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時我離開了家,尋找自我。
我離開的時候雖然不是很開心,但沒什麼壓力。兩個家庭的狀況並沒有改變。父親依舊設法想要母親回家,但母親卻不想。父親仍然利用我作爲他第二次求婚的中間人,而母親還是繼續反感他把我當作丘比特使喚。我自己也不喜歡。母親從牙科學校畢業後,就在拉奇蒙特的一名牙醫那裡工作。她似乎對現在全新的獨立生活非常滿意。
我起初並沒有計劃逃跑,但每次看到父親穿上郵政員的制服,開着那破舊的小汽車去上班的時候,我總感到很沮喪。我無法忘記他曾經穿着路易・羅斯的高級西服、開名貴大轎車的樣子。
一九六四年六月的一個早晨,我醒過來,知道是時候走了。這個世界某個遙遠的地方在向我低語,“來吧。”於是我就去了。
我沒有向任何人告別,也沒有留下任何字條。我有200美元在大通曼哈頓銀行威徹斯特支行的存款賬戶裡,這是父親去年給我開的賬戶,我一直沒用過。我把支票簿翻出來,把最好的衣服打包在一個簡單的行李箱中,然後上了一列去紐約市的火車。確切來說,這不算是世界上的某個遙遠的地方,但我覺得,這將會是一個不錯的跳板。
如果我是從堪薩斯州或者內布拉斯加州逃離,那麼有着喧鬧擁擠的地鐵、高聳的摩天大廈、嘈雜混亂的交通,和永無止境來往穿梭的人羣的紐約,可能就會急匆匆地把我送回到大草原。然而大蘋果城就是我的草皮。至少我這樣想。
下火車後不到一個小時,我遇到了一個年齡相仿的男孩,我矇騙了他,讓他把我帶去了他家。我告訴他的父母我來自紐約北部,父母雙雙過世,我正努力設法養活自己,而在找到工作前,我需要一個能住的地方。他們告訴我隨時都能住在他們家。
我無意濫用他們的熱情好客。我想趕快賺到一筆錢,然後離開紐約。雖然此時此刻我還不知道自己想去哪裡,或者想去幹什麼。
我倒是有個確切的目標。我打算在某個領域取得成功並攀上頂峰。而一旦達到了,就沒有任何人或事能把我拉下來。在這點上我下定決心,絕不重蹈父親的覆轍。
紐約城很快就變得了無生趣,甚至對一個土生土長的人來說也是如此。找工作是沒有問題的。我曾經在父親的店裡當過店員,做過快遞,在經營文具店上也有經驗。於是我開始打電話給大型的文具公司,向他們展示我真誠的一面。我告訴他們自己才十六歲,高中輟學,但在文具事業上非常有經驗。最後面試的第三家公司的經理以每小時1.5美元的價格僱傭了我,而我還單純地以爲這是筆不錯的收入。
一個星期不到,理想就破滅了。我意識到,即使我住最破爛的酒店,吃自助餐館,60美元一個禮拜在紐約也無法生活。更令人沮喪的是,在泡妞遊戲中,我只能扮演旁觀者。就目前碰到的姑娘而言,中央公園裡散散步,路邊攤上買個熱狗,可算不上是一個迷人的夜晚。這樣子和姑娘調情也不怎麼迷人。熱狗會讓我打嗝。
我分析了下當時的情況,得到這樣一個結論:我的低收入並不是因爲我高中輟學,而是因爲十六歲的年紀。一個男孩當然不會拿到成年人的工資。
於是我一夜之間老了十歲。人們在得知我還是未成年人時常常會表現出驚訝,尤其是女人。既然看上去老氣,那就變得老一點好了。上學的時候,我就很擅長平面藝術。動個手腳把駕駛證上的出生日期從一九四八年修改到了一九三八年,十分逼真。隨後,我就作爲一名二十六歲的高中輟學者來到人才市場求職,年齡的證據就是錢包裡的駕駛證。
我瞭解到薪資標準,一個人即使沒有高中畢業證也並不會對最低工資法有什麼影響。
