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慶宮內一片寂然,我斜身倚在上座翻着一本詩書。正對我高大的殿門外投進頗好的陽光,長長照在地面上,反射出一層溫和的光澤。殿門前有人影頓步,我擡起眼皮,靜靜注視門外的兩個影子。
是周墨嵐回來了,手裡還提着一個宮女,她是我德慶宮上守殿的一人。
我瞥下眼,繼續看着詩書上的一字一句,卻是如何也着不進眼。周墨嵐將宮女扔在地上,我並不看她一眼,不說二話直接令下:“吃裡爬外的東西,拉出去杖斃!”
宮女撲跪在地上,連忙磕了十幾個響頭,可憐兮兮問:“娘娘爲何殺我?”
“爲何殺你?”我瞥向她,嘴角冷笑:“胭脂盒裡的頭髮,是你放進去的吧。”
宮女大驚搖頭:“奴婢不敢!”
我合上詩書,目光銳利:“不敢?沒有本宮的命令,你去聽竹閣做什麼?”宮女低頭難語,我冷呵:“拉下去!”
殿外的太監得令,進殿擡起宮女,拖到外庭。我不屑她的哭喊,向周墨嵐贊然點頭,轉身進了內殿。
其實我並不知那夜在榻前看到的影子是夢裡還是現實,但在胭脂盒裡發現的頭髮定是有人故意放進去的,而這個人只會是能在德慶宮出入的人。他們的目的就在於讓我害怕,那我便將計就計,引蛇出洞。我在後院喝茶其實也是在等採蕁的到來,因爲定會有人向她稟報發現頭髮之後的事情。這樣的離奇之事大多人會怪到迷信上去,所以採蕁便可大膽來秀一秀她在神龍殿過宿之事,不想還是被我在大庭廣衆之下讓她失了面子,她恨我入骨,就會再想法子害我。另一面,我早早讓周墨嵐守在聽竹閣外,於是便擒拿了這個通風報信的宮女,這個宮女就是聽竹閣的眼線。
我處罰我自己的宮女,別人自是不會有異議的,採蕁也是如此,否則她就是不打自招。她確實有一點小聰明,可這聰明並不是時時管用的,至於她忽然想到用頭髮來引起我的恐慌,而且恰好合上了夢靨,這其中……我就不得而知了。或許只是恰巧罷了,但願是如此。
回宮次日,李世民下旨進封洛陽縣丞蕭竹爲大理寺侍郎,旨到三日後啓程進宮受封。一個月後,我站在太極殿下的廣場上,當蕭竹見到我時已是徹悟之色,他見到太極寶座上的李世民,應該也已知道我的身份。他扶了扶自己腦袋上的官帽,雖是笑着,卻是極不自然,然又帶了些異樣的情感,至於是什麼,我也度不出來。
我微微笑着,問:“皇上愛才,這樣強行急着把你從洛陽調來,你可還能適應?”
蕭竹不好意思:“只是有些意外。”
我說:“與我走走吧,我有話想與你商量。”
蕭竹應下,與我緩步走在宮道上。我心中端量着該從何開口較爲妥當,畢竟想拜託他的事必須甚爲小心。待又走了一條道,蕭竹忍不住先開口問:“德妃娘娘不知有何吩咐?”
我低低一笑:“你向來不是都喚我姑姑麼?”
蕭竹嘆然搖頭:“這宮裡,臣還是尊稱娘娘吧,免得遭人非議。”
他是要強之人,定是怕他人議他升官是因裙帶關係,也是怕我遭受這類蜚語。我不爲難他,望着聳立的宮殿屋頂,略微出神:“你可知這後宮,皇上最寵的是誰?”
蕭竹不明,道:“不是德妃娘娘嗎?”
我搖頭:“是採充容。”我留下身後的宮人,與他走遠了一些,繼續說,“你剛進宮爲官,後宮恩怨都還不清楚。倘若你相信本宮,就無需再問始末由來,只管按本宮說的去辦即可。本宮不知採充容是用什麼方法綁住皇上的,可是本宮可以確定,皇上對她的好定有隱情。此事,仙逝的長孫皇后曾託本宮查辦,只是本宮力智不夠,未能查清。這次,還請蕭大人助本宮,助仙逝的長孫皇后,助皇上!”
有了長孫皇后生前之令,想必蕭竹想推也不敢推。果然,他低頭想了想,問:“娘娘想讓臣,從何查起?”
