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戀花淚結白玉霜,紅袖輕舞不殘滿庭芳,素手謄淚惜鎖昔年妝,冬雪沉沙如情隨逝江。李世民這一令幽靜,整整關了我一年。德慶宮外院的大門被掩鎖,兩個侍衛持刀守令。我困在這座宮殿中,只有看着院前的宮粉梅和粉薔薇知春夏秋冬。如今又到了一季梅花綻放,最美的時候莫過於梅開在漫空飄散的雪花天裡,風兒吹過,花瓣偷混在雪中席捲飄起,天地間瞬是清新雅緻的粉白淒涼。
我也最愛看這樣的景緻,喜歡在廊下襬一桌茶點,靜靜觀賞。梅花隨着白雪飄入玉茶杯,亂添點幾狂。手裡捧着暖爐,身上的狐裘衣懶散蓋着,這德慶宮雖被李世民撒手不管,倒是落的輕鬆。我心中不再惦記諸多不明白的事,因爲我根本沒法瞭解又何必去苦想,只有李世民當日所爲讓我真正心痛,如今不去想起也是淡了許多。
太過安靜,竟是有些睡意朦朧。夜裡我常睡不好,總有夢靨,次日醒來時就都全忘了。我如今是在幽靜中,掌事宮女向尚食局要了好幾次安神湯,可每每送膳的時候還是不見湯影,她原本還想去催,然被我攔下。我如今失意,他們又怎麼會在意我德慶宮裡的要求呢。
我輕輕閉上眼,微微一嘆。耳邊忽然聽到從外院大門傳來的嘈雜聲,還伴了幾聲嗆到人心疼的乾咳。我努力忽視,還要閉目小憩,可雜音越來越響,纔有的睡意逐然消散。
是誰擾了這清靜,我皺起眉頭,看到有宮女剛從外院查探回來,我問:“外面何事爭吵?”
宮女答說:“回娘娘,是齊王殿下回來了,想進德慶宮看望娘娘,被侍衛攔在門外。”
我心頭一怔,心中猛然團起擔憂,顫顫問:“齊王因何回來?”
宮女說:“去年皇上派走的侍御醫並未治好齊王的病,皇上許齊王回長安,今日召見。”
果然,李佑是病深未愈。我無奈一嘆,招來掌事宮女,與她說:“傳我口令,讓齊王殿下回去。無論你用什麼辦法,都將他勸回去。”
掌事宮女諾下,向外院走去。我繼續靠在暖椅上閉着眼,聽着外院的喧鬧漸漸消息,胸口忍不住發悶,眼角微溼。自那之後,我開始數日子,念着李佑回宮幾日,他在宮裡呆的越久,我就對他的身體越加擔心。
到第十天的時候,我又犯了頭暈,昏昏沉沉在榻上臥了一個午後。夢裡感覺到有人爲我掖被,我轉醒,微睜開眼望向榻旁。這一年中,唯有掌事宮女會在旁盡心照顧,可這空氣中的藥香不是她能有的。榻旁跪坐着一個人影,窗口的光線將她的面頰映得柔和溫暖,她見我醒了,緩緩向我綻開了笑。
因爲李世民的命令,這德慶宮是久未有人來,而現在我竟是見到了她,我驚詫極了,連忙從榻上坐起:“念兒,你怎麼來了?皇上不許我見任何人,你快走。”
說着,我還未着衣就要把她拉出去。她拉回我,將外袍裹在我身上將我按回榻上,輕笑道:“是皇上允許我來的。”我更是奇怪了,這一年李世民從未讓誰來看我,這時候怎麼突然讓念兒來找我了。念兒見我疑惑,含笑解釋道:“皇上還是心疼你的,怕你心中憋悶,所以才允許我進宮來見你。”
心疼?我冷冷自嘲,更多的是無奈。我已經越來越不清楚李世民待我是如何心思,更不清楚李世民心中計劃着什麼。一年前他將我幽靜,是因爲我私查洛陽刺客一事,他既然這般不信我,爲何在要緊關頭逼我離開。爲何在外面的時候傾心柔情,回宮後又冷漠霸道。這就是他,兩個不一樣的他,他可以柔情似水,亦可以心狠如麻,只因爲他是我的丈夫,又是這天下的主宰。
我始終自嘲笑着,不說不語。念兒扳過我的肩,認真與我對視,她的眼裡略有傷意,卻總總被勉強的微笑蓋過:“兮然,皇上是真心疼你,不管他做了什麼,他是真心疼你。或許他太讓你傷心甚至是絕望,可這所有的事都有兩面,若是……若是換個方向想一想,你會發現你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子。”
從前的事全部被這幾句掘起,一幕幕一樁樁閃現在我眼前。我心底難受,反問着:“換個方向想?如何換?如何想?我試着去看,可是每每還沒得到真相時,他就一把將希望掐死。他這樣……是心疼?是愛?”說着說着,我似乎意識到什麼,緊緊抓着她問,“念兒,你是不是也知道什麼。他瞞我,採蕁瞞我,蕭竹瞞我,你也要瞞我?”