沒有人對我的新年齡有任何疑問,開給我最好的工錢是每小時2.75美元,工作是卡車司機助手。一些有遠見的僱主們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工資不是由年齡決定的,而是由學歷。一個人的學歷越高,收入就越高。我非常不甘心地認識到,高中輟學者就像荒野裡只有三條腿的狼。能夠生存下來,但除此之外別無其他。直到我意識到畢業文憑和出生日期一樣,也很輕易作假之後,這類事情就再也沒碰到過。
對我來說,一個星期110美元能夠活,但可不夠“生活”。我太迷戀女人了,而任何一個賭馬的人都會告訴你,最保險的賭法就是把賭注下在年輕的母馬身上。那些和我調情的姑娘們都是一匹匹小母馬,她們可讓我花了不少的錢。
在玩樂的錢不夠時,我開始用那200美元的賬戶寫支票。
這是留底的錢,我並不想一次花光,所以儘量保守一些。每次我只兌現10美元,最多20美元。起初我在大通曼哈頓銀行的一家支行裡管理所有的支票交易。然後我得知只要在有相關有效證件,兌現數目也不是很大的情況下,商店、酒店、雜貨店超市以及其他一些商業公司也能兌現個人支票。我發現我修改過後的駕駛證也是有效證件,就開始在距離最近的酒店或百貨店裡兌換20美元、25美元的支票。沒有人詢問過任何問題。沒有人和銀行覈對過支票狀況。我只要有模有樣地和支票一起遞出駕駛證,現金和駕駛證就會一同遞回來。
這很容易,太容易了。短短几天,我的賬戶就透支了,寫的支票也無效了。然而,我還是繼續兌現,只要缺錢,工資不夠花的時候,或者資助一下和漂亮小妞們一起的饕餮之夜。因爲我的工資卡似乎總是需要額外資助,而紐約的漂亮小妞又比農場的多。很快,我每天就要寫兩三張空頭支票。
我爲自己的行爲辯解。我告訴自己,父親會爲我還上這些透支的支票的。或者以此來緩和一個騙子良心的譴責:那些人太愚蠢,在支票兌現的時候不去核對其是否有效,他們活該被騙。
我也利用自己只是個未成年人這個事實來安慰自己。即便被抓住了,根據紐約寬鬆的青少年法和對青少年寬嚴相濟的審判制度,我也不會得到什麼嚴厲的處罰。作爲一名初犯,我可能會被送回父母身邊,甚至可能都不用賠償。
這些模糊不清的自我辯護給我增加了勇氣。我辭了工作,開始一門心思專注在僞造假冒支票上。我沒有算過自己經手的空頭支票到底有多少張,反正我的生活質量明顯提高了。當然,戀愛質量也是如此。
然而在製造這些空頭支票兩個月後,我不得不面對一些令人不快的真相。我是個不折不扣的惡棍。用街頭術語來說,就是個專業裱糊匠。但我並不爲此操太多心,因爲我是個成功的裱糊匠。而此時,對我而言,隨便做什麼事,只要成功纔是世界上最重要的。
我真正擔心的是成爲一個支票騙子的職業危害。我知道父親已經將我的失蹤報了警。通常來說,警察不會花太多時間去尋找一個十六歲的孩子,除非有犯罪嫌疑。然而我的情況無疑是個例外,因爲我已經開了不少空頭支票、犯了不少罪。我知道警方會把我當作一名小偷來搜捕,而不是個離家出走的人。我推測,每個被我騙過的店長和商人也都隨時警戒着。
總的來說,我處在風口浪尖上。我知道自己能夠逃避警察一段時間,但也同樣清楚,如果我留在紐約繼續用空頭支票套現,遲早是會被抓住的。
另一個選擇就是離開紐約,但前途堪憂。世界上某處對我來說仍然遙遠的角落突然叫人害怕,變得冰冷,毫無善意。在曼哈頓,雖然我表現得獨立,盛氣凌人,卻還總是緊緊拽着安全毯。父母只要一個電話就能聯繫得到,乘火車也就短短几站路。我知道無論我做錯了什麼,他們都會愛我。如果我逃去芝加哥、邁阿密、華盛頓或者其他遙遠的城市,前景實在叫人沮喪。
