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門口擺放着幾個大花籃,上面的牌子上寫着:本府今天開張大吉,三日之內六折酬賓。幾個保安穿着古時家丁的短打衣服,頭上戴着牛角帽,打扮得像清代鬼片裡的牛鬼蛇神,嘴裡唸叨着,歡迎光臨,歡迎歡迎。酒吧的名字很奇怪,叫彼岸花,下面一行小字:天上有門偏不進,地下無門君自來。我只知道月季玫瑰牡丹,從來不知還有一種花叫彼岸花。我問他們,彼岸花是什麼花,他們都說不知道。老胡搭着我的肩膀說,你管他什麼花,今晚能讓你吹喇叭花就行。
我趁他們去找位子的時候,去了趟廁所。廁所的指示牌上寫着“天下英雄豪傑到此俯首稱臣,世間貞烈女子進來寬衣解帶”,男廁所叫“觀濤閣”,女廁所叫“聽泉軒”。我一泡尿憋了老久,進去拉開褲鏈,一股筆直的水注勁射進池,水花四濺,頗有幾分怒濤入海的味道。
尿畢出來,走廊裡黃綠綢緞鋪就的牆壁畫着一幅幅精美絕倫的花圖,顏色是一片觸目驚心的赤紅,猶如一灘淋漓的鮮血,花的形狀像是一個個向上祈禱的手掌,妖豔之中又帶着幾分詭異。花圖之旁,掛着一排竹簡,竹簡上以墨綠色的隸書寫着一句蘇大鬍子的詩:酴醾不爭春,寂寞開最晚。沒走多遠,又見一竹簡,照例是墨綠色的隸書:莫折酴醾,且留取、一分春色。落款是宋代著名憤青辛棄疾。看來,牆上畫的就是酴醾花了。
穿過走廊,進入大廳,兩排男女服務員夾道歡迎,男的一律黑衣黑褲,女的一律白衣白裙,活脫脫兩隊黑白無常,把酒吧弄成了陰曹地府。
在鬼氣森森的大廳裡找到老胡他們,老胡點了兩瓶洋酒,酒吧送了一個果盤、一盤牛肉乾、一盤薯條,12瓶用以調酒的可口可樂。老胡斟了一杯酒遞給我,我小啜了一口,問,這是什麼酒?
老胡說,這是尊尼獲加,蘇格蘭最純正的威士忌,古龍先生生前最愛喝的酒,他就是喝這種酒死的。
爆牙勝說,古龍酗酒,縱慾,難怪早死。
老胡連飲三杯沒加可樂的尊尼獲加,說,古龍肝硬化住院,醫生叫他不要再喝酒,他照喝不誤,兩次昏迷搶救過來之後,反而喝得更厲害,最後終於吐血而死。
騾子不敢置信地說,他瘋了吧,幹嘛要把自己喝死?
老胡說,這個世界上,有些高貴的靈魂,寧爲玉碎不爲瓦全。古龍曾經寫過,人生寂寞如雪。他一定是看透了,覺得這個世界太骯髒、太齷齪,人心太險惡,才一心尋死的,死時才48歲。據說倪匡爲他送葬時買了48瓶尊尼獲加,在他入土時全部打開,他的屍體聞到酒香,吐了三大口血出來,倪匡幫他擦乾淨嘴角的血,喂他喝了一杯,古龍才合上眼。中國最後的一個大俠就是這樣死的。來,把酒滿上,這一杯,我們敬古龍先生!
四人碰杯之後一飲而盡。老胡身上散發出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慷慨蒼涼,就像古龍筆下的那些大俠一樣,面迎生活中所有的冷酷無情而面不改色地大步前進,哪怕前方不遠處就是死亡,也絕不皺一下眉頭。我如果是個女人,在這一刻,一定會毫無保留地愛上他。騾子眼望着老胡,臉上發出一種奇異的光芒。
鄰桌有兩個男的抱在一起,在親密地耳語,一箇中等身材,相貌普通,另一個卻長得眉清目秀,戴着耳環,染一頭黃毛。突然間聽見他們兩個放聲大哭,那個清秀的黃毛摟着他身邊的男伴,痛哭流涕,哽噎着說,他們爲什麼這麼殘忍,爲什麼要拆散我們,爲什麼相愛的人卻不能在一起!?
