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他看見,郝佳正拿着一雙一次性的衛生筷,細緻的把那袋煎包裡壓扁了的煎包挑出來,放進嘴裡,慢慢的吃着;然後從手提包裡拿出一個式樣非常老舊的旅行壺來,很秀氣的喝着水,把粗劣得令方展宏這樣的大男人也皺眉的食物嚥下去。
作爲一個女孩子,這個時候總是不願意讓人看見的,尤其是郝佳這樣敏感要強的女生。
方展宏看着那個水壺,啞然笑了笑。在他的印象中,郝佳是個很有品位,美學感覺很好的女孩,至少從她在課堂上的一些表現可以看出來――可她在生活中卻經常用這種不搭調的、土得有點個性的東西,真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
正看着郝佳把一個壓扁了的煎包餡分餡兒皮分皮兒的零碎放進嘴裡,喝了口水;方展宏正在納悶,郝佳爲什麼要買那麼一大袋,雖然她個子高點兒,可一個女孩子飯量也不該那麼大呀!
“方老師好!”
兩個學生吃完飯回清樓的路上,好巧不巧的從這條草坪小徑走過,看見了方展宏,熱情的齊聲叫道。
方展宏楞了一下,這兩個學生叫得實在太大聲太有“朝氣”了――方圓十里內除了聾子沒有聽不見的。
果然,郝佳一扭頭,循着聲音就望了過來。
方展宏和郝佳的目光相對,十分尷尬的笑了笑,連忙和兩個學生點了點頭,擡步向亭子裡走去。
佳皺了皺眉頭,拿出一條手帕來擦了擦嘴,然後認真的疊好放進手提包裡,放下筷子不再吃了。
方展宏走進亭來看見了,心裡不禁嘀咕,這個年代還有人用手絹?餐巾紙五毛一包滿街都是,一塊錢一包還帶香味兒的!
“郝佳,”方展宏連忙解釋道:“剛纔我說話,也許重了些,其實……呵呵,你的午飯都壓壞了吧,吃這個吧!”
方展宏說着,舉起手裡的一袋煎包遞了過去。
佳有點意外的擡頭看了方展宏一眼,下意識的把自己那袋煎包往身後藏了藏,隨即咬了咬下脣道:“不用了,我不需要。謝謝你,我不欠人的。”
說着,她頓了頓,擡頭凝視着方展宏,輕聲道:“那天晚上的事,真的非常感謝你!我一定會想辦法報答你的!”
方展宏放下了舉着食物的手,意味深長的看着她,微笑着道:“爲什麼……你看起來總是很緊張呢?其實沒有必要把自己逼得那麼緊,拒人於千里之外;好比說剛纔那兩個同學,她們未必就有什麼惡意……”
“方老師,”郝佳突然打斷他,冷冷的道:“您小時候,聽過一個小馬過河的故事吧?同樣一條河,小象說能走過去,小松鼠說會淹死人;最後小馬自己試了試,只是可以游過去而已……同樣的一件事、一句話,放在不同的人身上,感受是全然不同的……”
方展宏不置可否的聳了聳肩膀,沒等他說話,郝佳搶着道:“……就好比對於幾塊錢的觀念,對於你來說,可以隨手扔出去,接濟一個你自己都不見得很待見的學生;可對我來說,那是一天的飯錢;連一個幾毛錢的煎包我都要掐算着買來吃……子非魚,又安知魚之痛呢?”
佳說着,起身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徑自閃過方展宏身邊,低着頭走了。
方展宏苦笑了一下,面對這個班所有的學生,他都是心裡挺有底的,畢竟他的年齡和生活閱歷,有大大優於她們的地方;她們的一舉一動,透露出她們的思想和心態,自己都能有個大致的估計。
惟獨這個郝佳,象一個古怪的、矛盾的、複雜的謎語一樣,讓人琢磨不透。
他正低頭茫然的想着,忽然背後走出幾步的郝佳轉過了頭來,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你也許會覺得我這個學生太不近情理……對不起,其實我心裡知道,很感謝你!”背對着他的時候,郝佳的聲音從未有過的柔和,輕輕的說道:“至少,你沒有買一些烤鴨、牛排甚至是魚翅、鮑魚之類的東西給我
耀你的優越……在接濟幫助別人的時候,還能顧及受個人的感受――你是個好人!”