我只精通一門藝術,那就是僞造支票。我甚至沒有考慮過其他的收入來源,而對我來說,這是應該首先考慮的問題。在其他城市也能像我在紐約一樣順利訛詐成功嗎?在紐約我有一個真實的支票賬戶,即便它是無效的,還有一張駕駛證,即使被我虛增了十歲。這讓我的不法勾當變得簡單又有利可圖。在其他城市,我的個人賬戶(名字是真實的,只有資金是僞造的)和空有其表的駕駛證都沒有用了。我將不得不改名換姓,還要搞個虛假的身份證明,再以化名開個銀行賬戶,然後才能操作。這些都太複雜,風險也太高。我是個成功的騙子,但還沒到自信的地步。
幾天後我正沿着第四十二大道走,一邊還在對這種舉棋不定的狀況苦惱時,康莫德酒店的旋轉門中突然出現瞭解決我目前困境的方法。
在接近酒店入口的時候,我看到了東方航空的一架班機機組人員走了出來:機長、副機長、隨機工程師和四名空姐。他們都在笑,生氣勃勃,充滿生活樂趣。男人都很修長英俊,鑲金邊的制服給了他們一股海盜的氣息。姑娘們都很苗條可愛,像草地上五顏六色的蝴蝶般優雅。我停住腳步目送他們上了乘務員專車,心想我以前從未見過如此耀眼的一羣人。
我繼續走着,仍然沉浸在剛纔的華麗的誘惑中無法自拔。突然,一個大膽又光鮮的點子從腦中閃過,我自己也不禁陶醉其中。
當個飛行員怎樣?當然不是那種真正的飛行員。我可從來不想花個幾年時間拼老命去學習、訓練、上航空學校、工作,或者其他爲了坐上噴氣式飛機的駕駛座所要花費的苦功夫。但如果我只是穿着飛行員制服戴着航空標誌呢?我想,爲什麼不呢?我可以隨意進出這個國家的任何酒店、銀行或者商務中心來兌換支票。飛行員是普遍受到敬仰和尊重的,是被信任的,是很有本事的。而且航空飛行員大多不是本地居民。支票騙子也一樣。
我打消了這個念頭。這主意實在太荒謬,光想想就可笑。是個挑戰沒錯,但也很愚蠢。
然後我來到了第四十二大道與公園大道的交叉口,泛美航空公司的大樓赫然聳立在我面前。我擡頭看着它,但我看到的並不是鋼筋、水泥,或者玻璃構起的建築,而是一座等待我去征服的大山。
此時,這家著名的航空公司的行政人員對此還一無所知,但很快泛美航空就會擁有一位最昂貴的飛機駕駛員,可是他並不會開飛機。不過科學已經證明,大黃蜂同樣不會飛,卻能在暗中製造出許多蜂蜜。
這就是我想成爲的——泛美航空公司蜂房裡的大黃蜂。
我整晚都沒睡,在不停思索,一直到黎明前心裡產生一個粗略的計劃,然後才睡着。我覺得這是一個必須要用耳朵去執行的計劃。這難道不是所有知識的基礎嗎?想要學,必須先學會聽。
下午一點鐘我剛醒來,就抓起黃頁簿翻找泛美航空公司的電話號碼。我撥了總機電話要求轉到採購部門。很快就接通了。
“你好,我是約翰遜,請問有什麼需要?”
我破釜沉舟,豁出去了。“你好,”我說,“我是羅伯特・布萊克,泛美航空洛杉磯分部的副機長。”我停頓了一下,等着他的反應,心怦怦直跳。
“你好,布萊克先生,需要什麼幫助嗎?”對方非常彬彬有禮,也很務實,於是我鼓起勇氣。
“我們在今天早上八點抵達這裡,晚上七點會飛走。”我說。我憑空編了一個航班時間,但願他並不熟悉泛美航空的飛機行程。我當然也不熟。
“現在,我不知道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我繼續說道,儘量表現得很失望,“我在這家公司工作了七年,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事情是,有人偷走了我的制服,反正現在它不見了,而唯一的替換制服在我洛杉磯的家中。今晚我不得不飛走,而我能肯定的是,我不能穿便服駕駛……你知道這裡什麼地方能弄到制服嗎?供應方等等,或者借到一套,讓我這次飛完就行。”
約翰遜笑了笑。“別擔心,這不是什麼大問題。
”他回答道,“你手邊有紙筆嗎?”
我說有,然後他繼續說:“去健美製服公司找羅森先生。他會幫你解決的。我會打個電話通知他你等下過去。能再說下你的名字嗎?”
