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力推開他,心倏地一沉,只覺得一陣噬骨的冷和疼霎時蔓延四肢四骸,過了好半天,才慢慢回過神來:“不要說了!我寧願我死!你知不知道,嫣兒她多喜歡你,你爲什麼要利用她對你的喜歡讓她變成一個魔鬼!”我低下頭,苦苦笑着,“根源都在我……或者說,進宮是我不得已,我早應該答應你大哥的,至少他夠真摯,更懂疼愛。”
“住口!你這是後悔了嗎?你現在是覺得他該活着一統天下,而我就該在那場戰亂中死去嗎!”他大吼,眼裡充斥着嫉意,他從來都是這樣。
我冷笑着搖頭:“你怎麼可能會死,你這樣深謀遠慮、精湛不敗,坐擁這天下的依舊會是你。你巴不得在我的世界只有你一人,所以在權勢逼迫之外,除去李建成,殺掉宋逸,都是你的佔有慾在作怪。無論如何,他們的死對於我都是痛心疾首,而你不曾估計我的感受,一意孤行。你爲什麼這樣心狠,這樣不顧一切!你好可怕,你好自私!”我笑着,淚水早已氾濫,仰頭望着這華麗的囚籠頂,孤寂之感猛烈狂涌,“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不再有。”
他搖頭,目帶惶急:“我還在,我……”
“你不是!你從來都只屬於你自己。”我打斷他的話,無奈自嘲起來,無法停止。他看着我肆意的笑容沉默許久,不顧肩頭還在流血的傷口緊緊擁上我:“是我的錯,是我讓你太痛苦。你怪我,你怨我,怎麼樣都可以,只是不要拒絕我,不要離開我。”
有無法抑制的疼,可是疼痛之下,卻上莫可明狀的害怕和侵骨的冷。這一切都是他掌控着的,我不恨誰,不怨誰,只是不再接受罷了。我按上他的傷口,使勁一推,他仍緊抱着我,一聲痛呵。這就是疼,當被心愛之人傷到,再被他深一份傷口,這種疼是任何感覺都無法代替的,他明白了嗎,他感覺到了嗎。
我再也裝不出勉強的笑,呆呆由他抱在懷裡,不冷亦不熱地吐出四個字:“談何容易。”
抱着我的身子一頓,他更將我牢牢按在懷裡,手臂微微顫抖,一聲嘆息好不真切。脖頸上微微溼潤,竟是冰涼到了徹底。少頃,他鬆開我,沉痛紅腫的雙眼靜靜看着我,眼角還有未被隱去的淚滴。我惶然心痛,愣愣望着他,不想說什麼,只想記住他爲我流淚的這一刻。他伸出手臂想要觸摸我的臉,眉間痛然一鎖,不得已僵僵垂了下去,肩口的傷又淌出血紅來。片刻之後,他微帶苦笑,無助說:“把你殿上的止血化淤膏拿來。”
我始終愣坐在那,然而不冷不熱,淡淡道:“皇上可直接請御醫。”
他沉着氣看了我一眼,起身自行到內殿翻起櫃子,止血化淤膏是他賜的,他很快就從瓶瓶罐罐裡找了出來。透過珠簾,他在內殿接下外袍,白色的褻衣前已經染紅了一大片。我心頭驚痛,眼角的餘光偷偷看着他親自給自己上藥,連血跡都沒有擦乾,他就胡亂到了藥抹在傷口上,然再快速穿戴好衣袍,將止血化瘀膏放回原地,不留一點受傷的痕跡。
他一聲輕嘆,坐在內殿的椅上,揚聲喚了周公公進來。周公公恭腰而進,奇怪瞧了瞧我,後彎身在簾外向李世民福身。李世民沉默稍許,緩緩吐出一句:“今日朕不見任何人,明天天亮拿上朝服在殿外候着。”
“是。”周公公並未懷疑,只是得令應下,退下殿去。李世民有意似無意地瞧了我一眼,斜靠在軟椅上,一手拖着額角,靜靜閉起雙眸。他不出這德慶宮,不傳宮女上清水擦傷口,還讓周公公去神龍殿拿朝服,這明顯是要掩飾他受傷的事實。爲何他不能絕情一些,爲何他還要隱瞞我這次的過錯。