我告訴說:“皇上手上有一副畫像,畫像上的人與本宮十分想象。宮中之人皆以爲此畫之人就是本宮,可唯有皇上和採充容知道此人並非本宮。皇上那定是查不得的,所以只能才聽竹閣的採充容查起。”
“畫像……”蕭竹喃喃出神。
“有何問題?”我問。
“不,沒有!”他回過神,拜身道,“臣定當查清,解娘娘心頭之惑。”
見他答應,我微微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再說:“本宮還有對皇上不明。不瞞你說,上次去洛陽時,本宮與皇上碰到兩次刺殺,照理說應該嚴格查辦,可皇上卻將此事壓了下來,本宮心中擔憂,慚愧不能替皇上解難。”
蕭竹應下:“臣明白了。”
我點頭笑了,心中悵然:“此事不得再有人知,本宮和皇上一樣信你!有勞了。”
之後又聊談了幾句,蕭竹拜別。我輕輕吁嘆,放眼望着這一座座奢華宮殿,心中滋味千百,複雜萬分。七日後,我在宮道上又碰見了採蕁。
真是冤家路窄,我這出德慶宮散心,這偌大的皇宮,千百條宮道,十有八九能碰到採蕁,不知是有緣還是刻意。她是從兩儀殿的方向回來,見到我頓是露出平常妃嬪議論雜事之態,靠近我些要與我說話。她似乎渾然忘卻我與她之間的恩怨,笑得嗤鼻不屑,輕聲說:“娘娘可有聽說,剛上任的蕭大人被皇上處罰了,正實行三十大杖呢!臣妾還以爲那個蕭大人究竟何能何能,到頭來不過是個惹事胚子。”
我立即驚問:“怎麼回事?”
採蕁不然說:“蕭大人私自查洛陽刺客一事,竟是大膽問到皇上頭上去了,與那諫臣魏徵一個脾氣。”
我心叫不好,大大不安,蕭竹是查到了什麼纔不顧一切跑去問李世民,看來此事果真非同小可。隱隱出神間,我聽見採蕁嘟囔:“這個蕭竹真是大膽,壞皇上好事!”
我心緒一怔,緊緊盯着她:“你知道皇上爲何不查刺客一事對不對?告訴本宮。”
採蕁驚愣,低頭爲難,悅然之意隱隱升上眉頭:“德妃娘娘莫要爲難臣妾,事關重大,皇上不讓將消息傳出去,皇上既是告訴臣妾,就是信任臣妾,臣妾萬萬說不得的。”
好一個信任,好一個不能說!他是懷疑我嗎?可我有什麼可懷疑的!原來回宮當夜,李世民見採蕁就是因爲此事嗎?他們究竟瞞了我什麼!我恨不得一把撕開僞裝的皮囊,看看這裡面裝的究竟是什麼樣的絕世機密!
見我面色怒白,採蕁眉間大挑,話語間挑釁地風輕雲淡:“皇上既然不想讓德妃娘娘知曉,定是有他的道理,娘娘也不要私下去查。莫怪臣妾提醒一句,當年皇上連親兄弟都敢誅殺,還有什麼不敢的呢?娘娘聰明伶俐,定能領會臣妾其中之意,不過要得到確切答案還是去請教皇上纔好,免得到時候因臣妾一己之言讓你誤會了皇上,那就是臣妾的大罪,臣妾可是承擔不起的。”
胸口早已排山倒海,我知道我不可以因爲她這幾句動容,然而還是向她瞟了一記精銳的眼光,定定道:“本宮的心思,豈是你能夠猜管的!”
採蕁裝作惶恐,連忙行禮抱歉:“是,臣妾不猜。”
平日裡我最是淡漠傲然,今天卻失態怒不可竭,恰恰給了採蕁欣然快活的機會。我不再說話,轉身離開,身後是她高聲揚揚的福送禮。
採蕁說的並不是全不然,我想起十幾年前那一場政變,不由長吁一嘆。君王術,就是六親不認,更何況是我!
回到德慶宮,我在殿門前久久佇立,終是等到定該來的人。人還未到,我就遠遠福身了,李世民走近我,一聲冷呵邁進大殿,背手站在殿中。我將殿上的宮人退到門外,緩緩走到他面前遞上一杯清茶,其意是要他清潤減火。
他推開杯子,眯上眼,略微擡起下巴:“你見過他?”
我自然知道他說的是誰,他所猜到的也不錯,而我不知是該喜該悲。對上他犀利的目光,我不曾迴避:“是。”
“洛陽刺客一事,朕說了,朕有分寸,朕知道怎麼做,朕還不想打草驚蛇!”他的聲音越來越大,掩不住的怒火沖天,句句逼我不得反抗,只許答應。
然而,我想着採蕁今日一話,心中亦是怒然,堅持再次開口:“若是蕭大人探之時沒有打草驚蛇,皇上杖責蕭大人,豈就已是打草驚蛇!所以皇上是在極力隱瞞事情真相,打草驚蛇……不過是個幌子罷了。”
“啪”的一聲,李世民一記重重的耳光打到了我的面額上,力道很大,我一時站立不穩,重重摔倒在地上,腕上的玉鐲,也重重砸裂,碎條深深嵌在我的手心之中,溼黏一片。他冷冷的看我半晌,終是一閉眼,話帶決絕的開口:“胡說八道!你三番五次越權,朕罰你幽禁德慶宮,誰都不許接見。若被朕知道你又見了誰,此人必死無疑!”
他說完,轉身便走。殿上的宮女惶惶恐恐將我扶了起來,看到我從指尖滲出的血液更是大驚失色。德慶殿亂了,她們從爲見過龍怒,從未見過他對我動手,在他們眼裡,李世民一直對我是寵敬有加。現在,看着我凌亂的髮絲,手掌的鮮血,抖抖索索,驚了、亂了。包括我自己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