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清河循着聲音,擡頭看去,在這院子的朝西方向,有一口很小的,形狀像鈴鐺的銀色的鐘,掛在斷峰山的山頂之上。
鐘上面有四字銘文:四方無遠。
“真的和傳說中一樣,不需要人撞擊它也會鳴響。”
越清河喃喃,一直到現在,這鐘鳴寺的種種,都如此奇妙。
說是寺廟,卻沒有香火,說是佛堂,卻沒有佛像,說是得道僧人,卻蓄着頭髮,過着與世隔絕的日子。就連這鐘,也可以自己發出鳴響。
“沒有那麼奇特,之所以不需要人去撞卻能響,不過是因爲它輕。”
鐘鳴士束手立在庭院中,面龐穆靜,他眼中也是那懸掛着的銀鍾,像是看老夥計一樣地看着它。
“輕?”
“對,因爲輕,那些依靠人力撞擊才能發出聲響的大鐘,多半以青銅或鐵製成,本身壓着的重量就已經很大,而這口鐘,以最輕的錫皮所制,建在山頂,流動風來,以最輕的力便能使它鳴響。”
“原來是風令它鳴響。”越清河看着那口鐘。又疑道,“那爲何它發出的聲音那麼渾厚,那麼沉悶,和其他的大鐘發出的聲音無二。”
鐘鳴士笑起來,他頭上已有了白髮,隨風飄起一縷,臨着風,有些仙人的感覺。
“這世上聲音有萬萬千千,相似不相同的聲音,更是諸多百變。人的耳朵,哪能分辨地清楚。這鐘的聲音,自然也能模仿別的鐘的聲音。”
越清河恍然大悟,心想,能想出這樣奇特的法子的人,必定是大智慧吧。讚歎之餘,對眼前一個半百的中年人起了欽佩。
不由好奇問道,“大師,您究竟是什麼人?”
“我是什麼人?”鐘鳴士若有所思,“已經很多年沒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了。”
他像是回憶了平生,露出沉思的表情,“我從前,是越國的大官。後來,因爲君主昏庸,棄了官職,雲遊四方。”
“然後你就雲遊到晉國,路過斷峰山,覺得此地鍾靈毓秀,適合修行,所以就建了一座寺,造了一口鐘,種了兩畦菜,過着閒雲野鶴的生活直到現在?”
越清河兩眼閃光,按照自己所想的繼續這個故事。
鐘鳴士搖搖頭,“我雖一心往山野,但凡塵哪是你說離開就能徹底離開的。”
“原來你也有放不下的東西?”越清河好奇了。
鐘鳴士點點頭,這是他多年來,唯一的一次說出自己的故事。
或許是他想說了。
或許是因爲這是頭一個問起他生平的人。
或許是他覺得越清河這個小姑娘很有意思。能拔光他園子裡的草。還能吃完他做的面。
於是他就說起了那一樁往事。
“我離開越國後,雲遊四方,過了幾年,又回到了越國,我有個朋友,是從書院一起進到官場,感情深厚。我們有同樣的愛好興趣,同樣的理想抱負。唯一的不同,就是他更加耿直,我可以一氣之下兩袖清風離開官場,他卻相信,只要靠努力,一定能換來成功。”
鐘鳴士說到這,微微嘆息。
“我本以爲,我回去之後,他已經位及人臣,是個高官了。誰知道,當我去到他的府宅,卻只看到一片焦黑的廢墟。”
越清河忙問,“他家走水了?”
鐘鳴士凝重地搖頭,“不,是他的夫人,自焚了。連同府宅,一起燒完了。”
“啊!!?”
“他太過耿直,最終還是遭了人記恨,惡人向龍椅上那人進讒言,說了許多毀他名節的話,龍椅上的那位聽信了,便要將他放逐到邊疆。而他,卻以死明志。選擇了自刎。”
鐘鳴士說起好友壯烈的死,如今還是有遺憾。他的性格太直,如何能經得起摧折?
“所以,他一死,他的夫人就殉情了?”
“不錯。”鐘鳴士輕輕地點頭。
他的夫人,隨他一樣的剛烈,就那樣死了。
“那,你們越國的皇帝,最後有沒有爲他平反正名?”
鐘鳴士苦笑,“就在這裡面的環節了。當時,孟家一案,轟動整個京城,誰知道,卻沒有下文。罪臣還是罪臣。”
“皇帝沒有反應?”
“沒有,那個時候,龍椅上的人已經聽不見任何正直的聲音了。”鐘鳴士長長地嘆息一聲,“我最心疼的,不是他們,而是,他們的孩子。”
“他們還有孩子?”