“羅伯特・布萊克。”我回答,希望他僅僅是因爲忘記了才問。他最後說的話讓我感到放心。
“不要着急,布萊克先生。羅森會幫你搞定的。”約翰遜興高采烈地說道。他聽上去像個剛做了好事的童子軍,他的確做了。
不到一個鐘頭,我走進了健美製服公司。羅森是個看上去嚴厲的小個子,言行冷漠,胸前晃動着裁縫的捲尺。“你是布萊克機長?”他尖着嗓子問道。我說是的,他就對我勾了勾手指,“過來這裡。”
我跟着他穿過迷宮般的衣服貨架,上面掛滿了各種各樣的制服,顯然是幾個不同航空公司的。在一個深藍色西服的陳列架旁,他停了下來。
“你是什麼級別?”羅森問道,一邊篩選着一排上衣。
我對航空術語一無所知。“副機長。”我說,希望沒回答錯。
“第一副機長?”他說道,接着遞給我上衣和褲子,並比了比尺寸。最後,羅森滿意地拿了套,說:“這雖然不是最合身的,但我沒有時間修改。你先湊合着穿,等你有時間了再搞套合適的。”
他拿着上衣來到縫紉機前,熟練迅速地在每個袖口縫上了三條金邊。然後又給我挑了頂大蓋帽。
我突然注意到制服上衣和帽子上都缺了某樣東西。“泛美航空的機翼標誌和徽章在哪裡?”我問道。
羅森困惑地看着我,我頓時緊張起來。完了,我想。然而羅森聳了聳肩。“哦,我們不包那些,我們只管做衣服。你說的是五金配件,那些是由泛美公司直接提供的,至少在紐約是這樣。你去泛美航空的商店部門可以弄到這些機翼標誌和徽章。”
“哦,好的。”我笑了笑說,“在洛杉磯,標誌之類的是和制服一起提供的。這套衣服要多少錢?我會給你開張支票。”我正伸手去拿支票簿,才反應過來我支票上的署名是小弗蘭克・阿巴格內爾,這差點暴露了我的僞裝。
羅森替我阻止了這個災難。“一共289美元,但我不能收支票。”我表現出失望。“哦,我的天,羅森先生,那我得先去兌現再來給你錢。”
羅森搖了搖頭。“我也不收現金。”他說,“我會把這賬記到你的員工賬戶上,它會從你制服津貼或者工資支票上扣除。在我們這裡是這樣操作的。”羅森真是個航空業務的信息源泉,我對此非常感激。
他給了我一套一式三份的表格,我開始按要求填寫信息。我名字旁邊有五個連在一起的小格子,我猜測這裡是填寫員工工資的地方。五個格子,五位數字。我填下腦海中出現的第一組五位數,簽上名,然後交給羅森。他扯下最底下一份,遞給我。
“非常感謝,羅森先生。”我說着就離開了,拿着我可愛的制服。如果羅森回了我什麼話,我肯定沒有聽見。
我回到房間,又撥打了泛美航空公司的總機。“對不起,但我想找商店部門。”我說,表現得很困惑,“請問這裡是哪個部門?我沒在公司,而我要遞送些東西。”
總機小姐總能幫上忙。“商店是我們的員工物資供應處,”她說,“在肯尼迪機場第十四機庫。你需要指引嗎?”
我說不需要,並對她表示感謝。我乘上了去肯尼迪機場的巴士。當司機在第十四機庫前放我下車時,我感到非常沮喪。無論泛美航空在第十四機庫存放了什麼東西,一定很有價值。這個機庫就是堡壘,被一圈高高的圍欄包圍着,頂部還纏着幾股帶刺鐵絲。入口處由裝備着武器的警衛把守。每個入口的警衛室上都有一個警告標記:員工專用。
當我從汽車站往裡偵查的時候,看到一撥飛行員、空姐和平民一起走進這個被重重包圍的地方。我發現普通人在警衛面前停下並出示了身份卡,但大部分穿制服的工作人員、飛行員和空姐,只是很悠閒地穿過大門,有些甚至看都不看警衛一眼。接着有個人折回來對警衛說了些什麼,我注意到他胸前機翼標誌下面的口袋上彆着身份卡。
那天預報說要下雨。我隨身帶了件雨衣,黑色的,和一些飛行員掛在手臂上的雨衣很相似。之前拿到的航空制服裝在一個小的帆布袋裡。我察覺到一絲契機,就好像當年卡斯特偶遇蘇族人“坐牛”時的感覺。
於是我也像卡斯特那樣行動,向前衝鋒。我走進機場一間衛生間,換上制服,把便服塞進帆布袋。然後我離開航站樓直接走到離第十四機庫最近的通道。
警衛正在警衛室裡,背對着我。靠近門口時,我快速把雨衣甩在左肩上,把上衣整個左半部分遮住,並且迅速脫下帽子。當這名警衛面向我的時候,我正用手指梳理着頭髮,帽子拿在左手上。
