻大量減少,關西大阪一帶由於原料不足,已經開始有工廠停工現象出現了。
但是對於這一切俄國人並不知道,同樣的日本人也在千方百計的隱瞞着這一切,當然羅傑斯特溫斯基也不知道,同樣的身爲大陸民族的俄羅斯人,甚至根本無法想象想象不到會有這種事情。
不過或許羅傑斯特溫斯基不知道,但是他的出現卻讓日本列島出人意料的發生了一些變化,在經歷了一年零一個月的戰爭之後,現在的日本已經從日俄戰爭初期的狂熱中冷卻下來了,甚至於他們對滿洲戰場的日本陸軍,也只是關心他們未來的命運,而不像一開始那樣,叫嚷着要報復中國。
即便是最狂熱的人們也知道戰爭根本就不是開玩笑的事情,隨着滿洲軍主力陷入包圍,俄羅斯第二太平洋艦隊主力的到來,即便是連外行人也看出戰爭的前景是晦暗的。他們麻木的臉上顯出一種困惑,然後是聽天由命,似乎日本人千百年來,一直如此,他們習慣聽天命,就像坫板上的死魚一般。
就這樣吧
或許絕大多數日本人都是如此這般的想着,尤其是在生活發生改變的時候,戰爭並不會使大多數日本人得到利益,但是戰爭卻會奪去她們的丈夫、兄弟和兒子,絕大多數日本人不象上流社會的某些人,買了大地圖,每天把日本小旗插在那些並不屬於他們的土地上,然後在那裡指手劃腳的劃分着戰後的利益,在他們看來,本就應該如此。
可現在呢?
滿洲的滿洲軍陷入包圍,第二太平洋艦隊的臨近威脅到了日本的生命線,進出港的船隻大量減少,原料的不足導致的停產,卻又使得那些上流社會,尤其是商人們開始在心裡嘀咕了起來,真的能打贏嗎?
那些人關心的着戰爭的時候,絕大多數日本人更多地關心的卻是物價、日用品和食品。因爲生活離不開這些東西,而中國大米的斷絕、南洋大米的斷絕,卻又使物價飛漲,日本棉布在失去中國市場後,數百家紗廠、布廠,紛紛陷入困境,第一次,日本人意識到,戰爭的影響竟然如此之大。
對於戰爭每個人的心裡都沒有底,雖說心裡沒底,可戰爭總還是要打下去的。
咣噹作響的火車上,車廂內盡是唱着戰歌的“一毫五”,一毫五隻是郵票錢,這些收到徵召信後,往長崎集結然後開往滿洲的士兵,士兵的年齡不一,從十八九歲到三十八九歲,甚至就連軍官也大都是文科大學徵召的,看到這些士兵任何人都能看出一點。
噴吐着煙霧的列車沿着鐵路線向長崎行駛着,一路上,火車時而從櫻花中穿過,時而又穿過漆黑的隧道,時而跨過河流上的橋樑。田間幾乎看不到男人,即便是有勞作的人,也大都是女人,很少能看到年青力壯的男人,人口只有三千六百萬人的日本,在這場戰爭中,四十二萬人傷亡的代價,已經耗盡了他的人力資源,至少在一定程度是如此。
當這些向增援滿洲的新兵們在那裡高唱着戰歌的時候,在幾節車廂外的車廂裡,幾名傷殘的軍人穿着沒有軍銜的軍裝坐在那裡。
“山本君,你們軍人很辛苦吧。”
一個婦人向這個從滿洲回來的傷兵說道,神情中盡是恭敬之色。
“我們豈止是辛苦,還要死的。”
左衣袖空蕩蕩的山本啞聲說道,在滿洲他見過了太多的死亡,在俄國人的陣地前,在華軍的陣地前,除了死,還是死。
“戰爭能打贏嗎?”
那位衣衫破舊的的婦女脫口問出了這個問題,或許連她自己也很吃驚,一個女人怎麼能說出這種話來。
山本並沒有去回答這個女人的問題,衣袖空蕩蕩的他陷入沉思之中,戰爭能打贏嗎?
連他自己的心裡都在嘀咕着,過去在和俄國人打仗的時候,他以爲戰爭一定能打贏的,可現在中國人卻插手了,或許在本土,因爲審查的原因很多滿洲的報道都是經過“更正”的,而從滿洲回來的他卻知道,在滿洲現在華軍佔盡上風,只要他們願意,差不多相當於日本人口百分之一的日本陸軍,就有可能被埋進華軍挖出的大墳坑。
這會只有車輪在鐵軌接縫處的咣咣聲。火車沿着進站的時候。上車和下車的人都寥寥無幾,即便是有下車的也很少能看到年青的男人,很多男人都去當兵了。
山本沉默着他並不願回答任何問題,他絕不會像國內的那些人那樣,叫嚷着什麼要踏平中國,要打到南京,要俘虜中國人的皇帝,他知道,那根本就是妄想,甚至於連現在滿洲軍仍然還在滿洲活着,都是因爲中國人並未展開全面進攻的緣故。
車終於再次進站了,看着空落落的小站,山本發現和自己去年離開時不同,去年離開的時候,整個火車站都是歡呼着送他們離開的百姓,而今天,他回來的時候卻沒有任何人來接他,站上非常冷清。
此時的早就衰落了,在離開火車站後,抱着一盒骨灰的山本,根本看不到幾個熟悉的同齡的男人。年輕的男人抱着“參加這場決定日本存亡關鍵之戰”的幻想離開了這裡,到滿洲去,到滿洲去,去保衛日本,去保衛日本免遭露西亞的侵略,去……去幫助支那人抵擋露西亞的侵略啊可爲什麼支那人會反過來打他們呢?