念兒恍然一笑,掙脫我抓着她的手掌,輕輕握在自己兩手中:“不是的,我沒有什麼瞞着你。”她頓了頓話語,有什麼在她眼神一閃而過,然後仍是溫柔認真着,“是我今日和逸進宮,在武德殿見到皇上。你以爲幽靜的這一年只有自己難受嗎?皇上染疾,還終日爲國事操勞,他看齊王的眼神,好像就是透過他看另一個人。齊王殿下久病不愈,皇上日日唸叨,你還記得當初皇上爲什麼給齊王取名爲‘佑’嗎?後宮的女子那麼多,爲什麼只你能讓皇上在萬千國事中抽出一絲思緒來念你呢,難道這些都還不足以證明皇上對你用的情究竟有多深多重嗎?”
思緒一團團凝在腦海中,我用力搖頭:“可我真的不明白他,好多好多不明白!”
念兒穩住我的肩,笑得好生恍惚:“有時候,不明白才能輕而易舉得到快樂,過的更好。所以不明白,真是種幸福!”
不明白,也是種幸福?我淡下目光,隱隱出神。再擡頭時,念兒已經離開,又獨留我一人站在空蕩蕩的殿中。
念兒這番話說的有些莫名其妙,她爲何要忽然告訴我這些,她多半是知道某個答案的,只是不能告訴我。我緊緊握住拳頭,答案究竟是什麼,越是隱藏越是藏不住,卻又說不透,那樣忽明忽滅,真真叫人發瘋!
第二日,周公公從外面傳旨進來。因爲李佑病中,幾次要求李世民解除我的幽靜,李世民終是不忍拒絕懇求,下令去除困了我一年的禁令。而我對這解禁並未有多大歡喜,唯一高興的是能去探望多年不見又久病不愈的李佑。我接下週公公端來的聖旨,順是問他:“周公公可知,齊王殿下現在何處?”
周公公恭敬答:“皇上讓齊王殿下住在武德殿,每日由宋奉御診病。”
我將聖旨交給身後的宮女放好,轉身邁出這個久封的宮殿:“去武德殿。”
外面風很大,我呆在德慶宮一年,一時間遇到這樣的冷風立即覺得刺骨起來,縮緊肩膀埋頭往武德殿趕。來到武德殿,宋逸正在外殿收拾藥箱,見到我來不免有些吃驚,不過很快反應過來是李世民將我解禁了。我向裡殿探了探,見一個人影靜靜榻上,我回頭問宋逸關於李佑的情況,他說:“臣剛爲齊王殿下施過鍼灸,殿下已經睡下。”
“哦。”我輕輕嘆然,轉回腳步,站在外殿。宋逸看着我略白的面色,擔憂問我:“娘娘這一年身子可好?”
我如實回答:“偶有頭暈眼亂。”
他示意我坐在椅上,他在我的對面:“臣給娘娘診診脈吧。”
我點頭,他撫上我的手腕,靜靜把了一會兒,皺起眉頭有些責怪:“是舊疾。還請娘娘放寬心,多多調節心情,這是最好的醫治辦法。”
我強笑應下,動了動手腕就要收回,宋逸忽然按住我的手臂,目光注視在小臂上一塊玉石大小的淤青:“這是怎麼傷的?”
我依舊勉強扯笑,想起幽靜在德慶宮時每一個夜晚,那樣不安,那樣惶恐。我說:“怪自己睡的不踏實,壓的。”
他又低頭瞧了那塊淤青,眼中憐惜:“臣會解淤手法,臣現在做一遍,請娘娘身邊的宮女看好,往後再有淤傷,早晚照做一次,很快便能消淤。”
“甚好。”我微笑頷首,招了掌事宮女在旁學看。
他喚人要了一盆涼水,用手指沾了沾:“這天氣還涼,不過碰些涼水還是無礙的。”我點頭,表示理解。他低下眼,輕輕按在我的小臂上,他的手指很柔軟,在淤青周圍緩緩打圈,雖有微疼,但卻舒適。我心中未放下念頭擔心殿裡面的李佑,開口問他:“宋奉御,齊王的病怎麼會久不愈呢?”
他沒有擡頭,細心揉着臂上的青色:“齊王殿下是在狩獵時跌了傷口,又惹了傷寒,兩者相互併發,病雖不重,卻是纏得很。”
我瞭然:“原來如此。”
話音剛落,就聽見外頭一聲:皇上駕到!
不及起身,李世民已經轉入大門,急步往大殿中走來,他的目光在我忙着收攏袖子的臂上略微一頓,面色立即暗下幾層。他身後還跟着採蕁,見到我時稍有一驚,又很快轉爲溫婉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