我沒有放慢腳步,面帶微笑,快速說了句“晚上好”。他並沒有攔住我,反而也向我問好。不一會兒工夫,我就在第十四號機庫裡面了。這真的是一座飛機庫。一架閃閃發亮的波音707停在這幢樓的後方,高高屹立在室內。但第十四號機庫同樣也是個巨大的辦公區域,包括機長領隊辦公室、空姐領隊辦公室、泛美航空的氣象辦公室,還有其他幾十個小房間,我認爲是泛美派作他用或者給其他員工的。這個地方擠滿了人,似乎有幾十個機長、幾百個空姐和數不清的普通人在這裡亂轉。我覺得這些普通人可能是其他辦事員、票務代理、機械工或者其他地勤。
在大廳裡我躊躇了起來,突然感到憂慮。我覺得自己是個十六歲的孩子,而且確信,如果任何人見了我都會意識到我太年輕了,不可能是個飛行員,還會叫來附近的警察。
我沒有扭頭回避。那些看到我的人都漠不關心,對我毫無興趣。對面的牆上貼了張大布告,羅列了各個部門並用箭頭標明瞭方向。我要找的供銷部在左面一條走廊後面,這是個類似軍用的房間,裡面有無數個用來擺放箱子的架子。有一個瘦長的年輕人坐在一個大書桌前面的椅子上,襯衫的右邊繡着他的名字,看到我來到櫃檯前,他站了起來。
“請問需要點什麼?”他用一種糖漿般黏膩的語調問我。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純正的南方口音。我挺喜歡的。
“嗯,是的。”我說,並試圖咧嘴苦笑,“我需要一對機翼標誌和一個帽子上的徽章。昨晚我兩歲的兒子把它們從我的制服上摳了下來,他之前可沒有這樣做,也不會做,告訴我他對它們做了什麼。”
店員笑了起來。“我們消耗在孩子和姑娘們身上的徽章比飛行員都多,我想。”他古里古怪地說,“不管怎樣,我們還是應該把它們都換上。這是你的。給我你的姓名和員工號。”他從桌上的文件夾裡拿出一張表,攤開,還有一對金色的機翼標誌和一個泛美航空帽子上的徽章一起放在櫃檯上,然後提起筆。
“羅伯特・布萊克,副機長,35099。”我說,一邊往帽子上貼徽章,並把機翼標誌釘到外衣上,“我從洛杉磯來,你需要那裡的地址嗎?”
他咧開嘴笑了笑。“不用,該死的電腦除了編號其他都不需要。”他回答,給了我採購表格的複印件。
我閒逛着離開這座樓,儘量混進人羣,不想引人注目。
我想盡可能多地探聽關於飛機駕駛員和航空公司相關的信息,而這似乎是蒐集一些精華的好機會。儘管這裡有大量的飛行員和其他空勤工作人員,但他們似乎彼此都不認識。我對他們身上塑封的卡片特別感興趣,很明顯這是某種身份識別證件,大多數飛行員都炫耀似的把它別在胸前。我觀察到空姐也有類似的身份卡,但她們把它夾在小提包的帶子上。
大廳裡,兩個飛行員正仔細看着釘在大布告欄上的通知。我停下來,假裝也在看那些通知,主要是關於美國聯邦航空局或者泛美航空公司的一些備忘,但我真正目的在於能近距離看一看他們中的一個身份卡。卡片比我口袋裡的駕駛證略微大一些,除此之外,右上角還有一張和護照上尺寸一樣的彩色照片,頂部是泛美公司的名字和標誌,用的是泛美的標誌色。
很顯然,當我離開這幢樓的時候,深刻反省了一下。如果想要成功扮演泛美航空飛行員的話,我需要準備除制服以外更多的東西。我需要一張身份識別卡,還要更多的關於泛美航空操作經營方面的知識。我把制服扔進衣櫃,開始出沒在公共圖書館,仔細搜查各個書店,研究各種能得到的飛機駕駛、航天方面的素材。一次偶然看到的一本小書證明了它非同一般的價值。這是本泛美航空退休機長的回憶錄。裡面有許多的照片和航空術語。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這些飛行員專用名詞多多少少已經過時了。
我認爲很多應該知道的事情,並不能從書本或雜誌上讀到。所以我又回到泛美航空上來。“請幫我轉飛行員。”我對總機說,“我是我們高中報刊的記者,打算寫一篇關於飛行駕駛員日常生活的報道——在哪裡飛行、怎樣訓練等等之類的事情。你覺得他們會跟我談論這些嗎?”
泛美的員工總是最親切的。“那麼,我幫你接通到飛行員休息室。”電話裡的女人說,“會有人在那裡休息,可能回答你的一些問題。”
接電話的是一個機長,非常樂意幫忙。他很高興看到年輕人對在航空領域的職業規劃感興趣。在一些無傷大雅的提問之後,我開始問他一些我想知道的問題。
“泛美航空最年輕的飛行員大概多少歲?”
“這個要看情況。”他回答,“我們有一些隨機工程師可能還不到二十三四歲。最年輕的副駕駛可能纔剛二十八九歲。機長的平均年齡應該在四十左右。”
“明白。”我說,“那麼,對於一個二十六歲甚至更年輕一點的人來說,當副駕駛是不是不太可能?”