在朝着小松家走去的時候,他看到田間荒蕪的田野,
看着荒鞠的水田,山本很難想象這是自己記憶中的家鄉,在他的記憶中,現在田間不正應該是長滿水稻的時候嗎?或爲什麼現在卻是大片的荒蕪呢?現在男人們離開了,都去保衛日本免遭侵略了,誰還去耕種那打不了多少糧食的貧瘠水田?是那些女人和老人還有孩子嗎?
當他進入小松所在的村莊的時候,看到村子裡只剩下一些婦人,那幾個婦人在看到身着軍裝的山本的時候,紛紛驚喜歡的叫喊着。
“快看啊,那不是山本家的次郎嗎?”
“呀次郎回來了”
“次郎還活着啊,你見過小村嗎?”
“他們又不在一個聯隊上”
“次郎,你是從滿洲回來的嗎?你見過鬆井嗎?”
婦人們叫着山本的小名,她們紛紛焦切的打聽着親人的消息,從一個月前,對於絕大多數滿洲軍的軍人來說,信路就斷絕了,他們的家人再也沒有了他們的音信。
越來越多的人圍了過來,他們在看到山本抱在胸前的那個白布包着的盒子時,大都是面帶憂色,但卻又帶着些許悲色,而當從山本那裡得到答案後,女人們的臉上在露出一絲僥倖的同時,憂色卻又更濃了,如果說山本帶來的她們的兒子、丈夫、兄弟的骨灰,或許,她們會因此心生解脫,而不需要再爲自己那沒有任何音信的家人牽腸掛肚的。
這時一個身材窈窕的少婦從遠處破舊的茅草屋裡跑了出來,她的臉頰因爲跑動而顯得有些微紅,跑到山本的面前,在喘着氣時她的胸脯隨之起伏着,她看着山本。
“是山本家的次郎啊,你見過小松嗎?”
她是小松的妻子,剛結婚兩天的妻子,山本看着她深鞠九十度。
“美子,小松……他……”
說話的時候,山本捧起掛在脖頸處的骨灰盒,小松和他一同接到徵召信,在同一個聯隊的同一個大隊,又在同一個中隊。
哭聲瞬間響了起來,美子整個人瞬間像癱了一樣,她的魂似乎散了,她等了一年,整整一年,她日夜裡盼着念着,可最後等來卻是丈夫死了的消息。
“走吧。”
山本挽扶起美子,然後抱着她的肩膀,女人的體味,讓山本不由的深吸一口氣。而美子傷感地呆立住不動,過了很長一會,她纔開口說道。
“謝謝你啊,山本君,到我家去吧,我父親很想見你一見。”
美子抱着丈夫的骨灰,對山本說道,然後在山本的攙扶下朝着她那一貧如洗的家走去。
撫着她的肩膀,山本說道。
“滿洲的戰爭非常殘酷。”
山本看着茫茫的積雲,天色暗了,似乎是要下雨了,他的聲音變得有些沉重。
“我們和俄國人打仗的時候,殺死了他們很多人,他們也殺了我們很多人,但是俄國更多的男人穿上了軍裝,源源沒有窮盡。不等我們殺光他們,我們的資源已經耗盡,我們的年輕人也都死光了,現在中國人也加入了進來。”
美子什麼也沒說,只是讓山本扶着自己的肩膀有些無神的朝前走着,山本這才意識到,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美子,我從滿洲回來,小松和我在一箇中隊裡,他很勇敢,就像個武士一樣。”
“山本,家裡不需要他勇敢啊,他還要承祭祖先,還要傳宗接代,還要照顧父親和我,可他爲什麼要死啊”
雙眼紅腫的美子在有些呆呆的說道,在說話的時候,淚水不住的順着她的雙眼流下來。
看着美子,山本用右手挽起她的手,輕聲說道。
“如果我能幫助你什麼,請不要客氣吧。”
幫助,還有什麼可幫助的呢?