“不錯,他們有個五歲多的孩子,具體是幾歲我也不知道了。他們自己雙雙死了,卻留下他們的孩子一個人,孤零零地在越國,以罪臣之子的身份,活着。”
“沒有親戚可以照顧他嗎?”越清河不免對這個素未蒙面的小孩產生了同情心。
鐘鳴士搖搖頭。“世態炎涼,沒有人會願意主動得罪權貴。那個孩子,那幾年裡,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度過的,還那麼小。就失去了家,失去了親人,一個人在外討生活……”
鐘鳴士說到這,心裡還是隱隱的難過,“要是我早幾年回去就好了……”
“後來呢?”
“後來我幾經周折,總算找到了故人之子。那時我看到他在船上做工。那麼小的孩子,爲了活下去,吃了那麼多苦。”
“再後來呢?”
“再後來,我就帶他離開了。”鐘鳴士看向那口鐘,露出些許無奈,“那時我也還是一個心緒不定的人,看到孟重一家,短短几年流落至此,心裡是一腔憤慨,帶他離開後,我做了我這輩子最錯的事。”鐘鳴士說到這,悵然而嘆。
“你做什麼了?”
“我教了他很多東西,那個孩子很信任我。可我卻覺得,一切都是那個龍椅上的人造成的,所以,我決計要讓他報仇。
我教他弄權之術,教他一定不要輕易相信一個人,教他如何僞裝自己,教他隱藏自己,教他不要喜形於色……我不僅沒有讓他過上安定平穩的日子,反而挑起他心裡的仇恨,讓他萌生復仇的想法。我親手將他推上了復仇之路,從十五歲開始,一步步往官場涉足,一步步往裡走,直到最後,他二十歲,成爲越國曆史上最年輕最有能力的丞相!”
越清河如遭雷擊!最年輕的丞相……
越國最年輕的丞相,那不就是……
鐘鳴士嘆息,“我讓他掌握了那個國家的所有脈絡,他一步步按照計劃而行,得到了龍椅上那個人的巨大信任,到了最後,他甚至願意讓自己最寶貴的女兒嫁給他,以籠絡他,穩住越國的大局。”
越清河表情木
然,“所以,報復的機會終於來了,你讓他在公主嫁過來的那一天,服下假死藥,拋下在越國的所有一切,身份,地位,在最關鍵的時候,抽身,留下一團亂?”
鐘鳴士意外地看了越清河一眼,有些不可置信地問,“你認識他?”
越清河沒有說話,何止認識,還差點要許以終身。
鐘鳴士突然想起來什麼,猛然一怔,“難道,你就是那個公主?清河公主?”
越清河自嘲地笑,“你剛纔還說,我是人上人,我還以爲你應該知道我的身份。”
鐘鳴士反覆再看了她一遍,不住地搖頭,“不,不不不。世人都道清河公主深居簡出,從來沒有露過面,可是我卻有幸見過她一次。她容貌極美,和你分明不是同一個人。”
要是換做以前,聽到有人揭穿她不是真正的清河公主,越清河必定方寸大亂。可是如今,一切都明瞭的時候,她卻再也沒有慌亂掩飾的心思了。
她仰頭看向萬里無雲的天空,輕聲道,“你說得對,我不是清河公主,我若是她,就不會在這裡了。”
鐘鳴士再次看了越清河一眼,她似乎心情很低落,難道她和陵兒之間,有過什麼?
鐘鳴士苦笑,都到了今時今日,果然他還是脫離不了紅塵。還是會掛念紅塵裡的人與事。
枉他剛纔,還以得道者的身份對她說那麼多。
“罷了罷了,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只知道你的命格奇特,不是一般人能比。日後天下局勢將與你相關聯。所以才囑咐你定要善待這天下百姓。”
鐘鳴士擺擺手,算是終止了這個話題。“我能告訴你的,便只有這麼多了。日後造化,各看自身。你來這一趟,必定是上天冥冥中的指引。你走吧。”
越清河默然,點頭。
“多謝大師,今日之話,必定會久記在心。”說着便離開。
鐘鳴士又在她身後說,“山下路途艱難,時有流寇,我讓清豐送你們一程。”
越清河轉過身,笑了一下,“多謝。”
鐘鳴士卻不再說話,轉身回了廂房。
塵封舊事一一提起,來者不是客,原來是舊相識。
陵白,這世上,爲叔還是不能捨下你。
……
這邊井邊的兩人看到越清河回來,都站起身。
夜璵敏銳地感到,清河她心情有些沉重。便不自覺地站到她身邊。
越清河輕輕說,“小十,我們下午就離開吧。”
夜璵點頭,“好。”
清豐在一邊跳腳,“你們就走了?你剛纔和我師父說了些什麼?”
“他讓你護送我們下山。”越清河看了清豐一眼,對方看起來文文弱弱,連一道牆都翻不過去,真的能護送他們?
清豐一聽,哇地大叫,“什麼!讓我護送你們下山!!!這是什麼道理?我不要離開我師父!我要去找他問清楚!!!”他邊叫邊撒開腳往廂房那邊風一樣地跑去。
跑遠了,還能聽見他的聲音,“師父~不要讓我離開你~~”
越清河覺得很好笑,嘴角動了動,卻笑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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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