“哦,不是的。”他迅速地回答,“我不知道我們公司在這個年齡段是否會有,但其他航空公司確實有許多年輕的副機長,我觀察過。當然這得基於很多因素,他開的飛機種類以及他的資歷。所有事情都由資歷來決定,就是你在這家公司待了多長時間。”
我爲自己找到了很多有用的線索。“你們什麼時候招人,我是說,一個飛行員要到幾歲才能在航空公司工作,比如在泛美?”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可以在二十歲的時候先從隨機工程師做起。”機長回答,他記性可真好。
“那麼一般來說,幹了六到八年之後,就可以成爲副駕駛員了?”我接着問。
“是的,很有可能。”他承認,“事實上,我得說,一個有能力的人在六到八年後成爲副機長並不稀奇,有的甚至時間更短。”
“你是否介意告訴我一個飛行員的薪酬?”我問。
“好吧,這還是得看情況的,要根據他飛行的線路、每週飛多少個小時以及其他很多因素。”機長說,“我只能說一個副機長最高的工資大概3.2萬美元左右,機長的話在5萬美元左右。”
“泛美航空有多少個飛行員?”我問。
機長笑了出來。“孩子,這個問題問倒我了。我不知道確切的數字。不過估計一千八百來個總歸有的。你可以找人事經理,他那裡比較詳細。”
“哦,不用了,大概數字就好了。”我說,“這些飛行員都分佈在多少個地方?”
“你說的是基地吧,”他回答,“我們在美國一共有五個基地:舊金山、華盛頓特區、芝加哥、邁阿密和紐約。這些城市是我們機組人員的駐地。他們向該城市彙報工作,比如說,從舊金山飛出去的航班最終得飛回這座城市。泛美不飛境內,知道這點可能會對你有所幫助,我們不在國內各個城市間飛來飛去。嚴格意義上講,我們是個國際航
空公司,全部是海外航班。”
這個信息對我幫助很大。“這可能聽上去對你來說有些奇怪,機長,比起其他事情,這是我最想知道的,就是如果我是紐約的副駕駛,而你也是,但我們倆卻有可能從未見過面?”
“非常有可能,不僅僅是副駕駛,因爲我和你可能從來沒在同一個航班裡飛過。”這個健談的機長回答,“除非我們在公司開會的時候碰到,或者在其他一些社交活動上,這也未必會發生,我們可能永遠也碰不到一塊兒。你要更習慣去認識機長和隨機工程師,而不是同級別的副機長。你會和不同的機長、不同的工程師一起飛行,轉機的時候你又會碰到他們一次,但你永遠不會和另一個副機長一起飛,因爲一架飛機上只有一個副機長。
“這裡航空體系的飛行員太多了,其實,沒有一個人能認識其他全部飛行員。我在這家公司幹了十八年,知道的飛行員也不會超過七八十個。”
機長的話語打消了我小腦袋中的一切疑雲。
“我聽說飛行員可以免費搭乘飛機,我是指作爲一名乘客而不是飛行員,是這樣嗎?”我插了句。
“是這樣的。”機長說,“但是現在分兩種情況。我們有通行特權,比如我和我的家人要出去旅遊,可以以替補的身份乘坐飛機。也就是說,如果機票沒有全部賣光,我們就可以坐那些未出售的位子,只需要支付機票上的稅。
“還有一種就是免費乘客。舉個例子來說,如果我的老闆今天晚上通知我第二天要飛往洛杉磯,我可以搭乘達美航空、東方航空、環球航空或者其他能讓我及時飛到洛杉磯的航空公司。我可能要麼佔一個空的乘客座,或者,更有可能的是,坐摺合椅。那是駕駛室裡的一個小摺疊椅,通常就是給免費搭機的飛行員、貴賓或者聯邦航空局的視察員準備的。”
“那你需要幫他們一起駕駛嗎?”我問。
“噢,不用。”他回答,“你瞧,我是另一家航空公司的。你可能會被邀請坐在總駕駛座上,但我一直都拒絕。我們互相乘坐彼此的飛機,但這不是工作。”他笑笑。
“你是怎樣做的呢?我是指,當免費乘客。”我是如此的熱切,而機長也非常有耐心,他一定很喜歡孩子。
“你什麼都想知道,是嗎?”他親切地說,然後繼續回答我的問題。
“嗯,是這樣的,我們管它叫粉色紙條。比如說我要乘坐達美航空去邁阿密。我先去達美航空操作中心,向他們出示我的泛美航空身份卡,填寫達美航空的粉紅色紙條,跟他們講我要去的目的地,提供我在泛美航空的職位、員工號以及聯邦航空飛行員執照號。接着拿一張表格的複印件作爲我的‘通行證’。在登機的時候把它交給空姐,然後就能坐摺合椅飛行了。”
我沒有停下,他似乎也不介意我繼續問。
“飛行員執照看上去怎樣?”我問,“像是掛在牆上的那種證書,還是像駕駛證那個樣子,或者別的?”