他在裡殿,我在外殿,我們向着同一個方向,之間隔着一道沉寂的宮珠簾。原本的晴朗的天邊漸漸又漫上烏雲,空階雨淒涼聲聲泣,夏花從枝頭凋落,在雨中退去豔麗的色彩,蒼白的掙扎無力到粉身碎骨。
殿中的燭燈越發明亮,像極了淚花漫天飛舞。交錯的今生或往昔,隨着珠簾清敲在雨聲裡,我悄悄捲過簾子,目光流轉在他安靜的面容,輕凝的眉間蘊藏多少無奈,緊閉的雙眸隱去多少痛惜。壓下身子,我半傾在他身旁,仰頭望着他一眼一眉,心間瀰漫諸多不捨和心痛,漸漸蔓延到全身不可自持,暗聲哽咽,用盡最後一分柔情。
不受控制的慢慢伸出了手,指尖在觸碰到他蒼白臉頰的時候,那低於常溫的觸感,還是讓我不由自主的瑟縮了下。我輕輕深呼的一口氣,手指輕而緩慢的撫過他的眉眼,他的嘴脣,他皮膚的涼意,一點一點,透過指尖,傳遞到我心底。蓋着暗色袍子的胸膛微起微伏,上方暈着一抹深色,淡淡的血味在空氣中散發,我停下指尖,目光頓落在那抹深色。
我寧願自己死也不想他人因我死生難存。同樣,我寧可讓自己千刀萬剮,也好過親手傷他。這個傷口是我刺的,我傷了他,也已經將我自己萬箭穿心、碎屍萬段了。然而……
我想他,我念他,我疼他,然而再也沒有辦法面對他,只好舍他。
慢慢收回手,我環抱自己的肩,可是沒有用,還是冷,那樣冷。終於再無力強撐,我頹然埋首於自己的臂彎當中,深深藏起此刻眸中的脆弱無助,卻終究無法藏住從心底涌出的,暗沉如夜而又無法掙脫的害怕以及,沉沉悲哀。
這夜,水照雙影曳,難逃去一場終相別。
暮嫣在我德慶宮被賜死的事,李世民在外沒有說起,也沒有人敢多問。暮嫣沒有背景,沒有家世,如今死了也沒有誰多在意,除了現在恨我入骨的燕璟雯,不過這樣也好。
心如止水,亦如蟬翼,再也承擔不起比陽光還沉重的心事。拋開一切,明清如鏡,不再想,不再念,不再癡狂。皇宮繼續上演的故事裡我置身事外,不再打聽,不再關心,然而傳言也隨之漸漸多起。
宮人是靠服侍的主子生存的,主子得寵,他們自然在別處高一等;主子冷落,他們就在別處受盡欺壓。我越來越發現,德慶宮的宮人不再像以前那般隨傳隨到,常常遲了這個,少了那個。我心知肚明,也不去追究。
這日,我從櫃中拿出兩個精緻的盒子,裡面收許些李世民從前賞賜的珠寶和我剩下的銀兩,平常喜歡打賞宮人,直到最後也只剩這麼些。掌事宮女從尚藥局給我端來藥湯,自從宋逸沒有後,李世民冷淡後,尚藥局也對我也怠慢起來,不再派人送藥湯外,緩病的藥材也常常被告知缺源。無可奈何,我便叫掌事宮女多多留意,仍還少一天兩天的藥,我自明其中一二,但也厚着臉皮讓人去尚藥局催藥,我現在還有未做完的事,還有未放下的牽絆,我只能這樣強硬拒羞。
我擺擺手,示意她先將藥湯放下。掌事宮女轉而起身,看到案桌上兩個盒子,略帶不解和惶惑的問道:“娘娘,你這是做什麼?”
我一邊將兩個盒子打開,一邊說:“你們服侍本宮這麼些年,你拿着這些去給宮人們分了。然後,讓你們想去哪宮便去哪宮。”
掌事宮女見到裡面的東西,立即離那些盒子退了兩步,輕聲帶着略微的哽咽:“娘娘,你這是在趕我們走嗎?”
我淡笑,搖頭:“不是本宮趕你們,是本宮留不住你們了。”
掌事宮女着想了頃刻,抱起兩個盒子,眼裡堅決:“娘娘放心,不管他們決定如何,奴婢誓死跟隨娘娘左右!”
身邊還有這樣一個宮女,我好欣慰。我真心微笑,也只嘆息:這宮裡,恐怕只剩她還能般對我好了。