本身他自己就是一個廢人,怎麼可能還幫助美子呢?想到這,兩個人都不再言語了,只是默默的朝着西南方的小松家走去。
無論日本是否還有能力繼續這場戰爭,但是戰爭既然開始了總要進行下去,對於陸軍如此,對於海軍同樣也是如此,當俄國的第二太平洋艦隊在北部灣上飄着的時候,修整好軍艦以後,聯合艦隊就去了朝鮮西海岸的鎮海灣,在那裡刻苦訓練。
訓練的第一個項目當然是射擊,大量的實彈射擊,在這段時間裡聯合艦隊十天內耗費的彈藥數量就相當於平時日本海軍一年的使用量,在單炮射擊精度加大的同時,一個個新戰術從鎮海灣的一棟小樓中不斷被創造出來,而聯合艦隊的訓練無不是以那些新戰術和戰術要求爲基礎,而設計這些戰術的正是聯合艦隊參謀部主任參謀秋山真之。
沒有山縣有朋,日軍能奪下旅順,因爲有兒玉源太郎,沒有東鄉,日本同樣能擊敗俄國海軍,因爲有秋山真之,對於這位從開戰前就開始設計進攻旅順等戰術的海軍參謀部主任參謀秋山真之來說,一直苦思冥想着擊敗露國第二太平洋艦隊他,此時卻發現自己無法靜下心思,一場日俄戰爭打下來,秋山真之受不了這種精神重壓,成了個怪人,現在的他更是苦怪到了極點,泛着汗臭味、腳臭味的房間裡,發須凌亂的秋山正在和艦隊參謀長島村速雄爭論着。
“……不可能的,現在最危險不是露國第二艦隊,而是支那,支那,你明白嗎?”
秋山真之的咆哮更像是絕望的嘶喊聲,他接到一份他的哥哥在鐵嶺被華軍層層包圍的秋山好古的電報,電報中提到的滿洲前線的嚴峻遠超過他的想象。
“現在我們有24萬軍隊被支那近衛軍團團包圍,在關東州,還有近6萬軍隊和華軍對峙,陸軍的主力已經完全被包圍了,爲了贏得滿洲的優局,我們又動員了十萬人,那十萬人是什麼,士兵中絕大多數都是三四十歲的中年人,軍曹是小學教師,軍官是大學生,他們拿的武器甚至是日清戰爭時的村田步槍,大炮甚至還有繳獲清國的大炮,這樣的軍隊能擊敗支那軍嗎?”
“打不敗,總能維持戰場吧”
島村速雄輕聲說了一句。
“現在決定命運之戰是即將到來的日露兩國海上大決戰,只要我們贏了海戰,擊敗露國艦隊,聯合艦隊的軍隊出現在中國外海,那麼中國就會主動回到談判桌前……”
“你這是妄想”
秋山真之大吼一聲,他的手朝額頭上抹了一下。
“敵人不是傻瓜,他們又怎麼可能不知道,如果等到那時候,現在他們取得的所有戰場優勢都將化爲泡影,他們肯定會有所行動的”
“行動,難不成他們消滅我們在滿洲的軍隊”
雖說在心裡佩服秋山真之在戰術上的成就,但是島村速雄卻不相信他的危言聳聽,海軍軍官有幾個瞭解陸戰的,更何況,如果支那軍想要行動的話,恐怕早都動手了,他們又怎麼可能等到現在,他們自己也明白,一但相當於日本人口百分之一的軍隊真的被他們全殲於滿洲,到那時中日兩國怕只能不死不休,完全沒有一絲和解的可能。
“對於支那來說,他們遠比任何人都更想控制戰爭的規模,他們是有炮臺,可有炮臺又怎麼樣?我們還有聯合艦隊那,可露國第二艦隊到達金蘭灣和北部灣後,我們的商船大都窩在了港口中,很多工廠都因爲沒有原料停產了,甚至就連太平洋航線也是如此,如果支那全殲了陸軍,戰爭規模無可避免的擴大,海軍甚至不需要炮擊支那的城市,只需要把攻擊通往中國的商船就行,很快,他們的經濟就會崩潰,支那人有膽量擴大戰爭嗎?”
“說真的,島村閣下,我”
秋山真之這會突然擡起頭,疲憊不堪的臉龐上帶着一絲錯亂之色。
“我倒真希望現在就得到支那軍向被圍困的陸軍全面進攻的消息,要是那樣的話,我就不面要擔心陸地上的變數了,支那人絕不傻瓜,他們是在陸軍筋疲力盡和我們的艦隊根本不可能威懾他們的時候下手的,他們挑選了一個最有利的時機,迫使我們甚至比他們還想控制戰爭的規模,島村,我總感覺,如果支那軍肯定會下手的,而且會在對我們來說,最致命的地方下手,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到時恐怕除了接受支那人的條件之外,我們根本就不會有其它的選擇”
在秋山真之重重的嘆口氣,島村速雄卻猛的一皺眉,沉喝一句。
“秋山,你要知道,現在整個日本能否打贏這場戰爭,都靠你制定的戰術,你必須要把精力用在這上面明白嗎?至於陸軍,他們有他們的元帥和將軍們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