他笑了。“不,不是掛在牆上的那種證書。這有點難描述,真的。它和駕駛證差不多大小,但裡面不用貼照片。就像白色的卡紙上印着黑色的字。”
我決定是時候讓這個好心人回去休息了。“噢,機長,真是太感謝你了。”我說,“你真是太棒了。”
“很高興能幫到你,孩子。”他說,“祝你以後能佩戴上泛美航空的標誌,如果你願意的話。”
我已經有這些標誌了。我現在需要的是身份卡和聯邦航空飛行員執照。我並不太擔心身份卡。飛行執照把我難住了。聯邦航空局可不是郵購商行。
我用手指頭來代步,尋找合適的身份卡。我翻開黃頁電話簿,搜索“身份卡”條目,找到一家位於曼迪遜大道的公司(我覺得任何設在曼迪遜大道上的製作身份卡的公司一定都有點兒名頭),我穿上商務正裝去了那家公司。
這是一處非常氣派的辦公場所,入口處設置了一個前臺。“有什麼事嗎?”前臺小姐幹練地問道。
“請幫我找下你們的銷售代表。”我以同樣專業的語氣回答。
這個銷售代表渾身散發着一種自信,以他的言行來看,還不屑於接小單子。因此我覺得最好能夠引起他的興趣,讓他心動,一定得是個龐大的數目。
“我是弗蘭克・威廉,來自波多黎各島的加勒比航空。”我利落地說,“你很可能已經知道,我們正在擴展美國大陸的業務,目前爲止我們在肯尼迪的分部裡有兩百號人。現在我們只用紙製的臨時身份信息卡,而我們想用正式的、壓層塑封的硬卡,上面有彩色照片和公司的標誌,就像其他航空公司用的那樣。質量一定要好,我知道你們這裡只做高質量的東西。”
如果他知道加勒比航空,還知道正在向美國擴展業務的話,那他可真是神通廣大了。但顯然他是不會專注於真相而放過釣大魚的機會的。
“哦,是的,威廉先生。我來給你看看我們在這方面的產品。”他熱情地說,一邊把我帶到他的辦公室。他從架子上取下一個用皮革裝訂的巨大樣板冊,快速翻閱目錄表,從高檔羊皮紙到打着好看水印的契約書,而後翻到都是各式各樣身份卡的那頁。
“這裡,大部分來找我們的航空公司都用這種卡。”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了指,那張卡完全就像是泛美航空卡片的複製品,“上面標有員工號、哪個基地的、職位、描述,如果你想要的話,還有照片和公司標誌。我認爲它非常合適。”
我點了點頭表示完全同意。“是的,我認爲這就是我們想要的卡。”我說。這肯定就是我要的卡。他給了我一個完整的費用概要,包括所有的浮動因素。
“你能給我一份樣品嗎?”我突然心血來潮,“我想先拿給領導過個目,因爲是他們說了算。”
這個銷售感激了一會兒。我研究了下這張卡片。“這張就行,但它是空白的。”我說,“這樣吧。不如我們乾脆把完成品做好,這樣領導們就會知道最終產品是什麼樣子。可以就拿我的做樣本。”
“這真是個好建議。”銷售說着,便把我帶到了拍證件照的相機前,幾分鐘後,適用於身份卡大小的大頭照就印出來了。
他拿來幾張照片,我們選了一張(他很客氣地讓我來挑),然後他把照片貼到卡上,修剪整齊。再在合適的空格里填上了我的假名字、自封的職位(副機長)、虛構的員工號碼、身高、體重、膚色、年齡和性別。最後他把卡片封在了一個乾淨、牢固的塑封裡,並和他的名片一起遞給了我。
“我能保證我們會幫你們把事情辦好的,威廉先生。”他邊說邊送我出去。
他已經幫我把事情辦好了,除了一個細節之外。這張可愛的身份卡上沒有泛美航空那具有特色的標誌,也沒有公司名字。我正發愁怎樣解決這個問題的時候,一家模型店的陳列櫥窗吸引了我的眼球。在弧形的架子上,優雅地擺放着一排排的模型飛機,其中有一些商務機。而在這些商務機當中,有一架漂亮的泛美航空噴氣式飛機,尾翼上貼着那著名的標誌,在機身和機翼上則是由泛美航空認證字體刻印的公司字牌。
模型有幾種尺寸。我買了最小的那種,還沒有組裝好的要2.49美元。我急匆匆地趕回家,把飛機零件扔到一邊。照着工具箱裡的說明書,我把印花紙和字牌浸泡在水裡,直到它們從底層剝離下來。標誌和公司字牌都是用極其薄的塑料片做的。我把泛美的標誌貼在身份卡的左上角的位置,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公司字牌放在卡片頂部。當它們幹了的時候,這些清晰的印花就好像是印在卡片上的一樣。