我們搖頭苦笑,騾子卻出人意料地走過去,遞了一包紙巾給黃毛,拍了拍他的肩膀,什麼都沒說,眼睛紅紅的走了回來。
我們出來喝酒本來是想把痛苦溺死,但這***卻學會了游泳,並且還是自由泳。
一個操廣東口音的J走上臺,敲了兩記鼓,對着麥克風說,下面,有請我們的黃泉妖姬上臺,大家掌聲歡迎。掌聲過後,一陣妖風吹過,一束強光射向舞臺,七個穿着暴露的妙齡少女在翻滾的煙霧中粉墨登場。她們臉上塗着藍青色的眼影,黑色的脣彩,慘白的底粉,指甲上還塗着五顏六色的指甲油,一個個都披散着頭髮,活像七個剛纔盤絲洞裡爬出來的妖精。七個女妖上身一件肚兜,下身一件短得不能再短的短褲,腳蹬黑色反光皮靴。女妖們每人抱着一根鋼管,施展各種妖術,但見雪白的大腿上下翻飛,豐滿的胸脯左右晃動,嘴裡還哼哈不停,公然賣春。燈光遽然熄滅,音樂霎時間停止,全場頓時鴉雀無聲,漆黑一片。黑暗只維持了三秒鐘,音樂再次響起的時候,隨着光束的指引,我們再次望向舞臺,七個女妖已把肚兜脫去,每人的**上面只貼着一片胸貼,身體晃動之際,峰巒起伏,波濤洶涌。
燈光在煙霧中來回穿逡,嗨曲震耳欲聾,臺上妖孽橫行,臺下羣魔亂舞,簡直是個人間地獄。我們看得血脈賁張,鼻血直流。我真擔心妖女們把胸貼給抖掉了,如果連胸貼也沒了,我們一定會七竅噴血,就是馬上叫救護車恐怕也來不及了。幸好七個妖女很快隱退,我們纔沒有喋血酒吧。
嗨曲停了之後,大廳裡緩緩地響起響起王菲的《開到酴醾》,歌聲空靈,穿透人心,越窗而出,直上雲霄。
老胡說,知不知道這首歌的歌詞誰寫的?
騾子說,林夕。
老胡點點頭,說,我開始注意林夕是因爲有一天聽到黃耀明的那首《暗涌》:害怕悲劇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第一句就寫得無限滄桑。
騾子說,你知道爲什麼他的歌詞寫得好嗎?因爲他是個同性戀。同性戀者的感情因爲很難得到社會的認可和對方的迴應,縱然愛得刻骨銘心也只能九曲迴腸,用情至深卻可能錯寄相思,最後只落得個竹籃打水一場空,一生悲苦。天才總是在苦難中成長,許多才華橫溢的藝術家都是同性戀者,培根、王爾德、普魯斯特、柴可夫斯基、範思哲、哥哥,亞歷山大大帝,更是一個偉大的同性戀者。
老胡聽了,高興得直拍騾子的肩膀,說,說得好,說得好。騾子啊,和你同居兩年多,現在才發現你這個博士真是沒白讀啊!所謂千金易得,知音難覓。來,咱倆乾一杯!激動得像鍾子期邂逅俞伯牙,高山流水遇知音一般。
爆牙勝說,只怕到了最後絃斷琴焚,陰陽相隔啊。
老胡罵道,你這烏鴉嘴,給我閉上。
沒想到,爆牙勝那句“絃斷琴焚,陰陽相隔”一語成讖。後來,每當我想起這個情景,才悟出這個典故背後所蘊含的深意,發覺冥冥中自有天意,這一切原是早已註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