待方展宏愕然轉過身來,只看見郝佳高挑婀娜的背影,提着那袋壓得變了形的煎包,漸行漸遠,消失在小徑盡頭……
……
夜色如水。
這幾天北京的天氣驟然下降,炎熱的夏天終於過去,秋天來了。
晚上練晚功的時候,幾個體弱的學生已經穿上了毛衣。
經過一個月“早出晚歸”的晨練晚功,方展宏手下的這班學生,在臺詞和氣聲的專業功力上已經分出了明顯的差距。
北方出身的學生的臺詞氣聲天分明顯的要好於南方長大的孩子,這個氣候和體質有關,而且還受方言習慣的制約。
象鄒曉潔這樣的略帶南方口音的學生,即使是在電影學院或者其他專業院校,也是臺詞老師頭疼的老大難問題。
用仇逍他們開玩笑時的話說,鄒曉潔的中國話說的還沒有安田枝子好。
安田枝子和呂無忘這兩個學習對子,是整個班各個對子裡目前臺詞成績最好的;除了基本的那些枯燥繁瑣的氣聲發音之外,方展宏已經開始專門給他們兩人加碼,讓他們提前練習一些貫口、繞口令什麼的。
而成爲全班臺詞重點扶貧對象的幾個學生,包括鄒曉潔在內,還在整天和六韻十八轍這些基本發音較勁。
華蕾和鄒曉潔是一組對子,因爲要幫助鄒曉潔,所以華蕾自己的練習幾乎都給耽誤了――現在每天晨練晚功,就是華蕾和方展宏兩個輪番轟炸鄒曉潔一個。
“……來,你學學這個,把嘴練利索了,再正音。說――花二百元錢買一小豬兒,吱兒吱兒喝水,嘎巴嘎巴吃豆,這兒牆頭扔過去,吱兒的一聲,你猜怎麼着―――死了.叫起好來,大聲道,方老師說段單口相聲吧!
“滾!”方展宏回頭沒好氣的笑罵了聲,轉頭對着華蕾和鄒曉潔解釋道:“相聲、話劇、影視臺詞的很多基礎練習都是相通的,剛纔這個是個貫口,練咬字和字音的;安田枝子才學了三天就說下來了,不難,鄒曉潔你學一遍。”
說着,方展宏把自己的手機拿出來,翻出一條短信,記錄的正是這條貫口――自從接了這個班的臺詞課,他就把以前學院上學的時候抄下的這些東西,都存在新手機裡。
鄒曉潔猶豫了一下,慢慢的說道:“說……說,說!說花餓百塊錢買只小卒而,支支支……喝、水,哥八哥八哥的吃肉,這牆頭扔過去,你猜怎麼着――史……史、死了!”
費老勁了,這一頭汗哪!
方展宏擦了擦汗,扭頭對周圍的學生喝道:“都不許笑,誰笑誰掏二十塊錢交罰款!”
不說還好,一說身後這些壞傢伙轟得一下笑翻了天了,羞得鄒曉潔滿臉通紅。
仇逍跑過來掏出一張五十塊錢來,遞給方展宏,捂着肚子笑道:“方老師,給您。我先笑四十塊錢的,您給找一下錢。”
……
歡樂的學習中,時間總是過的特別快。
下了晚功,學生們三三兩兩的結伴往宿舍走去,一路笑鬧着,消失在方展宏的視線中。
方展宏並沒有急着走。一段時間以來,他似乎養成了一種習慣,每次晚功結束後,都會自然而然的留下來――因爲華蕾也沒走。
從一開始組織學生跟方展宏搞對抗,從來不參加晚功練習,到後來的每天必來;從方展宏特准她一個人在亭子裡練習,到現在她執意要和大家一起練習,並且每天練習結束後還要自己一個人加練一小時自己的拳槍功夫……方展宏和她似乎越來越談得來了。
每天下晚功後陪她練會兒功,兩人聊聊天,對方展宏來說似乎成了北影廠裡枯燥生活中最色彩亮麗的一種調劑。
星夜爛漫,月如鉤。美人舞槍,有花香暗渡,小亭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