簡直完美。一張完完全全的泛美航空身份證件複製品。只有通過分光鏡的檢驗才能查得出這些印花其實是在塑封外面的。我甚至可以把這張證件別在胸前,通過泛美航空董事會的檢閱了。
然而,作爲一個假冒的飛行員,我仍然不能上天。我想起自己以假身份採訪機長時他說的話:“飛行執照是最重要的。操作飛機時,你得每時每刻把它帶在身邊。我把它和我的身份卡一起放在卡套裡。經常會有人要求你出示執照和身份證件。”
這個問題我反覆思考了幾天,但由於缺乏商務航空學校的培訓,我怎麼也想不出解決辦法。於是我只得繼續頻繁造訪各個書店,翻閱各種各樣的航空出版物。我並不確定自己到底在找什麼,但是我找到了。
就是它了,某本書的背面印着一個小廣告,上面是一家位於密爾沃基的證章製作公司,爲專業人士提供服務。他們提供製作任何飛行執照的複製品,銀製的,安裝在一塊帥氣的八英寸長七英寸寬的硬木裝飾板上,只需花費35美元。這家公司使用標準規格的證書,預製了聯邦航空局使用的印模。一個飛行員所要做的全部事情,就是提供相關的信息,包括聯邦航空局飛行員證件號以及評定結果,然後該公司就會給你一張銀光閃閃的複製品,可以讓你拿着四處招搖。看來,聯邦航空局確實有個郵購分部。
自然,我也想要一塊這樣的複製品。我覺得總歸有什麼辦法把它弄到手,裁剪到合適的尺寸,弄到合適的紙上。那樣我就有飛行員執照了!
我對這個主意感到欣喜若狂。我沒有給這家公司寫信,而是直接撥打他們在密爾沃基辦公室的電話。我告訴他們的銷售,我想要一塊裝飾板,並且詢問可否通過電話來交易。
他對我如此急迫沒有表達出絲毫驚訝。“好吧,你可以在電話裡提供給我所有需要的信息,但在裝飾板製作之前,我們得先收到支票或者匯票。”他說,“同時,我們可以先開始製作一下草圖,就當是個特殊訂單。包括郵寄和特殊手續費在內,一共是37.5美元。”
我沒有跟他討價還價。我給了他我的化名:弗蘭克・威廉。還有虛報的年齡、正確的身高體重、頭髮和眼睛的顏色,以及社會安全號碼。飛行員的執照號通常和他的社安號一致。我給自己按上了一個飛行員所能得到的最高評級:航空運輸級別。我告訴他我在DC-9s、波音727和707上都訓練過,並給了他我在紐約的地址,讓他把郵件寄到郵局存局侯領(商業航空飛行員大部分時間都在路上)。還告訴他我會在當天就寄匯票。其實,我不到一小時後就把匯票寄出去了。這是最近幾個星期來,我開出的唯一一張合法的匯票。
沒到一個禮拜,銀製執照就寄了過來。實在太華麗了。我不僅僅被證明是個純正的飛行員,而且證件副本甚至還凸顯了聯邦航空局局長的簽名。
我把複製品帶到布魯克林一家小印刷店裡,找到領頭的印刷工。“你看,我想把我的證書縮小,這樣我就能把它放進皮夾,你懂的,就像文憑一樣隨身帶着。能做到嗎?”我問。
印刷工端詳着複製品,讚不絕口。“天啊,我不知道飛行員學飛行的時候還能有這樣的東西。”他說,“比大學文憑可精美多了。”
“其實,真正的證書是一張執照,但它在我洛杉磯的家裡,”我說,“這個東西我女朋友當作禮物送給了我。但我要在這裡逗留幾個月,因此我想要一張皮夾子尺寸的證書複印件。你能搞定嗎?還是我必須把執照原件寄過來?”
“沒問題,用這張做就可以。”他說,然後用一個特殊的照相機,把證書縮小到真實尺寸,印在厚厚的白色紙張上面,修剪好後遞了給我。整個過程用了不到三十分鐘,而且只花了我5美元。我用兩片塑料膜把它壓在當中。我從沒見過真正的飛行執照長什麼樣子,但這張肯定看上去也差不多了。
我穿上飛行員制服,它已經被修改得很合身了,帽子吊兒郎當地斜戴着,乘上了去拉瓜地亞機場的巴士。
我準備去執行飛行任務了。前提是飛機得由其他人來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